颠覆与重建:阿伦特视角下的马克思哲学

王晓蓓
【摘要】在阿伦特的思想中有一个巍然耸立的形象就是马克思,在对西方政治哲学传统的反思过程中,她开始了对马克思哲学的批判。阿伦特给予了我们全新的视角来重新理解马克思,她认为马克思哲学既是对西方政治哲学传统的批判,又囿于这一传统之中。以阿伦特眼中的马克思对西方政治哲学传统的颠覆与重建作为研究主题,结合阿伦特对马克思的分析,可以为了解马克思哲学提供一种新视角,为进一步发展马克思哲学提供新契机。
【关键词】阿伦特 马克思哲学 西方政治哲学传统
【中图分类号】D09 【文献标识码】A
【DOI】【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18.16.011
在20世纪的政治哲学思想家中,汉娜·阿伦特的思想独树一帜,作为一位经历了现代文明支离破碎和精神上的无家可归的政治哲学家,悲怆的自身命运促使她对现代社会进行反思。而在这时,阿伦特“遇到”了马克思和他的哲学,她对马克思与西方政治哲学思想传统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深入挖掘和比较,以马克思作为基点把西方政治哲学分为三个阶段,即马克思渴望回归的古希腊城邦时期的前政治哲学、以柏拉图开始由马克思结束的传统政治哲学、被马克思颠覆了政治哲学传统后的现代政治哲学,还对马克思哲学中的重要命题进行了独具个人特色的解读。那么,阿伦特是如何论述马克思对西方政治哲学传统的颠覆和重建的呢?她又是如何理解马克思的哲学思想?阿伦特对马克思哲学批判的意义是什么?这是本文旨在解决的三个问题。阿伦特对西方政治哲学传统的认识
自西方政治哲学传统兴起之日,哲学与政治之间的冲突就从未停止过,可以说,政治哲学是在哲学与政治之间紧张的关系中建立和定位的。古代的“政治”概念关注的是每一个人或每一个阶级的人应当在一个健全的社会中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和如何参与城邦事务。而现代政治哲学则是一直以一种“非本真”的状态存在着,现代性危机可以理解为是一种政治缺失。政治与哲学的关系实际上是两种生活方式的不同,即哲学家的生活方式和公民的生活方式之间的联系和冲突,或者说,是哲学自身“理论理性”与“实践理性”之间的联系和冲突。而对于这一点,阿伦特和马克思两位思想家显然都注意到了,所以他们决定重新回到希腊城邦前政治哲学中去寻找解决现代性危机的方法。
正如阿伦特所言,要理解马克思哲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们不能简单地从德国古典哲学、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和法国空想社会主义三个直接来源出发来理解马克思哲学,而是应该把它放到西方政治哲学传统的背景下来理解。
阿伦特认为,由哲学家发展出来的西方政治哲学传统一般都不是以人类事物和政治现象作为思考对象,哲学家对政治的态度源自对人类事物及城邦生活的消极态度,这一传统肇始于苏格拉底之死,并一直贯穿着整个政治哲学。在古希腊城邦时期哲学与政治一度是和谐的,雅典公民过的是一种思与行统一的生活,这种哲学与政治和谐统一的生活体现在logos之中。亚里士多德说:“在政治领域中,人的至高能力是言说,准确地说,它是使人成为政治动物的能力”[1],這句话是对早期希腊城邦时期思与行统一的经典概括。阿伦特认为,人只能“通过行动和言说,人们表明他们是谁,积极主动地揭示他们各自独特的个人身份,并由此使他们在人类世界中显现”[2]。在城邦生活中人们通过言说来进行行动,公民在相互交谈中通过言说来表明自己的思想,而思想在互相交流中又指挥人们如何行动。至此,公共领域就在言说中形成,在公共领域中公民们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在这种思与行统一的基础上,人的复杂性和自由性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阿伦特非常推崇苏格拉底,他认为苏格拉底是政治与哲学统一的典范。苏格拉底是一位生活在城邦中的哲学家,他在雅典城邦中与碰见的任何人进行交谈,这种表达意见探究事物本身的行为就是一种政治行动,然而,这种谈话方式所带来的思考之风让城邦中固有的标准和原则都分崩离析,雅典民主摇摇欲坠。苏格拉底最终被城邦中的公民审判和处死,他的死第一次让哲学与政治对立起来。
苏格拉底的死让他的学生柏拉图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即哲学家如何安全地居于城邦之中?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柏拉图开始了对苏格拉底的反叛之路,他提出了“哲学王”的思想,即哲学家的知识作为“真理”存在,其他人的意见作为它的对立面存在。阿伦特认为,柏拉图把意见和真理对立起来是为了确保真理的正确性不惜消解意见存在的意义,因为这样就可以确保哲学家不会再受到苏格拉底式的审判。但是,这种把真理置于意见之上的等级二元论显然是把政治置于哲学之下,这使政治丧失了自身的自主性、丧失了自身的尊严。真理代替意见、政治被哲学所统治、行动被等同于制作,这就是西方政治哲学传统非本真的根源所在,阿伦特认为这种传统使得哲学与政治二者渐离渐远,直至亚里士多德提出“沉思生活”高于“积极生活”的思想,这才确立了思与行、哲学与政治等范畴之间的支配关系。随着近代科学的发展,原本柏拉图所制定的在政治领域里适用的相关准则成为了限制人类自身的理性精神力量,在产业革命成功后人的行动又反过来对理性精神实施“暴政”,直到黑格尔发现了隐藏在西方政治哲学传统中“作为思维的人类与作为(人的)延长的世界,任何与实在,思维与存在之间产生的深渊”[3],他试图用辩证法解决这一问题,即把精神及自我实现放在运动之中去理解,认为一切活动都可以在完满的理性力量之下寻找到自身的意义,所有人及其活动都被统一在这种神秘的完满的大全之下。
阿伦特认为,自从柏拉图确立了西方政治哲学传统以来,人们只是在哲学中反复寻求现实问题的解答,然而这种思与行对立、哲学统治政治的思维模式是无法为任何现实问题提供答案的,由此出发她看到了马克思对西方政治哲学思想传统的终结作用并对其进行了解读,阿伦特认为马克思从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中得到的活动(action)并不是作为思考的对立面而提出的,它是一种真正的手段,它被阿伦特称为是与生俱来的哲学特征的唯一活动,而不是在哲学统摄下的行为。马克思把活动从“思想”层面中解放出来,变成一种具有行动意义的现实活动。
阿伦特对马克思哲学思想的解读
自柏拉图以来西方政治哲学就一直以人的实践活动及其政治意义作为其中心课题,这也是阿伦特和马克思所共同关注的时代性问题。阿伦特认为马克思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对时代精神的敏锐把握,她说马克思哲学的意义不在于他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深刻分析,也不在于对未来理想型社会的论述,马克思哲学一直以这个时代的问题作为其哲学关注点,也就是劳动和历史问题。
阿伦特高度评价了马克思及其哲学思想,她认为马克思绝不是在一般意义上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批判的,马克思在对西方政治哲学传统进行颠覆后站在整个西方文明历史的高度来构建了自己的哲学。阿伦特认为马克思哲学最具有创见和激进的地方就是在于他对“劳动”概念的改造和提升,她赞同马克思对于劳动地位的重新认识,她说,马克思比以往任何一个哲学家都更准确、更全面地阐释了人的本真状态和政治的消失。
阿伦特主要对马克思的“劳动创造了人本身”“暴力是每一个孕育着新社会的旧社会的助产婆”“支配他者的人不能获得自由”三个理论问题进行了深刻批判。她指出,马克思的这些论断以最简洁的形式把他观点中最具冲击和现实经验的要素体现出来,接下来我们就从阿伦特的角度围绕这三个“结论性论断”展开对马克思哲学思想的解读。
首先,马克思提出的“劳动创造了人本身”这一命题是对整个西方思想希伯来文明和希腊文明的反叛。这一命题主要从四个方面对传统提出了挑战:创造人的不再是神而是人自身,是人自身的劳动活动创造了自己的人性;人与动物之间的区别是劳动而不是理性;人的本质是劳动而不是理性。在以往的西方政治哲学传统中,劳动一直是一种备受蔑视的活动。但是,在马克思那里,劳动不再只作为个人的谋生手段存在于私人领域,它进入了公共领域成为了财富的来源。阿伦特认为,马克思不仅强调了劳动在人类历史中所形成的自主性和自在性过程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他还首次突出了劳动阶级作为社会发展中的主体地位,对哲学家沉思者至高无上的地位进行了批判。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的第11条“哲学家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中,马克思对沉思生活高于实践生活这一论断进行了批判,他认为实践是生活中最重要的活动,至此西方政治哲学开始了现代转型。
其次,马克思用“暴力是每一个孕育着新社会的旧社会的助产婆”这一理论命题对西方政治哲学传统进行了第二次反叛。马克思认为暴力是人类活动中最具生产性的活动之一,它是政府和国家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且在历史发展进程中作为一种必要的恶来推动人类的发展。他说,“政治的历史、战争与革命那样的暴力开始取代意识形态那种言说的伪善,呈现出它们真正的姿態来”[4]。阿伦特指出,最初暴力和劳动都仅仅存在于政治之外,国家通过用“法”的形式来实现最终对其的放逐,所以我们得出结论是暴力和劳动都属于“前政治”,但当马克思把暴力引入他的哲学中并与劳动紧密相连时,潜在于暴力当中的源自技艺人“制作”过程(制作过程必然包含着对质料的破坏)的破坏力量开始释放,暴力在马克思哲学中的地位不亚于劳动概念且两者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它与革命都具有开端的性质,在马克思那里与政治紧密相连,不仅可以促使人们的思想观念进行转变,还可以推动社会的转变,这就是马克思对传统提出的第二个挑战的意义所在。
第三,“支配他者的人不能获得自由”是马克思对传统进行反叛的第三个命题。阿伦特认为,马克思提出前两个反传统的命题的目的是为了第三个命题,即以劳动作为出发点,以暴力革命作为手段,最终都是为了实现人类真正的自由。在西方政治哲学传统中,自由问题都是在以支配关系为前提的基础上被讨论的,自由在这里可以理解为从劳动的必然性摆脱出来或通过言说行动自愿参加政治活动。
阿伦特指出,人的生存所必需的条件就是对他人的支配,而在这个支配的过程中我们实现了传统自由。所以,真正的自由实现只能在政治领域中,只有在这里人们才能实现平等和自由。马克思在他的哲学里试图取消人与人之间支配、服从的差别,提出人的普遍平等的自由,尤其指消灭在资本主义社会下私有制基础上的对劳动者的剥削,他认为只有首先实现经济上的人人平等,才能将被剥削的劳动者从经济束缚中解放出来,从而让人们获得普遍意义上的自由,这是马克思对传统自由观的一次彻底反叛。
阿伦特认为,通过马克思对西方政治哲学传统的三个反叛命题我们可以看到他完全颠覆了政治与哲学的关系并对理想中的未来社会进行了描述:“代替那存在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5],他认为真正的自由社会是一个平等与差异可以共存的政治空间。马克思所描述的共产主义社会虽然与阿伦特眼中的古希腊城邦政治生活有很多类似的地方,但是,确切的说,共产主义绝不是一次简单的古希腊政治的回归,它应该是一种对传统的超越,不仅仅作为人类理想社会的一种描述,而是具有现实性并且正在被人类践行所证明的存在。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中国共产党在网络意识形态领域的主导权问题研究”和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三社联动助推社区治理创新对策研究”成果,项目编号分别为:14CDJ014、18CSH007)
注释
[1]贺照田:《西方现代性的曲折与展开》,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63页。
[2]苗力田主编:《亚里士多德全集》第9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6页。
[3][4][德]汉娜·阿伦特:《马克思与西方政治思想传统》,孙传钊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05、83页。
[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95页。
责 编/马冰莹
Abstract: There exists a clear-cut image of Marx in Arendt's thought. In the process of reflecting on the Western political philosophy tradition, she began to criticize Marx's philosophy. Arendt gave us a new perspective for re-examining Marx. She believes that Marxist philosophy is a critique of Western political and philosophical traditions and is also confined to this tradition. This paper focuses on Marx's disruption and reconstruction of the Western political philosophy tradition in the eyes of Arendt, and with a reference to Arendt's analysis of Marx, aims to provide a new perspective for understanding Marx's philosophy and create a new opportunity for further development of Marx's philosophy.
Keywords: Arendt, Marx, Western political philosophy tradi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