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叔方与《建文朝野汇编》

    吴德义

    提 要:《建文朝野汇编》收录的建文忠臣亲族在“靖难之役”后遭受迫害的史料,极具价值。这些史料记事明确,包括被祸者间之亲属关系、姓名、家财变价解院及全家充军等情况,弥补了正史及其他史籍记事模糊、缺乏细节,从而引发争议的缺憾,证实了靖难后株连“九族”以至“十族”的迫害确实存在。这对于深入认识建文、永乐之交历史,尤其是“靖难之役”,具有重要的意义。

    关键词:屠叔方;《建文朝野汇编》;建文忠臣;胡闰亲族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8.02.011

    屠叔方所著《建文朝野汇编》,是记录明代建文历史篇幅最大的一部史书。该书虽为一部资料汇编,但于“述”中传达了作者的立场、观点与感情。《四库全书总目》对该书评价不高,称其“盖杂采野史传闻之说,裒合成编,大抵沿袭讹传,不为信史”。1或因此之故,国家图书馆将之置于普通古籍库中。至今治明史者,未见注意及此。笔者在研究建文史的过程中,发现该书所收有关建文忠臣亲属在“靖难之役”后遭受迫害的史料,远较他书详细,尤其是所记建文忠臣远亲遭受迫害的情况,其他史籍几乎无载。通过梳理与考察《建文朝野汇编》所载史事,无疑可向世人更完整地呈现永乐帝朱棣的多样性面相,有助于深化对于建文、永乐之交历史,尤其是“靖难之役”的研究。

    一、屠叔方生平

    屠叔方,字宗直,浙江嘉兴秀水县民籍,原平湖人,万历五年(1577年)进士。叔方所在屠氏乃明清嘉兴之望族,清人严思位称:“我湖望族杰然称盛者,首推屠氏”。2屠氏初兴于元末屠曾一公,“析居乍浦,后平湖设县,子孙遂为平湖人”。3至其祖父屠勛之世,乃文运大昌。勋,进士,官至太保、刑部尚书,谥康僖。其父屠应埈,“又迁秀水”。4应埈,嘉靖进士,官至右春坊右谕德兼侍读。应埈有五子,二子为进士,其一即为叔方。5直至明末,屠氏后代科举仕进者不断,可谓“科举世家”。屠氏家风醇厚,为官多清正刚节之士。

    叔方自幼生长于书香仕宦之家。在清正家风的熏陶下,叔方少时就对于忠臣义士心怀向慕,曾自称:“叔方少从先臣之训,每览往记忠臣义士,辄正襟相对,感怆唏嘘,愿为之执鞭而不可得。”1明中期后,建文史之研究与编著大兴,建文忠臣那些不畏强暴、忠贞不二,或死或遁的故事,想必也在其目接耳闻之列。

    叔方考中进士后,出任鄱阳县令。鄱阳是建文忠臣胡闰的故乡。胡闰,建文朝著名文臣。洪武时,太祖征友谅,见其题壁于长沙王吴芮祠之诗,奇之。四年,郡举秀才,授都督府事,迁经历。建文初,选右补阙,寻进大理寺少卿。燕王师起,与齐泰、黄子澄等谋划军事。京师陷,与子传道俱死。其亲族受累谪充者,以百千计。叔方采风得其事迹,“不胜慨叹”!后有勾补胡闰亲属绝丁者之“符”至,叔方愤然掷之于地,曰:“彼死忠者何罪?死忠之亲属复何罪?……使吾而有言责,必碎首争之矣!”2

    万历十一年(1583年),叔方擢广东道御史。甫入台,即“上疏请祠,谥建文仗节诸臣,恤录其子孙,免诸姻党之波及谪戍者”。3明中期后,诸臣多上疏,请求为建文修史,褒扬建文忠臣,抚恤其子孙。叔方之上疏除上述内容外,其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关注的重点是以往人们所不及的、被广泛牵连的诸臣外亲。朱棣夺取政权之初,残酷杀戮建文忠臣及其近亲属;到永乐七年(1409年),“陈瑛又请穷治外亲”;4一直到永乐十四年(1416年),文渊阁大学士胡广奔母丧自江西吉水返朝,犹禀报:“郡县穷治建文时奸党,株及支亲,为民厉”。5“外亲”与“支亲”用词虽不一样,但同指疏远亲属之意。朱棣爪牙陈瑛在后期实行的大规模迫害,所涉对象多为建文忠臣的疏远亲属,包括姻亲。明代诸臣之上疏,尤其是万历初表彰建文忠臣、优抚其遗裔的活动,这部分人甚少受到关注,遑论恩宥了。所以,叔方上疏称:“而奸恶外亲一例,独为陈瑛所蔽,故史传志记略而不书,海内儒生多不及考,抑郁二百年。”6他认为建文忠臣既沐建祠,苗裔已蒙恤录,而“交游至今远戍”,“姻党犹蔽覆盆”,7实为“圣世之缺典也”,“乞敕该部通行直省,著令有司军卫,备查前项外亲有在戍籍者,并宥还乡,不愿回籍者听,如死绝者倒除户籍,不得永累里长。”尤其可贵的是,他批评此前的褒扬流于虚文,要求切行“责实之典”。他的上疏引起神宗重视,下部议,由礼部、兵部提出意见与实施办法,由此掀起了明代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赦宥建文诸臣外亲的活动,“一时蒙宥者,千有余家”。据载,“京师张赦榜时,忽然风发,榜飞天际,转展隐见,观者如市,自午至未仍还。故所鄱阳,张榜亦有狂风,飞榜二十刻乃还。”8人们以为这奇异之现象乃因忠臣的英灵所感而致。

    叔方任御史时耿直有声,触怒当权者,被外派任山东兵备副使,时在万历十八年(1590年)。遂拂衣归林,专注学术,著《建文朝野汇编》等。

    二、《建文朝野汇编》概略

    屠叔方是书之编著,与其为官鄱阳的见闻及任职御史的上疏经历有关,但直接诱因是万历朝开馆修正史,因群臣所请,神宗诏“以建文事迹附太祖高皇帝之末,而存其年号”。9彼时叔方已致仕多年,“跧伏田野,无所报称,因檃栝建文君臣遗事,以竟初志。”10所谓初志,即他甘为义士执鞭、愿述建文忠臣事迹之初衷。他认为高皇帝既定胡服后,命宋濂等修《元史》,褒奖死忠元将;靖难时“死国者项背相望”,乃高皇帝培植纲常之“明验”。他声称:“夫《元史》且修,何况建文?元臣且旌,何况诸君子?”“此叔方是编之所由汇也。”1

    维护纲常伦理是屠叔方撰著该书之目的。他认为:“自古天下之最重者莫如纲常。此必君与臣相与主持而羽翼之,而后世道人心咸有赖焉。”2君与臣在维护纲常的作用上各不相同,“大抵天子之主持纲常,在爵赏,祭赠恤录褒异而表章之,以已往劝将来,上之事也;臣子之羽翼纲常,在笔札,进则疏请之于朝,退则裒集之于书,以空言作实忠,下之事也”。3基于这种认识,屠叔方为官时,上疏为建文忠臣及其亲属请祀、请恤录子孙;致仕在家,则收集资料,编撰书籍,竭力保存诸臣之英烈事迹。陈其泰说,班固笔下“彰善瘅恶”,4屠叔方的《建文朝野汇编》亦秉承了儒家的道德伦理观。

    该书收集有关建文君臣的资料,包括朝、野方面,共20卷。据参考书目所列,共征引了134种史书、笔记和档案资料,可说官修、私修俱揽,国史、野史咸备。作者自谓:“凡国家之掌故,郡县之记牒,以及山经地志,崖镌冢刻之属。或检一事而反覆他篇,或核一人而流连竟帙,或重复以证其迹之同,或互见以求其理之近,如是者三年而此书始成。”5据其自序,该书撰成于万历戊戌,即二十六年(1598年),以此推算,该书始撰于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

    该书按纪传体例编排史料。1至6卷为《逊国编年》,“凡朝政日系月,月系岁,令次第可考”,其相当于《本纪》,或因当时尚未完全认可建文帝的地位,因之谓为“编年”。而名为“逊国”者,表明其采信建文逊国说,但该部分实际仅记建文在位四年之事。第7至第18卷为《报国列传》,非在建文朝為官者皆书,“臣义绝者削不书,死与去者则书之,而《宫闱》亦附焉”,“臣义绝者”指叛建文帝者,不入传,而殉死及遁世者、随建文出亡者皆书,其符合“义”。可见该书具有极强的表彰忠义的目的。第19卷为《建文传疑》,“闻见相沿而是非真讹复相半者”,包括两部分内容:一指有关建文下落的各种说法,“建文君,或云自焚,或云出亡,或云出而复归,其所作诗,皆不知真伪,附会传疑。”二是指曾为建文臣子,靖难后投靠朱棣为官,但最后罹难身死者,“诸臣生死心迹,有可疑者”;最后一卷为《建文定论》,“列圣之诏旨与诸臣之章疏,业已凿凿见诸施行而事始大著白矣”,6包括明朝帝王的言论及大臣所上奏疏,多为要求承认建文帝地位,及表彰建文忠臣者。称之为“定论”,表明著者内心对于建文帝地位的认可以及忠义价值的追求。

    三、该书的价值

    《四库全书总目》称该书“不为信史”,并举一例:“至摭典故辑遗之谬说,谓宣宗为惠帝之子,尤无忌惮矣”。7此谓宣宗为惠帝子之事,是在第十九卷《传疑》里,采《传信录》的说法。这一说法确为讹传,但如以此否定全书的价值,却失偏颇。该书所征引的资料,有吏部卷、贴黄册、军册等今已不可见的档案材料,也有如《白下纪闻》、《英风纪异》、《美芹录》等早已亡佚之书。如《英风纪异》一书,乃著名之东林党人顾宪成所撰,缘于为忠臣亲族昭雪之时,榜飞天际,似寓意忠臣久郁之英灵得以舒展也。

    该书作为资料汇编,兼采诸说,对不少史事之记载相较于其他史籍更为详细。如关于建文逊国的传说,引书达二十二部次之多,征引全面,各种说法兼及。引《资治全纪》的自焚说,而尤以建文逊位出亡之事为主。此前记录建文帝逊亡,或不记随亡之臣或只记一人,是书引杨循吉言:“建文之逸也,一御史随之,君臣俱祝发为僧。建文居山中不出,御史时出应付,又不通佛经,止诵《周易》而已。得衬施买米麦,以供建文。后御史病死,或谓御史即雪庵和尚,非也。姜时川曾言其姓,惜乎失记。建文无从得食,故不得已而出。”8又引《忠义流芳》,称雪庵和尚名叶希贤,为御史,从建文君出亡。又引冯时可《超然楼稿》,称冯氏游黔西永洪庵,僧徒谓建文帝驻此三十年,由两比丘陪同,自滇而粤,不知所往。此两比丘,冯氏以为就是程济、叶希贤二人。1由此可知,从弘治到万历年间,有关随亡建文之臣的说法从一人增加到二人,这显示了建文逊亡说的一个小的发展过程。

    该书独特的,也是最重要的价值,在于极为详细地记录了建文忠臣胡闰之亲族,尤其是疏远亲族遭受迫害的情况。在其他官、私史籍中,关于该事的记载非常简略,如清官修《明史》,记胡闰之狱,“所籍数百家,号冤声彻天”,以致“两列御史皆掩泣”,2寥寥数言,被株连者之姓名、罹祸情况全无介绍。而该书第11卷,几为胡闰专传,不仅详记胡闰及其妻儿之悲惨遭遇,对于其他亲属,包括远亲受迫害的情况也记录得非常详细,具名姓者达114名,连累死徙者上千人。所引有《传信录》、《精忠就义类编》、《龙飞纪略》、《鄱阳军册》、《留台往牒》、《英风纪异》、《白下纪闻》、《教坊录》等文献,而以《鄱阳军册》尤为重要。所征引的史籍、史料基本无存,因该书的引用,在数百年后,使后世之人犹可通过此一案例,对朱棣在“靖难之役”后对建文忠臣大规模迫害之情形得以一窥究竟。

    从这些材料中,可见胡闰一案受牵连之广超乎想象。从族系上说,有宗亲(父族)、妻族、母族及交游四类,几乎包括了那时人们社会交游的所有方式;从关系上说,有的亲属关系非常疏远,早已超出五服九族之外。“诛九族”是封建时代的最高刑罚。关于“九族”有两种说法。一是指父系从高祖到玄孙之九代,另一说是指父族四:姑之子,姊妹之子(外甥),女儿之子,己之同族(父母、兄弟、姐妹、儿女);母族三:外祖父、外祖母、从母子(娘舅);妻族二:岳父、岳母。后一种“九族”说包罗的对象宽广得多。从该书所反映胡闰亲族受迫害的情况看,显然属于第二种,并且远超其范围。

    一、受牵连的宗亲:胡闰弟女婿祝靖安等47口男妇,家财产业变价解院,靖安与其妻、命妇胡氏累死,子祝泰康戍山海,广康戍卢龙,永康戍肃州,三子发三卫,俱故。胡闰的姑夫张应原,庆远永戍,死于路上,户绝。张应原的女婿陈锁住,“此外亲之外亲也”,家财千金解院,与妻张氏以竹篮挑儿陈福安同行,张氏病浮肿,死古庙,不及掩埋弃去。锁住独力挑儿力乏,长解催迫,弃儿于道旁,行数舍,犹闻儿哭。因押送的两位长解亦冻累而死,得以逃至常德府居住,流落四十年,至正统七年(1442年)还,后户绝。胡闰外甥陈兴祖,全家人口、家财产物变价万金解院。陈兴祖、陈都贤戍开平,陈受祖、陈怡戍山海,陈文生方蓄发,陈似海未蓄发,以竹篮挑赴卢龙,六丁发三卫,皆死。正统八年(1443年),陈都保妻李氏改淮府群牧所,正军打猎,余丁守门;弘治四年(1491年),佥事汪冤以陈观音解入,高滚、赵永清解开平,三人俱不生还;弘治十四年(1501年),陈玄一妻刘氏解入,高坊、柯贵庚解开平,又不生还;正德四年(1509年),陈实妻张氏解入,许达、陈逊解开平,混收充军,批回到县,淮府复勾陈恩、陈鼎、陈居、陈良、陈照、陈廷赞、陈宪、陈受、陈凤、陈思弦充军,万历皇帝宥为民,现存陈思弦、陈良卿、陈虎、陈龙、陈忠、陈宪宗、陈公节、陈民奉在祠承祀。胡闰孙婿李贵,财产变价解院。李贵死于狱中,亲弟李满受戍山海,族兄李大毛戍卢龙,并全家人口累死,户绝。胡闰外甥徐善庆戍山丹,徐丑儿戍开平,徐伯丑戍三万,并全家人口累死。徐丑儿女婿余极生,“外亲之外亲也”,全家解院累死,极生发卢龙死,户绝。胡闰男妻弟雷冬受戍陕西凉州杂木口,父雷黑牛戍开平,义男雷包头戍三万,俱累死,雷武孙改饶州所,亦死,户绝。胡闰父姨表弟黄羊俚,“外亲之外亲也”,全家人口解院,羊俚戍三万,累死,户绝。胡闰伯祖母江普化,“远亲也”,戍开平,江教化戍山海,改饶州所,江细弟补,死,户绝。胡闰男妻姨夫李庆重戍辽东三万,族兄李爱山戍卢龙,户绝。胡闰姑表兄周正,全家人口、财产变价解院,周正戍辽东义州卫十三铺,伯周细元戍卢龙,周皂生戍开平,三丁发三卫,累死,户绝。胡闰姑表弟刘童受戍卢龙,勾刘橙、刘洪补,后死,户绝。胡闰姑表侄左关生,家财变价解院。关生戍卢龙,到卫即死,原系单丁,户绝。胡闰姑表侄包伴叔戍卢龙,包力戍山海,俱累死,户绝。胡闰外甥李辰生戍山海,男四儿戍卢龙,抄没家产,父子俱死,又勾远房李福辉解山海,人口死尽,户绝。胡闰姑表侄张咬住戍极南永昌,子张午戍极西庆远,全家累死,户绝。可见胡闰一案所累及的宗亲,已经大大超过父族四的范围,如外甥女婿余极生、伯祖母江普化家族等,都是远亲族,也都在被波及之列。

    二、受牵连的母族:胡闰祖舅江贤被抄没家财,戍铜鼓,子江南保庆远永戍,全家人口累死,户绝。江贤女婿刘童祖、江南保女婿李天生,“皆外亲之外亲也”,亦抄没家产。刘童祖戍卢龙,子刘承宗戍山海,父子累死,次子刘德宗解死,又勾疎宗刘清,解死,户绝。李天生戍卢龙,单丁年幼,竹篮挑解,路死,户绝。胡闰祖母重侄娄克政,财产解院。全家人口发三万卫永戍,户绝。胡闰祖母侄丁善兴全家人口、家财产物变价万金解院。丁善兴、丁效宽戍开平,丁庆孙、丁善安戍卢龙,丁久逊、丁善童戍山海,丁善本、丁子和戍三万,丁善得、丁善宗戍陕西甘州中卫,十丁发五卫,皆死。勾丁毛弟丁瓒、丁衢补。弘治四年,以丁全解广宁前屯,兵部放回;十八年(1505年),广宁前屯勾丁乞孙,兵部又放回;正德十三年(1518年)隱匿于三万卫。拘丁乞孙监,故,只留下长子关保三岁,次子三保一岁,流落而死,户绝。丁善兴孙婿董道源,“外亲之外亲也”,全家人口抄解,家财产物变价万金解院。董道源、道振、道安戌甘州,道生同侄董巴子戌三万,董善同董歪子戍开平。七丁发三卫,又勾董福安改饶州所,接补三百年,仅存董文秀、董四六,万历时宽宥为民,军户削除。胡闰曾祖母侄余福缘财产、全家人口解院。福缘戍开平,景文戍极东广宁,子虎儿戍极西庆远,三丁发三卫,仁皇恩宥,景文、虎儿放回原籍,窘困至极,靠卖房度日,宣德十年(1435年)虎儿死,户绝。胡闰父姨表弟黄羊俚,“外亲之外亲也”,全家人口、家财解院。羊俚戍三万卫,累死,户绝。胡闰外祖父顾名关弟永关虎儿解院,狱死,都关戍卢龙,佑关戍山海,又调广宁前屯,三丁发三卫。正统二年(1437年),顾添宗改饶州所,又勾顾添受、顾旺、顾三、顾四,死,再勾顾文府补,万历皇帝宥为民,军户削除,至屠叔方写作该书时,只幸存顾文府、文鉴、文铨、文和几老人在祠承祀。胡闰母姨侄刘午孙戍永宁卫,死,户绝。胡闰表侄史引弟戍卢龙,累死,户绝。作为外亲的母族,“九族”意义上只涉及外祖父、外祖母、从母子,而胡闰一案牵涉之宽,如刘童祖、黄羊俚等人,都是“外亲之外亲也”,其本人和家族都被波及。

    三、受牵连的妻族:胡闰妻舅方均,永乐元年(1403年)提奸党,逃至乐平深山训蒙。越五年,提其妻及二女到官,方均闻归。幼儿解院,方均发山海永戍,死;幼儿亦死。二女隨至戍所,嫁士人。勾方福清补。宣德五年(1431年),福清改饶州所,接役二百年不缺,祖屋也被占作官府。后世子孙,见存方彬、方模、方栢,万历时宥为民。方均女婿傅继祖,“亦外亲之外亲也”,抄全家解院。继祖同男傅四保、五保等发铜鼓卫永戌,父子三人、全家妇女在卫累死,长男三保、义男傅庆才在途累死,户绝。胡闰妻姨夫翟玄童戍卢龙,翟玄贞戍山海,钦差刑部侍郎吴□将翟阿姚氏释放回家,病故,户绝。胡闰妻姨婿程关生,“外亲之外亲也”,戍山海,疏族程自远戍开平,程太俚戍南丹,全家人口累死,户绝。胡闰妻舅祖苏得民戍四川盐井,户绝。胡闰案所累及的妻族,早已超越“九族”所规定的岳父、岳母本家,如“外亲之外亲”的程氏家族,全家均遭受悲惨的命运。

    四、交游:胡闰交契张仲礼,时任惠州郡守,不携家眷,独侄儿侍奉饮食。永乐初年,以奸恶外亲抄原籍,家财并全家人口解院。陈瑛疑家财未尽,遣舍人柴彬行广东官兵抄扎。福缘先死,公解院垂死,犹解甘州永戍,到卫即死,族即灭。后官府仍旧每年下勾单,至永乐二十年(1422年)方得开除户绝。1

    胡闰一案株连之广,超越了一般意义上人们所理解的“九族”,甚至“十族”的概念。辗转牵连,如瓜蔓之蔓延,相当疏远的宗族,外亲之外亲,亦必欲尽罗织之而后已。受牵连者无分贫富贵贱,越是富裕有地位者,受牵连的可能性越大、遭遇越惨。受牵连者非仅及于己身,而是全家充军,家庭财产全部被没收。官府及贪官可以从没收的家财中受益,这或许是官方恣意扩大对所谓“奸臣”的打击面的缘由之一。胡闰亲族受株连的方式,与广泛流传的“诛十族”不同,不是被诛杀,而是被充军。看似充军比较温和,不如血飞殿庭那般残酷,但全家被驱离家乡,颠沛流离,贫窘无依,死于路上或死于戍地,满页是触目惊心的“户绝”二字。充军是和诛杀一样残酷,甚至是更残酷的杀人不见血的方式。

    该书还记载了明代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赦宥建文忠臣亲族的活动。该次赦宥由屠叔方的上疏所引发。《明神宗实录》虽载此事,但对叔方的上疏、部覆及皇帝诏谕仅记二百余字。而《建文朝野汇编》全文收录奏疏,达一千七百余字,洋洋洒洒,颇著感情。上疏之后,皇帝的批复,礼、兵部的覆议,该书亦俱载。该书还载录对诸臣亲族之充军人数、死亡与幸存者所做的调查:胡闰亲族“其存六户一十一丁,其余四十一户一百三丁俱死绝”,以此推算,胡闰亲族充军114名,死亡占比90%有奇,户绝占比87%有奇。另有四省之统计数字:“陕西、浙江、江西、福建四省,共宥豁军人一千七百六十二名内。见在著伍军人共二百二十七名,丁尽户存军人共三百九十名,丁尽户绝军人共一千一百四十五名。”1“丁尽户存”与“丁尽户绝”两者相加,死亡比例也在87%以上。另外还记录了建文著名忠臣景清、方孝孺、陈继之亲族充军的情况:“陕西忠臣景清累迁军人共三百六十三名内,见在著户军人十六名,丁尽户存军人共一百八十名,丁尽户绝军人共一百六十七名”;“浙江忠臣方孝孺等累迁军人共七百八十四名内,见在著伍军人九十三名,丁尽户存军人共一百零一名,丁尽户绝军人共五百九十名”;“福建忠臣陈继之累迁军人共二百四十四名内,见在著伍军人十三名,丁尽户存军人共十二名,丁尽户绝军人共二百一十九名”。2由“丁尽户存”和“丁尽户绝”两种情况看,占比约91%。以上数字统计,基本上符合“累死全户十而九矣”之判断。3另据《明神宗实录》记载:“(万历十三年)释革除年坐忠臣方孝孺等谪戍者,浙江七百一十三人,江西三百七十一人,福建二百四十四人,四川四十一人,广东三十四人。”4五省共赦宥坐狱充军者1399人。该数字是指充军者总数,还是指“见在著户军人”,并无记载。从数量上看,似应视为前者。如将前述两书作对比,可知因实录所记数字语义不明,又无幸存与死亡者之数,故难以深究其数字背后所蕴含的历史意义;而屠氏之书所记数字清晰明确,可据之获悉建文忠臣亲族受迫害的情形,更深刻地认识那段悲痛的历史。

    有明一代,对于建文冤案之平反昭雪虽道阻且远,步履蹒跚,但在众臣民前仆后继、锲而不舍的呼吁下,也曾得到一定程度的反正。如仁宗即位,令“奸恶外亲”发各处充军者,留一丁戍原卫,其余放回原籍,5但实际执行的情况极不理想;万历皇帝御极,诏为建文忠臣建祠致祭、恤录苗裔,6却恩不及外亲。当年,屠叔方悲叹建文忠臣外亲的悲惨遭遇不为人知,朝廷的表彰、恩宥不蒙,“抑郁二百年”。从屠叔方写作该书至今又425年过去了,仍然少有人关注在那场争夺皇权、同室操戈的战争尘埃落定之后,建文忠臣疏远之宗亲与外亲的悲惨遭遇,又“抑郁四百余年”。今特表而出之,以期能多还原一点那段血雨腥风的历史之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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