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黑战记》:“国漫崛起”风潮与民族文化之思

    近年来,国产动画电影爆款频出、票房高涨,催生了“国漫崛起”的相关话题热潮,在商业爆款的一叶障目背后,我们还需加速构建属于本民族的动画生态体系。电影《罗小黑战记》以清新质朴的二维手绘画风、平实舒缓的叙事风格见长,通过农耕文明与现代都市的共生共存,来表现“意在象外、情在境中”的中国古典气韵。本文试从传统思想与民族历史等方面考察该片的现实意义,反思国产电影市场出现的浮躁现象。

    2015年之前,我國儿童电影市场长期处于票房低迷状态,儿童电影被大众认为是为儿童量身打造的低幼化消费产品,而后,《大圣归来》的横空出世,成为当年暑假档爆款,以9.56亿元的总票房刷新纪录。自此以后,《大鱼海棠》《小门神》《大护法》《白蛇:缘起》等优秀作品层出不穷,《哪吒之魔童降世》票房突破49亿,累计观影人数破亿,使动画电影成为载入中国影史的票房纪录缔造者。短短数年时间,我国动画电影的创作数量与票房体量均成倍增长,动画电影不再是商业电影的边缘产物,而是朝着全产业链、全年龄段、多领域共进的方向发展。国漫商业市场的黄金期意味着崛起还是迷思,或许二者兼而有之,大量作品依然存在着情节逻辑难以自圆其说、价值输出过于煽情的问题,同时,多数国漫选择从我国传统文化中汲取创作灵感,这一做法本无可厚非,但商业电影的工业体系下制作周期毕竟有限,许多影片对传统思想和民族精神的理解仍浮于表面,对古典美学的运用欠缺火候,成品空有其表、内质空空。回顾20世纪的国产动画作品,《哪吒闹海》《大闹天宫》在人物造型和画面风格上,吸收了敦煌壁画、民间年画版画等艺术元素。《猴子捞月》《南郭先生》等寓言短片将剪纸融入美术设计,营造出古朴写实的影像质感,可见,民族文化与动画电影的相融是一种传统。在清醒看待我国动画电影市场的基础上,对“国漫崛起”现象进行理性解读,从民族文化传统的根源进行追溯与反思,有助于明晰对票房数据背后的电影艺术理念的认知。

    一、古典文学IP破壁热潮下的原创突围

    近年来的中国动画电影,对同一文化IP的反复利用与过剩描写问题突出,在所谓的“顶流IP”为影片带来潜在市场与话题度的同时,也在无形中施加着同质化的快消费磁场。就我国目前的动画电影大IP而言,脱胎自古典小说、神话传说、传奇故事、民间寓言者依然占据着大多数,在为文学IP的屡屡翻新、破壁欣喜之余,我们也要密切关注国漫原创动力相对匮乏的问题。哪吒、孙悟空、白蛇等顶级IP被影视作品多次应用,魁拔、《淮南子》等相对小众的文学蓝本亦找到了现代银屏的依托,缺少文本基础的原创动漫形象又如何突围,在竞争激烈的院线市场获取观众的青睐,这是《罗小黑战记》等影片所面临的巨大挑战。尽管动画版《罗小黑战记》已取得了不错的评价反馈,有了一定体量的固定观众基础,但大小银幕之间的跨越、网络到院线的升级,依旧需要创作运营机制、人物关系网络和制作技术多方面的重建。

    自2011年罗小黑的动漫形象以网络动画短片出现后,其人物设定不断细化,角色逐渐丰富,如大电影中罗小黑的师父无限等人物的出现,制作技术也从Flash升级为2D动画。对比动画版与电影版,不难发现,二者在画风上极为相似。《罗小黑战记》大电影承袭了原版的简笔画风格,勾勒简练而绝少渲染,是同类中国风动画中辨识度较高的一部作品。画风上的简约线条并不妨碍电影对唯美自然风景的展现,无限从风息身边强行抓走了罗小黑,带着它漂洋过海向妖灵会馆进发,整个画面中只留一片汪洋、一只木筏、一人一猫,背景却是梦幻般璀璨绚烂的落霞与星海,通过点、线、面的巧妙组合,二维动画的视觉平面瞬间变得开阔起来,大面积的留白让人物与星辰初上、海天一线的背景融为一体。国产动画电影应“从中国画的一些美学精神和构成原则如重神似、讲意趣以及散点透视、‘知白守黑 等得到启示,而不拘泥于某种传统的美术形式,反而使画面通体浸润着中国味道。”[1]电影《罗小黑战记》给人的初步印象仿佛是一部日本漫画,极致唯美的场景设置、清新自然的美术风格,细细咂摸之下,却能品出中国传统美学的点滴意趣,浓缩在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画面之中。

    在文学IP改编过度的困境之中,《罗小黑战记》尝试着动物原型与中国古典美学元素的叠加融合,片中角色取材自多种动物的现实形象,在此基础上放大其性格特征,小猫罗小黑的天真烂漫、憨态可掬;豹子风息的孤注一掷、嗜血好杀;狐狸若水的娇媚可爱、天虎的力大无穷,片中诸多原创动漫形象在造型与表现力上都丝毫不亚于热门IP人物。当罗小黑借助法力变成人形时,依然还保留着小猫的耳朵和尾巴,其贪吃、傲娇、爱撒欢的特性与现实生活中的猫无异,加之人形状态下功夫小子的造型,人物整体形象萌态十足,与影片温情治愈的风格相得益彰。

    二、民族文化生态的影像溯源

    文化生态即各民族各地区原生性的文化生活,正所谓“一花独放不是春”,人类文化生态的多样性要求各国动画电影展现出各自的民族特性。“当电影成为一种电影、世界文化成为一种文化的时候,其实也正是人类文化生态环境的危机。”[2]在世界文化生态这一宏大场域中,特定历史时期的科技、艺术都只是作为变量而存在,它们反映着一个民族自然观与历史观的发展变迁。《罗小黑战记》讲述了人类与妖族万年以来的共存关系,以及进入工业社会以来的种种对抗,尽管妖灵是动画电影的虚构概念,却也有着实实在在的历史指涉,勾勒出华夏民族与自然共生息、同命运的社会图景。

    《罗小黑战记》的世界观设定是二元一体的,既有传统仙侠、武侠文化的许多概念,如师徒、门派、会馆等等,也有大量的现代场景,甚至是超现实的空间元素,如御灵系、空间系、法术等概念。妖灵们可以穿着古代侠客的服装在高楼地铁中穿梭,可以在二维码支付无效时拿出玉佩以物易物,还会像现代人一样成为沉迷手机的“低头族”。片中时间不再是线性发展的一元概念,而是错乱的、交叠的,这个虚构时空恰好处于古老传统与现代都市的中心地点,为妖灵隐藏在人类社会生存提供了可能。花妖当上了花店送货员,哪吒装扮成炫酷的摇滚青年,他们通过伪装身份,在人类为权威话语的社会中深居简出地生活。但是,在妖灵的文明体系和自我认知中,他们才是这片森林最初的主人,人类只是以“闯入者”的身份操纵着机器、破坏了妖灵生活了数万年的乐园。片中以静态简笔画的形式回溯了人类文明的发展历史,从最初的刀耕火种、打石制陶、供奉神灵,穿越到火车、烟囱等工业符号,再到而今无休止的拆毁、开发、再营建,人类逐渐变得唯我独尊,自然生态的破坏实则隐喻着人类心中敬畏感的失落。

    轰然倒塌的树木、风息操纵的树枝与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以抽象、荒诞的笔法展现了工业文明对原始自然的毁弃。片中的都市就像一只张开了深渊巨口的怪兽,将曾经人们赖以栖居的田园乡村吞噬殆尽,当风息耗尽全部灵力死去时,他化为参天大树,从城市的腹心地带生长出来,成为层层包裹着钢筋水泥的怪兽,二者最终合而为一。然而,连妖灵同类们也纷纷嘲笑风息的殉难,“何必呢?最后还不是被劈成木柴”“也可能是被造成一个公园,然后收门票”。现代社会利益至上的商业逻辑,已从方方面面渗透至传统伦理中,无孔不入地侵吞着人们的道德判断与内心敬畏,这种内化的无意识思想,共同操纵着人类与妖灵,风息所向往的人们信奉巫妖鬼神的时代早已一去不返。对现世利益无穷无尽的追逐造成了伦理的失序、信仰的沦亡、人际的疏离,从而影响着一个古老民族的文化生态环境。这是飞速轮转的现代社会对华夏民族历史传统的挑战,联系片中各类妖灵的动物原型,我们或可联想到,在理性与科技的光耀下,身为万物灵长的人不啻为现代社会的神灵,将曾经生息相通的动物驱逐到都市的逼仄角落中,对这一现象的反思为罗小黑的流浪之旅增添了民族性与思想深度。动画是一项能够合理地暂离现实、超迈现实最终又回归现实的艺术,该片借助动画夸张化、奇观化的美术风格,引出对农业文明与工业社会的相生共存的解读。

    三、成长主题的出离与归宿

    电影《罗小黑战记》采用明线与暗线并行的叙事方式,其中明线即罗小黑的流浪之旅,暗线则是无限与风息、人与妖之间的善恶争斗。人性善恶在国产动画电影中是一个被反复提起的主题,在其间演绎出新意并非易事,该片构建了一人、一猫、一妖的核心人物结构,主人公罗小黑因妖灵的本能而憎恶人类,却最终与人类无限结为师徒,共同对抗同为妖灵的风息,在意料之外的关系变动中,影片再次引出成长的主题,并以舒缓温和的口吻婉转道来,在一众主打热血燃情的国漫作品中形成自身的治愈风格。

    无意间从妖界森林撞入尘寰的罗小黑,就像一个初生的孩童,被周遭一切陌生的恶意逼得无路可逃,只能跟自己尾巴变成的“黑咻”对话:“我们一定会找到新家的。”当他被三五顽劣少年围追堵截,风息主动向他伸出了援手,接纳小黑成为自己族群中的一员。初次入世的小黑第一次感受到了爱与善意,却未能料到自己与风息的相会其实是策划已久的骗局。无限将小黑从梦幻的理想国中强行带离,却在漂浪大海的岁月中教会了小黑分辨善恶的能力,还生活以本来面目,使其完成了自身的成长蜕变,并在影片尾声给了小黑一个真正的家园。看过太多剧情片对成长议题的苦难描写与伤痕叙事后,这部动画电影自然简单的成长历程尤为动人,在过多现实题材贩卖焦虑的当下,动画电影的虚拟现实主义,更能给人以温暖治愈的力量。

    在善与恶的解读上,影片对人类与妖灵之间的关系作出了全新界定,他们不再像大部分影视作品一样坚信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是对对方怀有天然的抗拒心理,就像风息第一次见到罗小黑时讲述的往事,一次次地提到“妖是被人类逼走的”,日益强大的人类将他们赶出了家园。为了实现夺回家园的集体理想,风息不惜颠覆道德伦理的界定,将许多妖族同伴作为达成目的的手段。而妖灵会馆的第一执行者无限,一心想要构建人类与妖灵和睦相处的共存关系,实际上,这种关系因人类的强势位置而始终存在着缺陷,作为社会统治权威的人类没有给予妖灵表达诉求的权利,而是根据一己之见指派妖灵的进退去留。身为妖灵中的平凡一员,风息亦没有翻云覆雨、左右整个族群行动的能力,作为主张逆转历史进程、变城市为山林的守旧主义者,他的理想究竟是一己私欲,还是妖族的集体意志?影片在这一点上语焉不详,只是从侧面言明了妖族身处人类都市,多数妖灵都在积极融入现代社会,尽管不作恶伤人却也得不到承认的现实困境,但风息是如何产生夺取同族灵力完成自身夙愿念头的,这些深层问题在片中找不到直接回答。客觀而言,影片缺乏对风息行为动机和心理活动的剖析,只是借助他夺取小黑“领域”的单一情节,将其置于主体视角的对立面,这一情节转折得过于匆忙,缺少营建观众心理缓冲地带的过渡片段,一定程度上导致了该片对善恶问题的表述仓促未尽。然而瑕不掩瑜,《罗小黑战记》已经在不断尝试跳出前人所确立的二元对立的善恶观,在两者之间寻找中间地带,作为铺陈情感、开掘作品深度的突破点。

    四、于世界动画艺坛树立文化自信

    1954年,由钱家骏导演的动画电影《乌鸦为什么是黑的》远赴意大利参展,获得第七届威尼斯国际儿童电影展览会儿童文艺影片一等奖,可见当时我国动画艺术片的水平。然而,该片却被国外影界误认为是苏联的作品,这一误解深刻反映了当时中国儿童电影缺乏民族本土化制作机制的现实。毋庸置疑,在我国动画产业起步时期,对他国创作技法上的借鉴具有时代的必要性与可操作性,尤其是相同意识形态范畴内的文化产品,在我国有着更为广泛的受众根基与生长沃土。从半个世纪后的当今国情出发,我国动画电影必须由内而外,建立本土化的美学体系与表达形态,成为世界动画艺苑中独树一帜的流派,才能充分适应时代需求,完成传递民族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的历史使命。

    站在这一高度解读动画电影,则穿透了电影作为文化消费品的商业性,直指其艺术性与思想性,只有具备相当艺术性与思想性的动画作品,方可承担起中国动画“走出去”的海外传播与跨域交流重任。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的代表作《千与千寻》《风之谷》《天空之城》中,无处不是大和民族对唯美之境的无上追求,沉浸在对生命的强烈物哀感之中,又映射了泡沫经济、环境污染等日本社会的现实问题。宫崎骏在自述中提及,“通俗作品即使情节很单薄,只要充满真情就够了。入口很低,谁都可以进来,但出口必须高尚而纯净”[3] 。对“高尚而纯净”艺术真理的追求,是人类命运共同体息息相通的创作热忱所在,就像日本动画具有其悲美的抒情传统一样,我国动画电影也应从民族品格中找到共同认识。

    《罗小黑战记》的情感基调是悲欣交集、百味杂陈的,在复杂多元的情绪交织中,最终抽象出超迈一般情感意义上永恒的平静祥和。当罗小黑被风息强行夺走其空间系能力,影片的悲剧感与宿命感一度达到巅峰,气氛却又随着罗小黑醒来,无限、小黑二人联手对抗风息变得热血而燃情。影片结局,二人在妖灵会馆的栈桥上离别,罗小黑决心放弃自己一直以来追求的安定生活,跟随无限一起闯荡江湖、结伴而行。在落幕的无限悬念中,习惯于流浪的罗小黑终于不再孤独而暴戾,即使前路仍是看尽行远、雨雪纷纷,却能带着平和清净之心一路远航。该片的思想主旨极为简单,并没有一味地故弄玄虚,却给人以深深的温情治愈之感,不同于多数中国风动画电影会将题旨向家国情怀等宏大命题靠拢,《罗小黑战记》言语平实,以一次次没有目的地的心灵放逐,追寻着、守望着每个个体内心的平和境界。伴随着情节的纵横跌宕,人物心迹的起起伏伏,影片情节的推进过程中并不乏情感的强烈激荡,例如,罗小黑得知风息之前的收留只是为了获取“领域”超能力,为了一己私欲甚至不惜牺牲小黑,人物的心情瞬间从重逢的狂喜掉落至冰点。但在电影末尾,片中每位人物都收获了属于自己的理想归宿,《罗小黑战记》没有宏大的历史背景作为支撑,却能呈现出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的内容,一位智者阅尽千帆后的平和、豁达与圆融,通过一只小小猫妖的流浪日记表达出来,其中的叙事力度与深度由此可见一斑。国产动画对传统思想反惯常形式的表达,在“国漫崛起”的商业热潮中另辟蹊径,使创作焦点回归于影片的立意与思想价值。

    结语

    《罗小黑战记》立足于超现实的动漫想象空间,不落俗套地演绎中国传统哲学之美,该片坚持自身清新质朴、简约明快的叙事风格,以自然界的蕞尔小物反映民族博大的胸襟与思想格局。实现动画电影与民族传统文化的共生,原不必生搬硬套、向高大的思想主题强行靠拢,其归根到底要结合特定的影像制作方式,脱离视觉真实的纵情想象,是动画电影区别于一般艺术片、商业片的重要特征,牢牢把握自身的艺术特征进行传统价值的展呈,赋梦境、观念与想象以具体形式。

    参考文献:

    [1]金天逸.中国动画学派的发轫、成型和成熟[ J ].电影艺术,2004(1):59.

    [2]尹鸿,萧志伟.好莱坞的全球化策略与中国电影的发展[C]//金冠军,郑涵.全球化视野:传媒产业经济比较研究.上海:学林出版社,2002:310.

    [3][日]宫崎骏.宫崎骏:思索与回归——日本的动画片和我的出发点[ J ].支菲娜,编译.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04(3):52.

    【作者简介】 ?曲厉莎,女,山东济南人,韩国世宗大学公演·影像·动画系动画专业博士生,主要从事公演·影像·动画研究。

    【基金项目】 ? 本文系山东省泰安市重点社会科学课题“文化资源挖掘传承视野中的民间艺术研究”(编号:18-ZD-017)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