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有别

    么醒辰

    密林上方被割裂的天空突然颤抖了一下,脚下的草甸开始快速旋轉,翻涌。翻涌,翻涌上喉头惊恐的尖叫声划破凝固的闷热。咸菜味,方便面——

    “李姑娘!小张,小蒋,快!李姑娘掉下去了!”

    李姑娘,他们这样叫我,一直这样叫我。我疯狂地仰着头,泥漫上嘴唇。我不想挣扎了,任凭汩汩的水流过我的耳朵。出行前父亲的话沉重地按在心头。

    “佳佳啊,地质队不适合你。男女有别。”

    “爸,我身体素质和心理承受力都和男的一样。您和我妈就是在地质局认识的。”

    “你妈是坐办公室的,不一样。我出了半辈子野外了,地质队里没一个女孩子。出野外不是能吃苦就行的。”

    “您不能这么说。这个行业充满了性别歧视!我不信,我会去的。”

    “佳佳,男女有别不是性别歧视 ——”

    “我要证明给你看!”

    “佳佳,人活在世上不是为了向别人证明什么。”

    思绪混乱。有人从两边分别架着我的胳膊,把我从草甸里生生拔了出来。解脱的一瞬间我讽刺地想,呵,这就是社会所谓的男性的力量,所谓男女有别。

    但当我蜷伏在洁白的塑料布上喘息时,绝望又一次袭来。进入内蒙古林区一个多月,找到铜矿一处,锌矿一处,营救我三次。围观我的目光已经从最初的慌张变为现在的困惑与无奈。我显然减缓了地质队找矿的进度。那些困惑无奈的复杂目光,对倔强好强的我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是来自命运的尖锐恶意。地质队里,我和其他人间已经筑起了一道性别的藩篱。

    我为什么打不破它?

    一条热毛巾递来,轻轻放在我的手边。

    “李姑娘,今天就在这儿扎营了。我们检查过了,附近应该没有草爬子。”

    听到草爬子我哆嗦了一下,随即后悔了。队长老赵刚刚一定看到了面对草爬子三个字时的软弱,只是没吱声。这种昆虫潜伏在林间,把头钻进人的皮肤里吸血,不及时处理可能会危及生命。我们来之前都打了森林脑炎疫苗,就是为了防它们。

    没事,我自我安慰地想,老赵这么慎重地确保草爬子不出现,一定是因为他们男的也对草爬子心有余悸。至少男女在这事上无别。

    简单擦掉面部淤泥,我拖着湿漉漉的疲惫身体走向扎营区。远处的林间空地上队员们正在支帐篷。他们所有人睡一个大帐篷,我单独住一个小帐篷。

    “张先,我来帮你吧。”

    “不用了不用了,你去歇着吧!”张先回头笑了一下,露出一口黄白的牙齿,手上的动作没停。看到他对面扯着帐篷布的蒋政毅我才反应过来,刚才正是他们俩救了我的性命。感激的话一时说不出口,我站立着,那闪烁的眼神好像把张先吓着了。他不知所措地向蒋政毅那边靠拢,帐篷搭得歪斜。“那个,你多大了?”

    “二十二。”说完这句话的张先好像自在了很多,脸上又恢复了冷静的神情。我的小帐篷已经搭好了。他们匆匆离开,我钻进去,感到巨大的疏离感。

    晚饭照例是方便面。昏暗的太阳静默坠入地平线,我点起灯,开始阅读。我疑惑,梭罗《河上一周》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曾令我心往神驰,可如今真正开始探索大地的奥秘,一切的理想,却被男女有别的事实践踏得支离破碎。

    等等,男女有别是个事实吗?那个我曾想一意破除的“陈旧观念”,正在我心中不断定型。老赵和张先他们的关爱,还有那份临危不乱的冷静,以及背后深邃的目光。男女的确是有别的吗?

    我钻出自己的小帐篷,在黑夜中伫立。我意识到,想证明男女无别的我其实对男性的世界根本缺乏了解。一个多月来我与整个地质队的交流竟是少得可怜。我一直在封锁着自我,将“男女有别”的说法套上“狭隘性别歧视”的标签,却从来没有深入他们的内心看到他们的生活。四十六岁老赵的沉默是什么意思?二十二岁张先的闪躲又是为何?相比于男女有别说法本身的局限性,我也许才是那个最狭隘的人。

    我朝那敞开的,流淌出灯光与话语的大帐篷中跑去。我要问问他们,我要把我自己告诉他们。我的理想,我的倔强,我的诗和远方!我要主动迈出理解的第一步,男女固然有别,但尴尬的屏障一定可以消除!

    天!

    我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闯入了他们的大帐篷。映入眼帘的不是一个个人,而是一个个光溜溜的脊背躯体。烟味扑鼻,扑克牌散落一床,几本旧书堆在收音机边。洁白的塑料布突兀地放在小桌上。临门边的一个人先尖叫出了声。原来旁边人的烟头烫到了他的胳膊,那黝黑的肉里有一小点鼓动。地下一盘水,水里浮着黑压压一片虫躯。

    “那个,抽烟是为了——用烟头把草爬子烫出来——”

    老赵起身,把震惊的我拉出帐篷。在草丛里我们跌跌撞撞地前行。我突然明白了地质队好像并不是我适合的地方。这些男性承担的一切我无法承担。

    “抱歉——”我嗫嚅着。手电筒一照老赵眼眶湿润。

    男女有别不是性别歧视,而是根据现实能力,找准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