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的疾病与疯癫书写

    内容摘要:在《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奥尼尔描绘了人们生活在一个没有信仰、全面异化的现代世界;失去自我,精神陷入焦虑与绝望,不再追求人生意义,他们或是非理性地借助麻醉品,或是在幻梦中获得暂时的解脱,剧中多次出现的疾病与疯癫的书写更反映了现代人深刻的精神危机,也是现代人生存面貌的真实写照。

    关键词:疾病 疯癫 瘾 精神危机

    一.引言

    “美国戏剧之父”尤金·奥尼尔(1888-1953)所创作的《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写于1941年,被视为美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戏剧之一。因为他把这部剧奉为自己家庭的真实写照,所以在世时一直未发表,直到奥尼尔逝世两年后才见世。奥尼尔用血和泪在这个剧本里书写了他的辛酸,怀着对厄运缠身的蒂龙一家四口的深深的怜悯、理解和原谅之情。主人公蒂龙一家就是奥尼尔家人的原型。奥尼尔将自己及其深厚的情感融入作品,创作剧本的同时也一遍又一遍的审视着自己的家庭。读罢全剧,可以发现从白昼进入黑夜其实就是每个家庭成员慢慢丧失希望,踏入深渊的历程。每个家庭成员都在进行着心灵苦旅,他们彼此抱怨、互相争吵而又追悔莫及。本剧从始至终都存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氛围。而剧中也有些关于疾病的书写,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里说,“疾病通常被用作隐喻,指控腐败、不公正的社会”[1]72。因此,疾病往往被作者寄予了复杂的情感与意义。疾病的叙事大都是作为病态社会的隐喻加以使用,以病体和疾病的抗争暗示个人与社会环境之间的对抗。

    二.埃德蒙与肺结核

    埃德蒙是剧中的核心人物,是玛丽和詹姆斯的儿子,也是奥尼尔自己的化身。他博览群书,志向高远。但遗憾的是,受哥哥的影响,他非但没有作为,反而还成为了娱乐场所和妓院的常客。他深爱自己的母亲,但又因母亲有着吗啡瘾而心生厌恶。这种矛盾复杂的情感折磨着他,让他也无法正常生活。而长久这样的精神状态也令其患上了肺结核,在丢失了仅存的希望后,曾经美好的未来对他来说也变得黑暗,自己茫然无措。

    而他患上的结核病在整个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直到发现治疗方法前,一直被认为是那些感觉超群、才华出众、热情似火的人易于感染一样。结核病在作家眼中是一种性感的疾病,似乎也能赋予患病的人性感的特质。苏珊桑塔格认为结核病是对寂灭的渴念。“欲望必须寂灭,随后寂灭的是体现在呼吸这个动作中的进进出出和起起伏伏。肺部随身体一起寂灭……”[1]23。结核病被认为是一种加剧多愁善感,精神亢奋的疾病。作为年龄最小的家庭成员,埃德蒙“破过产、挨过饿, 因为没有栖身之处在公园的长凳上过夜”[2]133。认为自己“来到这个世上做个人, 真是个大错。要是做只海鸥或做条鱼,我一定生活得更好”[2]143。在他眼里,本是满怀期望的人生竟成为了黑暗的深渊,一眼望不到尽头。因为肺结核在当时属于不治之症,全家人都害怕他死去。母亲玛丽甚至不愿意承认埃德蒙患有疾病。她认为“像你这样年纪轻轻的,多么好的前途!不过是看了那些书,装模作样罢了!你才没病呢!”[2]78。而埃德蒙自身也总是郁郁寡欢,所作之诗也是忧郁的,在一次他回忆自己的航海经历时,他说:“一眨眼功夫,什么都有了意义!然后手一放,幕又垂下来,把你一人留在外边,又迷失在雾中。你就跌跌撞撞的不知往何处去,也不知所为何来”[2]143。结核病在埃德蒙身上所反映的正是他对未来美好生活向往的寂灭。

    肺结核和多愁善感的联袂登场,为这部剧提供了一个更能抒发埃德蒙苦闷与个性的表达方式。疾病在此成为了埃德蒙表现个性的缘由,可以在诗中抒发惆怅与幻灭感,也可以在大雾中逃避真相。也许这就是肺结核带给浪漫患者的礼物——一种虚无而感伤的敏锐感受力。克尔凯郭尔认为严格来讲,疾病是令人绝望的,疾病的终端应该是死亡,[3]14。可是由于肺结核是死亡率极高却又不会突然致死的慢性疾病,所以不幸的肺结核患者一直存在于绝望、处于时间不明确却终将死的焦虑中而且肺结核患者往往都是“对自身绝望,在绝望中想擺脱自身”[3]17。而埃德蒙则是另一位绝望的病人,他患上了被视为是不治之症的结核病,放弃了自己的追求后,借酒精麻醉自己,身处大雾之中,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他同母亲一样,渴望借大雾释放精神的压力,在不真切中隐藏真实的自己。“一切看上去,听起来都是那么不真实。一切都变了,这是我想要的———自己呆在另一个世界里,那里真相也不真实,生活也可以隐藏起来。”[2]113借大雾隐藏真实的自己,抱着将死的心逃避着真实的境况,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三.玛丽与疯癫

    剧中的核心人物玛丽由一个贤妻良母到吸食吗啡成瘾的形象转变也是值得深究的。玛丽原来拥有着一个体面的家庭,却因丈夫蒂龙嗜酒成瘾、小儿子尤金意外死亡,埃德蒙患上的肺结核让她逐渐放弃了希望。玛丽对于小儿子尤金的死亡自责万分,玛丽也曾在半夜起来独自跑到码头,试图跳水自杀。自杀是一种疯癫的极端表现形式,是一个人在过度压抑下采取的一种逃避方式。玛丽起初是贤妻良母,在婚姻中经受了传统保守思想的压迫,无法释放自己的天性。就连自己丈夫和儿子也是一副冷漠无情的面孔,无法实现自己完美母亲和妻子人设的玛丽最终走向疯癫,挫败感与自责感令她无法承受,继而选择自杀。奥尼尔笔下的玛丽所展现的是在男权社会中的女性没有话语权,压抑自我的孤独状态。因为自己的丈夫蒂龙是一个戏子,玛丽还被亲朋好友们冷眼排斥。尤其是因为丈夫的职业原因,玛丽不得不跟随他奔波游荡,没有优渥稳定的生活条件,也没有知心的朋友。她完成自我抗争和反叛的形式就是吸食吗啡,但吗啡成瘾又让她沦为笑柄——有一幕是玛丽让自己的女佣凯瑟琳去小镇的药店买吗啡,凯瑟琳遭到了药剂师的白眼和鄙视,小镇俨然已经视玛丽为耻,将她作为边缘人孤立排斥。当玛丽在第二幕中重新出现时,“她的眼睛有点异样,比刚才亮了一些,说话的声音和一举一动也有点特别,似乎在故意回避人”[2]51。楼下的蒂龙父子只能借酒消愁,玛丽则转向吗啡来派遣内心的绝望和落寞,可见蒂龙一家的惨境。不过,此时的玛丽还没有完全放弃对家人的希望。正如第二幕中有一个场景是丈夫蒂龙要去俱乐部喝酒,玛丽在苦苦挽留无果后,开始自顾自的回忆曾经无忧无虑学校生活,和初相识蒂龙的浪漫场景,以及他们结婚时的婚纱,但这份浪漫很快就被生活的烦恼所淹没。蒂龙在婚后时常酩酊大醉,忽略玛丽,相识的浪漫完全被生活的琐碎所压垮。且他们由于奔波演出,婚后的生活也漂泊在外,居无定所,生活中的种种打击使她最终没能成功戒除毒瘾而导致疯癫。

    在《疯癫与文明》中福柯认为:“人类必然会疯癫到这种地步,即不疯癫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疯癫。”[4]272他想表达的就是理性发展到一定程度,必然会产生疯癫。在福柯看来疯癫的人并非是丧失根本的人性和情感。相反,这种疯癫的表现形式正是人性被压制后的反叛与解放,是人性中的真理和率真的体现。研究美国女性心理问题的学者薛春霞认为,女性其实比男性更加容易产生心理问题,比如疯癫和失常,因为在妇女得到解放之前,生活在男权社会中的女性个性往往被压抑,处在全社会的监管和严苛社会规则的约束下,女性往往没有话语权,社会的女性的要求就是无条件的服从男性,同样,在家庭中,女性也只需要顺从丈夫的意愿,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便好。[5]67剧中的主人公玛丽因吸食吗啡而至疯癫,也凸显了作为女性的反叛。疯癫后的玛丽不用再背负家庭的责任,她开始争取自己的家庭地位,敢在家中指责丈夫蒂龙酗酒,吝啬。声讨儿子们花天酒地,全然将她这个母亲抛在脑后,还强烈抗议父子们因为害怕她吸食吗啡而暗中监视她的行为……;她通过这种抗争为自己的吗啡瘾辩护,疯癫似乎也成为了她的反叛和觉醒。疯癫状态下的她仿佛有了自己的话语权,撕裂了一切社会标签后,疯癫状态下的她才真正成为了她自己。

    四.结语

    20世纪以技术理性主导的工业文明为人类开拓了从未想象过的疆域,在创造了无与伦比的物质财富的同时也使人类自身陷入精神困境,带来了对人的压迫和异化。在《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人与人之间的异化隔离无处不见。家庭成员失去了曾经的亲密感,不愿再修补破损的关系。无论是剧中患有肺结核的埃德蒙,还是因吸食吗啡成癮而至疯癫的玛丽,他们疾病之后丰富的内涵都反映奥尼尔对这个时代人类精神危机的反省。蒂龙一家无可救药地一步步地滑向深渊的悲剧,不仅仅是蒂龙家的悲剧,也是20世纪美国人民遭遇精神危机的缩影。

    参考文献

    [1]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3.

    [2]尤金·奥尼尔.长夜漫漫路迢迢.[M].四川: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

    [3][丹麦]克尔凯郭尔.致死的疾病[M].张祥龙,王建军译.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97.

    [4][法]福柯.疯癫与文明[M].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2007.

    [5]薛春霞.当疯癫不再是偶然--20世纪美国女性心理问题与文学诉说[J].妇女研究论丛.2009.(9).

    (作者介绍:张景添,宁波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语言文学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美国文学相关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