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出口

    戴启江

    很多年前读到史铁生关于“活着还是死亡”的思考,有段话深入我心:“死是一件不急于求成的事情,但活着是。”确实,要在光怪陆离的斑斓世界里活着,总逃不脱疲惫烦恼的枷锁。回想逝去的日子,会觉得学习、生活、情感上的磕磕绊绊很多,似乎自己从未真正幸福过,也看不到自己的远方。一个人找不到自己的远方是可怕的,有了远方也就有了人生追求的高度,而一旦有了追求,远方也就不再遥远。生活给予每个人都不一样,而幸福的含义却大抵相同,那就是接受生活给予的一切,等待属于自己的幸福。要好好的活着,快乐的活着,坚强的活着,相信终有一天我们会找到生命的出口,就像是董桥先生在《旧日红》里所说:“我看到申时初先生沿着幽暗的小巷走了进去,身后的曙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点亮。”

    关于活着

    张海迪

    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能活到今天,我那时并不懂得什么是活着,只知道活着是要呼吸的。可我知道什么是死——闭着眼睛,脸色苍白,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任凭自己的亲人怎样哭喊。死的情景是我在医院里看到的,我见过和我住一个病房的孩子死了。我几乎不去想活着的事,我太小了,只有八岁。但我已经朦朦胧胧地觉得活着不好:我要打针吃药,要做手术……那一切太可怕了。其实最可怕的还是孤独,还有夏天,没有电扇。妈妈上班前,让我倚着被子坐好,把一个盛满凉水的罐子放在我身旁,她说你要是热了就把手伸到水里。我守着一罐凉水过了一天又一天,每天都那么漫长,都让人不耐烦。我没有玩具,家里也没有收音机,只有一只马蹄表咔嗒咔嗒地走着,不慌又不忙。那就是我活着的声音。

    妈妈对我的病从不绝望,她不断地给医生写信,还把医生请到家里来。我十一岁时,有一天,妈妈请来一位军医。看着我不停震颤的腿,还有身上一块块化脓的褥疮,他对妈妈说,这孩子十八岁双腿就会挛缩起来,再也伸不开了。医生走后,妈妈对我说,我不相信,你要好好锻炼,你的病一定能好。我不完全懂医生的话,但我懂得妈妈的话。

    我总是笑,苦笑。我没有什么可高兴的事,于是我就在父母面前装笑。有时脸上笑,心里却很烦恼。我学会了忍耐。试着咬牙忍耐。因为书上说,痛苦的时候都咬牙坚持。现在想来,那时候我真的很可怜呢。

    我十八岁的时候,妈妈想起了医生的话,她有点得意,说,你看我说吧。

    我继续努力活着。

    可是我的病情加重了。1976年12月22日,我做了第四次脊椎手术。此前医生对我的病情并不樂观,他们说了我会死去的几种可能:1、肺炎,2、泌尿系感染,3、褥疮——这是脊髓损伤病人最可能死去的症状。

    ?摇?摇可我依然活着。我的生命力一次次粉碎了医生的预言。

    很多年了,我总是给自己开处方,我知道怎么预防感染,我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条件再差也要洗头发洗澡,晒衣服晒被褥。所有能够得着的地方都擦得一尘不染。我会给自己针灸、注射、按摩、给褥疮换药。看不见的地方就照着镜子。我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好起来。

    最重要的是,我学会了有病装没病,有残疾装没有残疾。我像健康人一样穿着,虽然搬动双腿很费力,可我努力就能做到。我像健康女性一样打扮自己,整齐干净。指甲从来都是及时修剪的。即使病在床上,也要挣扎着让自己整洁清爽。

    多年以后,我见到了山东省立二院神经外科主任张成伯伯,我童年时,他是我的主治医生。他已经老了,他说没想到我能活到现在,是什么原因他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说,乐观坚强是第一!

    后来,我在全国两会上还见到了著名神经外科专家王忠诚教授。1965年,妈妈带我到北京治病,要找的最好的医生就是王忠诚教授。几十年后,我活着,还和他一起开会,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今天,我还是不断鼓励自己好好活着,还是装得像没有病、没有残疾一样,我让自己忘掉不幸和痛苦,虽然很痛苦,但我知道,活着就是一种忍耐,必须有耐心地活着,耐心地做好每一件事。

    ?摇?摇我一直努力做一个真正坚强乐观的人,做一个让别人喜欢的人。因为我只有这一次活着的机会,因为我死后再也不能复生了,所以,有一次活着的机会就要好好地活着。

    我有快乐,也有烦恼,但是别人很少见我烦恼的样子,我自己早就学会了排解。我让自己真诚地对别人微笑,不让自己因为病痛而变得古怪和叛逆。我从不这样想问题——为什么我有病而别人没有。病痛是我自己的事,我不能把这痛苦强加到别人身上。其实谁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麻烦或不幸,就好比出门遇到一座大山,你不能抱怨,只能想办法翻过去。面对困境抱怨是最无力的语言。我伤感但从不绝望,苦日子能过,好日子也能过。我让自己豪爽直率,从不在乎传言和谣言,听见就像没听见一样,但是我会检点或拷问自己,让自己正直正派大气。

    我再也不孤独了,少女时代我就有了很多朋友。开始写作后,我却常常给自己制造孤独,因为我必须安静地写。我喜欢很执著地做一件事,比如写长篇时,我会一连几个月不下楼。我也喜欢和朋友们在一起聊天,我不喜欢出去吃饭,我愿意请朋友们到家里来吃饭。在饭桌上,我和他们喝酒,黄酒白酒葡萄酒,我总是哈哈大笑,那会儿我根本不去想自己的病,只觉得活着真好。

    大家走了,我又回到我的书桌前,或是躺在床上,翻开一本书,或者一本又一本,也许会趴在桌前发疯似地写,想止也止不住。要不就打开计算机,我很少关机,而让它保持休眠状态,这样开机后立刻就能工作了。再后来,我就困了,去睡觉的时候很多次就看见太阳出来了。有一次,我在桌前坐了一夜,早上又去赶飞机。在飞机上我的腿很凉很凉的。空中小姐给我一床毯子盖上,我觉得很温暖,就睡着了。我觉得自己好像躺在很久很久以前的草褥子上,盖着一床有太阳味的被子,暖洋洋的……

    我有时候也幻想——假如还能再活一回多好!哪怕受更多痛苦,但毕竟是活着啊!

    【点 评】

    向前行进的道路是漫长的,尤其对于身体残疾的人而言,活着更需要一种执著的精神,需要有足够的耐心才能到达目的地。如张海迪所言,残疾不是某一个人的痛苦,而是人类的痛苦,消解这苦痛要靠个人不屈的力量,更要靠整个社会的同情与关怀,激扬爱的精神。

    对于张海迪或者像张海迪这样的人而言,文字无疑是一条出路。能够借助于写作化解内心的痛苦和对世界诸多的不解,也因此在文字里生了根,创痛处结了痂,疲惫的心里长出翅膀,将自己带出生命苦难的泥潭。

    生命的出口

    林清玄

    坐在窗边喝茶看报,读到一则消息:一个高中女生为情跳楼自尽,第二天,她的男友从桥上跳入河心,也自杀了。

    这时候,一只小黄蜂从窗外飞了进来,在室内绕了两圈,再回到原来的窗户,竟然就飞不出去了。可怜小黄蜂不知道世上竟有“玻璃”这种东西,明明看见屋外的山,却飞不出去,在玻璃窗上撞得“咚咚”作响。忙了一阵子,眼看无路可走了,它停在玻璃上踱步,好像在思考一样,想了半天,小黄蜂突然飞起来,绕了一圈,从它闯进来纱窗缝隙飞了出去,消失在空中。小黄蜂的举动使我感到惊奇,原来黄蜂是会思考的,在无路可走之际,它会往后回旋,寻找出路。

    对照起来,人的痴迷使我感到迷茫了。

    对于陷入情感里的男女,是不是正像闯入一个房子的小黄蜂,等到要飞出去时已找不到进入的路口?是不是隔在人与生活中的情感玻璃使我们陷入绝境呢?隔着玻璃看见的山水和没有玻璃相隔的山水是一样的,但为什么就走不出去呢?

    在这样的绝境,为什么人不会像小黄蜂退回原来的位置,绕室一圈,来寻生命的出口呢?

    是不是人在情感上比小黄蜂还要冲动?

    是不是由于人的结构更细密,所以失去像小黄蜂那样单纯的思维?

    是不是一只小黄蜂也比人更珍惜生命呢?

    对这一层一层涌起的问题,我也无力回答,我只知道人在深陷绝境时,更应该懂得静心,懂得冷静地思维。在生命找不到出路时,要后退一步,观照全局。或者,就在静心与观照时,生命的出路就显现出来了。

    昨日当我们年轻时,在情感挫折的时候,都会想过了结生命,以解脱一切的痛苦与纠葛。

    但是今日回观,并没有必死之理,那是因为情感的发展只是一个过程接一个过程,乃是姻缘的幻灭,如果情爱受挫就要自尽,这世上的人类早就灭绝了。

    何况,活着,或者死去,世界并不会有什么改变,情感也不会变得深刻,反而失去了再创造再发展的生机,岂不可惜复可怜?

    正如一只山上飞来的黄蜂,如果刚刚撞玻璃而死,山林又有什么改变呢?现在它们飞走了,整个山林都是它的,它可飞或者不飞,它可以跳舞或者不跳舞……它可以有生命的许多选择,它的每一个选择都会比死亡更生动而有趣呀!

    第一次情感失敗没有死的人,可能找到更深刻的情感。

    第二次情感受挫没有死的人,可能找到更幸福的人生。

    许多次在情感里困苦受难的人,如果有体验,一定会触及灵性的深度。

    我这样想着,但是并不谴责那些徇情的人,而是感到遗憾,他们自己斩断了一切幸福的可能。

    我的心里有深深的祝福,祝福真有来生,可以了却他们的爱恋痴心。

    可叹的是,幸福的可能是今生随时可以创造的,而来生,谁能知道呢?

    【点 评】

    世上的苦难不幸常常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冲出去的人是幸运的,但确有不少的人在经历了一番挣扎以后,真的垂垂老去或者黯然而终。我们一边感叹,一边遗憾,但更应该保留一份沉沉的思索:苦难哪里值得去推崇?经历过苦难更是如此。谁会有意寻找苦难来证明自己坚韧呢?绝对意义上的勇敢与伟大是经历苦难、饱受挫折后,仍然坚强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勇敢活下去。这样真实地在苦难面前懦弱、苦恨继而坚定,才更打动人心。不美化苦难,才是面对苦难最真实的意味;不拒绝苦难带来的伤害,展现出伟大的韧劲,人因这股韧劲而伟大,而非因为苦难而伟大。自然,需要时刻在心的是: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跨过了苦难,绝不会真的就可以坦然自在过一生。只有通过苦难并且汲取前行的力量,学会渡过苦难的经验,如此才能够真正地面对日后无穷尽的人生。

    等待

    周国平

    人生有许多时光是在等中度过的。有千百种等,等有千百种滋味。等的滋味,最是一言难尽。

    我不喜欢一切等。无论所等的是好事,坏事,好坏未卜之事,不好不坏之事,等总是无可奈何的。等的时候,一颗心悬着,这滋味不好受。

    就算等的是幸福吧,等本身却说不上幸福。想象中的幸福愈诱人,等的时光愈难捱。例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自是一件美事,可是,性急的情人大约都像《西厢记》里那一对儿,“自从那日初时,想月华,捱一刻似一夏。”只恨柳梢日轮下得迟,月影上得慢。第一次幽会,张生等莺莺,忽而倚门翘望,忽而卧床哀叹,心中无端猜度佳人来也不来,一会儿怨,一会儿谅,那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委实惨不忍睹。我相信莺莺就不至于这么惨。幽会前等的一方要比赴的一方更受煎熬,就像惜别后留的一方要比走的一方更觉凄凉一样。那赴的走的多少是主动的,这等的留的却完全是被动的。赴的未到,等的人面对的是静止的时间。走的去了,留的人面对的是空虚的空间。等的可怕,在于等的人对于所等的事完全不能支配,对于其他的事又完全没有心思,因而被迫处在无所事事的状态。有所期待使人兴奋,无所事事又使人无聊,等便是混合了兴奋和无聊的一种心境。随着等的时间延长,兴奋转成疲劳,无聊的心境就会占据优势。如果佳人始终不来,才子只要不是愁得竟吊死在那棵柳树上,恐怕就只有在月下伸懒腰打呵欠的份了。

    人等好事嫌姗姗来迟,等坏事同样也缺乏耐心。没有谁愿意等坏事,坏事而要等,是因为在劫难逃,实出于不得已。不过,既然在劫难逃,一般人的心理便是宁肯早点了结,不愿无谓拖延。假如我们所爱的一位亲人患了必死之症,我们当然惧怕那结局的到来。可是,再大的恐惧也不能消除久等的无聊。在《战争与和平》中,娜塔莎一边守护着弥留之际的安德列,一边在编一只袜子。她爱安德列胜于世上的一切,但她仍然不能除了等心上人死之外什么事也不做。一个人在等自己的死时会不会无聊呢?这大约首先要看有无足够的精力。比较恰当的例子是死刑犯,我揣摩他们只要离刑期还有一段日子,就不可能一门心思只想着那颗致命的子弹。恐惧如同一切强烈的情绪一样难以持久,久了会麻痹,会出现间歇。一旦试图做点什么事填充这间歇,阵痛般发作的恐惧又会起来破坏任何积极的念头。一事不做地坐等一个注定的灾难发生,这种等实在荒谬,与之相比,灾难本身反倒显得比较好忍受一些了。

    无论等好事还是等坏事,所等的那个结果是明确的。如果所等的结果对于我们关系重大,但吉凶未卜,则又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这时我们宛如等候判决,心中焦虑不安。焦虑实际上是由彼此对立的情绪纠结而成,其中既有对好结果的盼望,又有对坏结果的忧惧。一颗心不仅悬在半空,而且七上八下,大受颠簸之苦。说来可怜,我们自幼及长,从做学生时的大小考试,到毕业后的就业、定级、升迁、出洋等等,一生中不知要过多少关口,等候判决的滋味真没有少尝。当然,一个人如果有足够的悟性,就迟早会看淡浮世功名,不再把自己放在这个等候判决的位置上。但是,若非修炼到类似涅的境界,恐怕就总有一些事情的结局是我们不能无动于衷的。此刻某机关正在研究给不给我加薪,我可以一哂置之。此刻某医院正在给我的妻子动剖腹产手术,我还能这么豁达吗?到产科手术室门外去看看等候在那里的丈夫们的冷峻脸色,我们就知道等候命运判决是多么令人心焦的经历了。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们难免会走到某几扇陌生的门前等候开启,那心情便接近于等在产科手术室门前的丈夫们的心情。

    等在命运之门前面,等的是生死存亡,其心情是焦虑,但不乏悲壮感。等在生计之窗前面,等的是柴米油盐,其心情是烦躁,掺和着屈辱感。前一种等,因为结局事关重大,不易感到无聊。然而,如果我们的悟性足以平息焦虑,那么,在超脱中会体味一种看破人生的大无聊。后一种等,因为对象平凡琐碎,极易感到无聊,但往往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小无聊。

    那么,倘若生活中没有等,又怎么样呢?在说了等这么多坏话之后,我忽然想起等的种种好处,不禁为我的忘恩负义汗颜。

    我曾经在一个农场生活了一年半。那是湖中的一个孤岛,四周只见茫茫湖水,不见人烟。我们在岛上种水稻,过着极其单调的生活。使我终于忍受住这单调生活的正是等——等信。每天我是怀着怎样殷切的心情等送信人到来的时刻呵,我仿佛就是为这个时刻活着的,尽管等待常常落空,但是等本身就为一天的生活提供了色彩和意义。

    我曾经在一间地下室里住了好几年。日复一日,只有我一个人。当我伏案读书写作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在等——等敲门声。我期待我的同类访问我,这期待使我感到我还生活在人间,地面上的阳光也有我一份。我不怕读书写作被打断,因为无需来访者,极度的寂寞早已把它们打断一次又一次了。

    有人问贝克特,戈多究竟代表什么,他回答道:“我要是知道,早在剧中说出来了。”事实上,我们一生都在等待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生活就在这等待中展开并且获得了理由。等的滋味不免无聊,然而,一无所等的生活更加无聊。不,一无所等是不可能的。即使在一无所等的时候,我们还是在等,等那个有所等的时刻到来。一个人到了连这样的等也没有的地步,就非自杀不可。所以,始终不出场的戈多先生实在是人生舞台的主角,没有他,人生这场戏是演不下去的。

    人生惟一有把握不会落空的等是等那必然到来的死。但是,人人都似乎忘了这一点而在等着别的什么,甚至死到临头仍执迷不悟。我对这种情形感到悲哀又感到满意。

    【點 评】

    想起周国平先生在《失去的岁月》里的感慨:“我们终于怅然发现,与时光一起消逝的不仅是我们的童年和青春,而且是由当年的人、树木、房屋、街道、天空组成的一个完整的世界,其中也包括我们当年的爱和忧愁,感觉和心情,我们当年的整个心灵世界。”人生就是一场盛大的消失,来势汹涌,无法阻拦,有什么可以延缓这一场悲剧的序幕呢?也许只有等待。在等待中迎来送往,纵然今日逝去不可留,可依然有明日也会来的一份期盼,也许等待的并非是自己曾经想要追求的,但这份等待,好歹满足了这个漫长过程所需要的一些慰藉。人生如果没有期待与希望,那该有多么无聊!

    周国平以散文笔调撰写哲学思考,用哲学思考贯穿文学写作,探索现代人精神生活的困惑,自我剖析心灵的历程与磨难,写得质朴平实,所表达的又是一般人都能了解的切己感悟。

    [作者通联:江苏无锡市辅仁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