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性与智性的融合

    薛华

    散文虽然不是诗歌,却是诗歌的延伸,是人类灵魂面对现实人生、面对自然、面对家园的真情流露和生命投入,因此散文的诗性几乎是散文与生俱来的一个特性。作为一名在中国传统文化浸润之下成长起来的国学大师,钱钟书继承了中国诗学重“感兴”的传统。而作为一名具有西洋留学经历与扎实的西方文学功底的学者,他又吸取了西方文化重理性思辨的精华。诗性与智性的完美融合,使得钱氏散文成为散文天地里一道独特的景观,既能给人顿悟的快感,又能给人审美的愉悦。本文仅以《窗》的言语实践为例,管窥钱先生卓越的语言艺术。

    一、精心遣词

    李泽厚指出:“语言文字本是概念认识的手段,但在艺术里要求它不再当做推理符号作逻辑推断,而要求利用它与感性经验练习起来唤起自由的生动表象与情感。”日常语言的固化导致我们对事物的感觉和钝化。因此文学语言,就是要抵制日常语言的感觉自动化。为此,精心选择高度个性化的词语就成为品质作家的自觉追求。请看下面这些例子:

    (1a)又是春天,窗子可以常开了。

    (1b)春天到了,窗子可以常开了。

    例1a句位于全篇之首,起笔直接入题,看似不经意的一个“又”字,里面藏着多少秘密啊。中国古典诗词里含有“又”字的诗句扑面而来:李煜的“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高适的“故乡今夜思千里,愁鬓明朝又一年”;杜甫的“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张籍的“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白居易的“野火烧不尽,春風吹又生”;苏轼的“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李清照的“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王观的“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蒋捷的“风又飘飘,雨又萧萧”;陆游的“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一个又一个诗人,无不借这个“又”字,表达着对时间、岁月、时代、生命的感悟。钱钟书写作此文时正值抗战时期,作者对于时局的感受通过“又”字隐约地流露出来。如果换用1b句,上述丰富的“感兴”的内容不见了,散文的“诗性”减弱了,带给读者的感受也就没1a句那么强了。

    (2a)不过屋子外的春天太贱了!

    (2b)不过屋子外的春天太多了!

    例2a句“贱”本为日常生活用语,用于形容人物的身份或者物价,在此是一个体验性很强的词,表达了钱钟书对于“屋子外的春天”的内心感受。钱钟书在用词方面突破了常规,刷新了读者的阅读体验。“贱”与“春天”形成超常搭配,其中的逻辑却是熟悉地,所谓物以稀为贵嘛,再好的东西多了,就不值钱了!当我们置身于大自然时,到处是阳光,到处是懒洋洋的风,这种春天是杂乱无章的多,对于扑面而来的阳光、热风和琐碎的鸟语等大自然的万事万物,人只能被动地接受,被动地观赏,这就是屋外的春天太贱的原因。在大自然面前,人的主体意识不能丧失!如果换用2b句,虽然意思相差并不大,但由于太熟悉的原因,读者对这样的用词没有新奇的感觉,很容易滑过去,作者的用心读者不容易体会到。

    (3a)窗子打通了大自然和人的隔膜,把风和太阳逗引进来。

    (3b)窗子打通了大自然和人的隔膜,让风通过窗子吹进来,让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

    例3a句“窗子”与“逗引”的主谓搭配突破了常规,给读者以强烈的新奇感。“逗引”本是“用言语、行动逗弄对方借以取乐”,“逗引”的常规主体应该是具有情志的“人”,“逗引”的常规宾语应该是鲜活的生命,钱钟书在这里显然是把“窗子”人格化了,把“太阳”与“风”也拟人化了,赋予窗子以主体的智慧,赋予了风和太阳纯真可爱的“童心”。屋子本来拉开了人与大自然之间的距离,窗子非常机智地消除了这种疏离感,让人不用走到外面就能欣赏大自然的美景。本来平常不过的景象一下子变得兴味盎然,让人感怀,审美的空间一下子扩大了,思考的意蕴也同步在这里生成,这完全要归因于钱钟书卓越的语言表达能力,柔软的诗性与明澈的理性在此融合。钱钟书一再以他的语言实践告诉我们,诗性与智性并不矛盾,两者完全可以融合。

    (4a)窗引诱了一角天进来,驯服了它,给人利用。

    (4b)窗引导了一角天进来,制服了它,给人利用。

    例4a“引诱”与“驯服”将“窗”这一主体与“天”这一受体关联,形成了超常规搭配。与第二段中的“逗引”相比较,此处的“引诱”不仅有“吸引”的意思,还有特定的目的,故用“引诱”更为准确,而“逗引”只有“赏玩”的意思,功利性的目的是不在场的。由此看来,“引诱”一词不单准确,而且新奇,生动呈现了钱钟书对于窗子的独特感悟。“驯服”与“引诱”呼应,天空本意就是天马行空,野性十足了,所谓依了人的意,天也做不成呀!窗怎么可能让天空听它的话呢?这句话是初读起来感受性是很强的,但细细推敲,感性的话语却穷尽了物理,窗开在什么位置,窗开多大,天不就得随窗的意思吗?真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吧!表面上窗让风和日光进来,是风和日光占领了屋子,是被人驯服了,给人利用,人不必去找光明,换空气,光明和空气会通过窗来找我们,窗的主体意识得以突显。

    (5)但是,窗子有时也可作为进出口用,所以窗子和门的根本分别,决不仅是有没有人进来出去。

    (6)这个分别,不但是住在屋里的人的看法,有时也适用于屋外的来人。

    (7)屋子在人生里因此增添了意义,不只是避风雨、过夜的地方,并且有了陈设,挂了书画,是我们从早到晚思想、工作、娱乐、演出人生悲喜剧的场子。

    (8)门的开关是由不得你的。但是窗呢?

    例5围绕门和窗展开具体的辨析,“但是”与上文“门造了是让人出进的”构成转折关系,“也”表示并列关系,指出这两句话勾连起来,“所以”上递下接,由因及果,将对问题的讨论引向深入。例6“不但……也……”表示递进关系,将问题的讨论由“屋里的人”转向“屋外的人”。例7“因此”与上文关联,“不只是……是……”表示递进关系,与“增添意义”相呼应,强调作者对于屋子意义的独特的感受与认知。例8“但是”单用,与上句构成转折关系,由门及窗,发问一点也不突兀。总之,关联词语在行文过程中发挥着穿针引线的重要作用,体现出钱钟书作为一名学者严密的思维逻辑。关联词语的恰当运用使得本文的逻辑思路非常清晰,问题的讨论更加充分,思辨呈现出多层次与多角度的格局,文章具有了一种智性的美。

    二、巧妙设喻

    比喻的深层结构有本体、喻体、相似点、相异点四个要素。本体和喻体不是同一个事物,但必须有相似点。钱钟书深得比喻的堂奥:“比喻体现了相反相成的道理。所比的事物有相同之处,否则无法合拢;它们又有不同之处,窦泽彼此无法分辨。两者全不合,不能相比;两者全不分,无须相比。”“不同处愈多愈大,则相同处愈有烘托;分得愈远,则合得愈出人意表,比喻就愈新颖。”古罗马修辞学也指出,相比的事物间距离愈大,比喻的效果愈新奇创辟。比喻刺激引发了读者的想象,在新奇和形象生动中唤起读者对事物的丰富感受和体验。高品质的比喻非常难得,如果说形象贴切的比喻是通过读想象的扩张来激活审美感受,那么幽默贴切的比喻则是对情感的激荡来激活读者的审美感受。请看下面这些例子:

    (9)我们因此明白,春天是该镶嵌在窗子里看的,好比画配了框子。

    例9其实是一个复合比喻,本体有2个,分别是“春天”和“窗子”,对应的喻体也有2个,分别是“画”与“框子”。与一般追求喻体的新奇不同,“画配框子”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饰物,“春天镶嵌在窗子里”也是我们非常熟悉的景物,但是将两者关联起来,却是钱钟书的创造。如此平中见奇的比喻极大地激活了读者的想象,丰富了读者的审美感受。虽然言的是“理”,但一点也不干瘪,非常饱满,“诗性”与“智性”就这样通过比喻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10)(窗)驯服了它,给人利用,好比我们笼络野马,变为家畜一样。

    例10亦是一个复合比喻,本体有2个,分别是“窗”与“一角天”,对应的喻体有2个,分别是“我们”与“野马”。与例13有相同的是,本体和喻体均为我们所熟悉,而将两者的关联,也是钱钟书的创造。但不同的是,例13是一个静态的比喻,但“驯服”“笼络”不是一个静态的概念,而是一个形象的动词,生动地展现了“窗”的神奇的魔力。窗引诱一角天进屋子,驯服它并给人利用,让人作为主体占据了上风,处于主导地位,从而得以欣赏或感受大自然的美。这个比喻的感受性是很强的,“诗性”的味道十足,但仔细揣摩,其中的“理”依然可以触摸。

    (11)这种胜利,有如女人对于男子的胜利。

    例11中的本体“人对于自然的胜利”与喻体“女人对于男子的胜利”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但钱钟书就是敢于冒险。“人对于自然的胜利”是一种抽象的感觉,而“女人对于男子的胜利”是一种能唤起读者共鸣的人生体验,两种不同的体验在此跨界相通。钱钟书的比喻,就是这样将两个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共同点的事物作比,而又能恰到好处地抓住其相似点,而本体与喻体之间差异越大,所创设的审美空白也越大,就越能激发思维的兴奋,产生审美的冲动,也就越能获得审美创造的情趣和实现自我理想的满足。这样的比喻既具有“诗性”的特质,又具有“智性”的内核,让人回味无穷。

    (12)窗可以算房屋的眼睛。

    例12将“窗”比作“眼睛”,这个比喻下得奇,新鲜巧妙,生动地道出了窗对于屋内与屋外人的意义。眼睛本是心灵的窗户,可以看见外界,同时也被外界窥见了内心,眼睛很难说谎。窗子许屋里的人看出去,同时也让屋外的人看进来,所以除非上一个窗帘,私生活很难有个保障。“眼睛”与“外界”的关系,绝不是单一的主体与客体的关系,在观照世界的过程中,每个主体的价值观都会显露无疑啊!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其实是相对的,是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的。主体与客体的区别、分割都是相对的、暂时的,联系是内在的、永恒的。钱钟书敏锐地发现了“窗”与“眼睛”的相似点,创造性地运用简捷的比喻将窗写活了,引出了下文对于社会的主体意识的深入讨论。这个比喻既让读者浮想联翩,又触发了读者对于社会的主体意识的思考,“诗性”与“智性”巧妙地融合在这个比喻中。

    (13)好像学问的捷径,在乎书背后的引得,若從前面正文看起,反见得愈远了。

    例13就近取譬,作为一名学者,以自己感受最深的做学问为喻,体验性很强。“前面的正文”与“门”对应,“背后的引得”与“窗”对应,两种路径的对比与比喻,幽默的意味很浓。从前门进,费时费心,而从后门进,直截痛快,这就像两类不同的学者,出于不同的目的,选择了两条相反的路径。其实做学问哪有什么捷径,明知没有偏偏却要去寻,揶揄的味道十足。

    三、制造矛盾

    常规的语言,张力是不够的。为了生成足够的张力,丰富读者的阅读体验,避免审美疲劳,写作者在行文的过程中可以有意制造矛盾。诚如别林斯基所言:“一切活的东西之所以区别僵死的东西,就是因为它本身本质包含着矛盾的本原。”矛盾可以制造冲突,冲突可以造成悬疑,悬疑可以引人深思,深思便可得知文本深意。矛盾可以使文本进入深刻,深刻让文本拥有了智性的品质。请看以下例子:

    (14)关窗的作用等于闭眼。天地间许多景象是要闭了眼才看见的,譬如梦。

    例14初读是逆情悖理的,天地间的景象,眼睛已经闭上了,怎么看得见呢?矛盾,绝对不合逻辑!但仔细想想,钱钟书所言却非常在理,闭了眼,我们可以放飞自己的想象,心鹜八极,神游万仞,让灵魂自由地去探胜,尽享逍遥之乐啊!外面的世界无疑是现实的,物质的,而一切快乐的享受都是属于精神的。当你觉得窗外的世界太嘈杂不能满足自己时,把窗关了,做自己灵魂的主人,去追寻故乡情、亲情、友情等精神享受。这大概就是中国古代文论中所说的无理而妙的句子吧!

    (15)人开了窗让风和日光来占领,谁知道来占领这个地方的就给这个地方占领去了。

    例15表象与本质之间的错位构成矛盾,矛盾的碰撞释放出智性的光芒。表面上是风和阳光占领了窗子,本质上却是窗引诱了阳光和风,这正是窗这个主体想要的一个结果。在窗与风和日光较量的过程中,真正占据主体的地位的是窗,而不是风。钱钟书敏锐地抓住了事物之间的矛盾,表达过程中三个“占领”有点像拗口令,刻意制造紧张的矛盾,矛盾的突然揭示产生幽默。有足够阅历的人读到这样的句子一定会忍俊不禁的。

    总之,钱钟书具有极强的语言组织和表达能力。他的散文《窗》通过精心遣词、巧妙设喻、制造矛盾,拓展了读者的想象空间,所唤起的审美效果是显著的,充满着诗性。同时钱钟书还将他的思考体验与人生智慧融注其中,智性十足。诗性与智性的完美融合生成足够的审美与审智空间,令读者沉浸其中,如痴如醉。

    [作者通联:广东中山市实验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