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看看娘

    那些年写了一些文字,大都逛遍千山万水,大都杳无音信,不见归来。

    完成那些文字,我心里很快乐;她们一去不返,却也多少刺伤一点我的虚荣,惹起几丝落寞,还有——对娘的愧疚。

    娘嗔怪,你还不睡?都几点了?那是娘睡过一觉起夜,望见了我屋里的灯光,娘在窗外就说,你老写呀,看呀,得躲避眼睛啊!于是我就应声“呃”,赶紧把灯熄上,思绪还在暗夜里流淌,我得叫娘放心地去睡,我不忍娘在窗下再喊一声。

    剩余的思绪缓缓渗入迷梦的沙漠,我随沙石翻滚,我在绿阴歇息……一夜良宵天将晓,我的美梦又被娘的一声“该起来了!要晚了啊”打断,我回到了现实的清晨里,窗外蒙蒙亮着,看不见阴晴。

    有一天拿到一本杂志,那上面真有了我的名字。我把她交给娘,翻开目录,我说娘你从上头找找俺。本想给娘的惊喜,却变成对娘的考验。娘把书本放得老远,眯起眼睛左看右看,就是找不到我的名字,哪有?哪有?娘给我的那名字并不因为印在书上就格外闪亮,娘的眼睛,竟花得看不清书页上的五号字码了。

    这一刻,我突然看到了娘的苍老。这一刻我突然一迭声地叫起了娘,娘,娘。我竟不知从何时起,就没有这样好好地看娘一眼了,认真地看,看娘的脸,看娘的眼睛,看娘隐在这眉心这内心的全部情绪;也不知从什么时候,我就很少叫她一声娘了。

    如果我是从十岁开始记的事,那么时年三十八岁的娘该是什么样子呢?我的确不能很清晰地记起那张脸了。家里只有娘十八九岁梳着长长麻花辫子的黑白照片。黑亮的眸子紧盯镜头,微有怯意。那该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的留影。从那时到结婚以后的娘很少照相了,从二十岁通往五十多岁的漫长时光里,几乎没有留下几张照片。娘的青春,娘的美丽,娘的一切欢笑和酸楚,全都漩进了岁月的沙漏,悠悠无音,寥寥无痕……然而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他的呆头呆脑之中,又何曾为娘摄录下几张这样的照片呢?

    当你还是个小屁孩儿,脑子里装满的调皮捣蛋是不是远比娘的那些柴米油盐重要?上了学,那些一直把你迷惑却又被你痴痴迷恋的学习、考试是不是远比娘的辛苦操劳重要?工作以后,你的那些为了挣口饱饭的生计是不是永远要比娘的事更多更忙?以后,以后你成了家呢,你所给娘做的,是不是也一定赶不上给妻儿所做的多?……

    娘一从她的身上把我分离出来,就成了我整个生命历程的配角了。

    娘似乎一从我记事起,脸上就不再写着年轻了。

    娘是我这么多年一直忽略了的,白昼的明媚,夜晚的温馨。

    娘,是我们这地儿孩子管母亲的叫法。城里的孩子毫无疑问地习惯于叫妈,我们的下一代小孩也开始叫妈。然而我们这一代农家小孩,一学会说话舌尖上练习的就是叫“娘”,叫“大”,如果我冷不丁喊娘一声妈,娘会吓一跳的,喊父亲一声爸,父亲也会不知所措。娘,大,这越来越稀罕的轻唤,在爹娘的心里早已成啁啾天籁,汩汩流泉,在我的心底,也早已成最芬芳的土壤和最温暖的阳光。

    我想我小时候,嘴巴里的娘一定挺甜、挺亲、挺勤,挺讨娘的欢喜,可现在却突然意识到:我竟有多少年不轻易叫声娘了!

    人一大,似乎再这样挺甜、挺亲、挺勤的叫娘就有些难为情了,就像娘在外婆面前也不是这样叫法,娘叫起外婆总喜欢叫一声“娘来”,顺加一个柔和的尾音,那仿佛添了乐音的呼唤连我这个外孙都听得格外舒坦。

    也不很清楚娘是从哪天起,就开始不再喊我乳名,而代之以学名。起先是有我同学或是外人在场,小心翼翼地叫,渐渐就大大方方地叫开了。我的名字一定在娘的心里温习了许多遍。文刚长呀,文刚短呀,隐了姓,只叫名,真是亲切又温暖。我最好的同学也是这样招呼我的,而娘的唤声里分明传递给我更多的情感,仿佛心海动不动就要澎湃起来:自豪啊,高兴啊,娘知道她的孩子长大了!

    还得说,这个我越来越喜欢的名字是娘的杰作。半工半读、没有上完小学三年级的娘,当年硬是说服了学问高深的爷爷。爷爷说,叫文林吧,很大气,娘把这名字含在嘴里品品咂咂,就说不好,就怕拿这土话一叫,林呀林呀的,真别扭,不吉利,就说叫他文刚吧,文刚听来蛮好……爷爷和娘都是我最亲的人,可对于一个孩子的全部关爱,没有谁会比一个母亲来得更为深远和细腻。

    以前每到节日,割一块猪肉回来,娘总要分一大半送给外婆。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听到娘不经意的,仿佛是对我,也仿佛是对自己轻轻说的一句:

    “多给你姥姥些,过下个年还大老远呢!”

    人年纪大了,缓缓走在剩余的路上。娘大概是看到了缓缓走在前头的姥姥,不敢想姥姥还能走多远,有一天姥姥停下了脚步,我这才看到了缓缓走在前面的娘。我这才开始不敢去想,不敢想娘的路还能走多远,只有在心底默默祈愿,娘年年健康,娘长命百岁……

    好好看看娘吧。不懂事的孩子,好好看看娘。

    (选自2006年9月《中华散文》)

    【解 读】

    林清玄先生回忆自己的母亲说,母亲是一个人内心当中最柔软的一块地方。这句话击中我的心。谁能说不是呢?尽管我们常常忘记了她。

    我曾经读一篇关于母亲的文章,读得潸然泪下,继而嚎啕大哭,那是作家史铁生先生写的《秋天的怀念》。直至今天,依然记得当中一段:“当我捶打这两条可恨的断腿的时候,哭喊着,我可活什么劲儿,母亲扑过来,抓住我的手,忍住哭声说,咱俩一块好好活,好好活。”而又是一个秋天,当时他被妹妹推着去北海,看菊花的时候,那些在秋风中开得热烈而深沉,浪漫而潇洒的菊花,却再也等不来他的母亲那一刻,他终于明白母亲没有说完的话,“我俩在一块儿,要好好活。”纵然读到这一篇文章的时候年龄不大,可依然内心仿佛被撕裂了一个大口子,眼泪和鲜血,汩汩地流出来。一个人再坚强,都无法接受一个有着沉重苦难的母亲就这样带着遗憾、不舍、担忧和沉痛的爱离开了自己的孩子,而很多年以后那个孩子愈发地明白母亲的重要,但子欲养而亲不在的苦痛劈天盖地。

    我想不管是,我们称呼“母亲”,称呼“娘”,还是称呼“妈妈”,它都意味着:这个人,给予了你生命,是你一生最亲密而无法割舍的牵挂。周国平先生说,“人是在一瞬间长大的”;毕飞宇也说,“在一瞬间,最容易洞悉,关于一个人所有的心事。”有一天,我们看透了母亲的每一点心事,也就意味着母亲已经衰老到失去隐藏自己一点心事的能力,而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们常常伴随着无能为力,甚至懊恼沮丧。因为随之而来的多半都是与之相随的悲痛和永無止境的愧疚。

    想起胡适之写关于他的母亲:“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换而言之。他就是世间上另一个母亲,母亲是他的照影。可是我们总是在现实世界里面忽略了这一点:从羽翼丰满,便开始要挣脱,能够挣脱的时候,便想要甩手而去,能够甩手的时候就渴望在自己的世界里为了梦想跌打滚爬,自然常常忘却了身后的老人。还以为他们一如过往的那般年轻,甚至我们明明知道他们已经老了,却囿于自己现实的生活,而无法兼顾左右。总有一天,因为无法兼顾,而渐渐地遗忘,随后是长长的沉寂和冷漠。

    我们都不希望自己终于走到这一天,但无可奈何的是我们却总是这样迎来了这一天中的自己。我们总是把最耐心和温柔的一面留给了这个世界最陌生的人们,把最急躁烦恼的自己统统给了年迈到无法承受的父母。于是他们焦虑,他们担忧,他们提心吊胆,他们惴惴不安,所有的惊心动魄,都留给了他们,而岁月静好,则自私地藏在了自己的生活里。

    我想远飞的鸿雁,也总要归来;远行的游子,也终要归乡;飘在天空的风筝,也要渐渐地收回自己的心。

    我们还有父母,父母在,根就在。善待父母,就是善待日后的自己。

    [作者通联:江苏无锡市辅仁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