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醉人的“绿金”

    钱晓国

    “成熟的葡萄和我逢场作戏的誓愿/用绿金吞吐那令人吃惊的柔媚之光,/你的秀花带着天真的愉悦愈加美丽,/仿佛将那一碧万顷的晴空向往。//我忆及你,仿佛听到你姗姗的步履,/并为一种天仙般梦幻的霞衣霓裳彷徨,/可能带点忧伤排解/比完全沉迷于意愿的镜影还要强。//你的绣着蔓饰、脱了线的衣领/仿佛粗鲁地将鲜花的允诺丢得净光,/我宛如看到你的手将那融解了生命的碧丝/绣成一片绿叶,在那叶轮的宛转里有你的/神采飞扬。//我感到你距我是如此遥远,/你那晴空般的蓝眼和星辰般的/环珰,/将无痕地逝去,而永留我记忆里的/是你裙裾上任性的枝蔓的烦人形象。”(安德烈·布勒东《绿金》)

    安德烈·布勒东(1896~1966),法国作家及诗人,为超现实主义的创始人。他对超现实主义作了如下定义:“超现实主义,阳性名词,是指纯粹的、无意识的精神活动。通过它,可以用口头、书面或其他方式来表达思维的真实活动。它只接受思想的启示,不接受任何理智的控制,也不带任何美学或道德的偏见。”在超现实主义理念的观照下,布勒东的诗歌明显具有一种梦幻般的气息,比如《绿金》这首诗歌,如梦如幻,如烟似雾,轻灵的语词传达的是难以捉摸的情思和意蕴。它的思想是变动的,它的情绪是游移的,用理性分析的手段探究其内涵,不啻于翻山越岭,困难重重。言虽如此,但我以为超现实主义诗歌再怎么贬斥理性,也不可能彻底地摒弃理性;诗人的思维无论如何天马行空,创作中仍多少会残留一些理性的痕迹,有意隐藏也罢,无意为之也罢。抓住这些理性的蛛丝马迹,再凭借审美想象,我们依然可以在诗人用梦幻、潜意识乃至精神错乱搭建的迷宫里寻出一条解读的路径。

    超现实主义诗歌在创作上是反对逻辑推理的,所以读超现实主义诗歌很容易发现一些语言表达上的“悖论”。就《绿金》这首诗歌而言,标题就是一处反逻辑的存在。“绿金”,什么是绿金?绿色的金子?在人们的印象中,“绿金”超出了有限的经验,似乎是一种超验性的存在。“成熟的葡萄和我逢场作戏的誓愿”,该句中的意象“葡萄”出现得很是突兀,会使读者不由自主地生发联想。成熟的葡萄甘甜多汁,往往象征着一些美好的东西,而在《圣经·旧约》中,“葡萄”的寓意是它能让人们敞开心扉,说出心里话。不论从哪一层面上来讲,“成熟的葡萄”与后面的“逢场作戏的誓愿”形成鲜明的对比。“誓愿”本应是端庄肃穆,发自人真实的内心,而“逢场作戏”一词却使“誓愿”染上一道言不由衷的轻佻色彩。第二句“用绿金吞吐那令人吃惊的柔媚之光”,在语义上是首句的延续,构成主谓式结构。将句子压缩,即“葡萄和誓愿吞吐光”,表达很晦涩,看不出其中存在什么意义上的关联,读来读去更像是语词的随性组合。“吞吐”之前的状语是“用绿金”,“绿金”会不会是葡萄青绿的藤叶茎蔓?毕竟二者在意义上有着最为切近的关联。“光”的修饰语是“令人吃惊的”和“柔媚”,可以感受“光”的非同寻常的诱惑性特质。第三行诗句的人称又由“我”转换成“你”,“你的秀花带着天真的愉悦愈加美丽”,句中的“你”分明是个天真而美丽的女性形象。前面的“绿金”若是指葡萄的藤蔓,那么此处的“秀花”就很有可能就是葡萄花,这样理解实现了诗句意义上的自洽。葡萄花花期短,嫩绿色的小花极易被人所忽视,在一般人的印象里,葡萄似乎不开花就结了果。这种不事张扬的自然天真的存在,在欣赏者的眼里就显现出“愈加美丽”的风范。不过,令人费解的是,如果“秀花”果真是指葡萄花,那么葡萄必定尚未结实,更遑论“成熟的葡萄”了,于是前后形成“悖论”。当然,对于超现实主义诗歌而言,无“悖论”反倒不正常了,反常即合理。超现实主义诗人的思绪如“意识流”般自由流淌,不受理智的控制。“仿佛将那一碧万顷的晴空向往”,“一碧万顷的晴空”明朗,澄澈,视野所及,浩浩荡荡,很难说它不具有何种象征意义。从超现实主义诗歌的源流上看,可以上溯到象征主义诗歌,其实大凡具有较大影响力的诗歌流派,象征都被当作一种重要的表现手法。从诗人的创作心理角度审视,超现实主义诗人主张思维的真实,所以在诗歌的语言表达上,意象和语词的选用极为自由,毫不矫揉造作。布勒东笔下鲜亮明丽的“晴空”泄露了他内心的秘密,而且是在无意识之中。他渴盼自由,他追求美好。

    此诗的第二节,诗人低吟:“我忆及你,仿佛听到你姗姗的步履,/并为一种天仙般梦幻的霞衣霓裳彷徨。”他交代了一个基本事实,“我”与“你”天各一方,是一种回忆和被回忆、思念和被思念的关系。那“姗姗的步履”和“霞衣霓裳”构成了那个女子在“我”心中的美好印象,再加上回忆和思念的浸染,所思念的那个女性便幻化为“天仙”;又因为思而不得,于是“彷徨”无依:个中情愫,百转千回,这里的“我”活脱脱一个“多情种子”。可是为何偏偏在诗歌首节发出“逢场作戏的誓愿”?难道是浪子回头?接下来,布勒东说:“可能带点忧伤的排解/比完全沉迷于意愿的镜影还要强。”前前后后,情绪的过渡是比较自然的,前面说“我”是“忆及你”,是在思念“你”,且思而不得,遂生“忧伤”之感;但“我”又不被“忧伤”所困,与其“沉迷”于虚妄的“意愿的镜影”,还不如将“忧伤”“排解”,就如俗语所言“长痛不如短痛”。“我”拿得起,同样也放得下,或者说是“我”于无可奈何之中的自我慰藉,这样解读亦无不可。

    第三节人称上又发生了转变,以“你”起始,并串联该节五行诗句,而“我”仅成为小小的陪衬。“你”穿着光彩夺目的霞衣霓裳,如天仙般梦幻的形象在第二节已有刻画,而本节却说“脱了线的衣领”,似乎在暗指“你”的形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藤蔓”和“鲜花”的“允诺”,隐喻“你”“我”二人曾经发下的“誓愿”,两相比较,引人遐思。究竟是谁丢弃了“允诺”?是“你”,还是“我”?因为首节中有“我逢场作戏的誓愿”,故而此处更像是“你”丢弃“允诺”,何况,后面说“我宛如看到你的手将那融解了生命的碧丝/绣成一片绿叶”,还不忘强调“你”的“神采飞扬”。

    综合前三节,“我”不像一个严肃对待爱情的男子,而“你”也不像一个忠贞如一的女子;“我”可以“逢场作戏”,“你”也能把“允诺丢得净光”。在这场男女情爱的较量之中,“你”最终成为一个胜利者;因为在诗歌的末节充满着“我”为思念所困的烦扰,如感叹“你”“我”距离的“遥远”,以及“你那晴空般的蓝眼和星辰般的/环珰”,——“我”与世人并无二致,都是失去了才觉得可贵!尤为遗憾的是,“你”的美好形象“将无痕地逝去”,“我”的記忆里唯有“你裙裾上任性的枝蔓的烦人形象”。佛家有语:“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说白了,“我”的忧烦因“爱”而生,更何况“我”还是浪子回头,岂非烦上加烦,忧上加烦?

    “绿金”是什么,读毕全诗,我们仍无法赋予它一个确切的象征意义。这首诗歌,不仅诗题暧昧不清,诗句也是枝枝蔓蔓。所幸,欣赏诗歌追求的从来不是明晰和唯一,只要欣赏到了美,求得了些许意义,便足够了。

    [作者通联:湖北安陆市安陆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