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道上

    吴泰昌

    傍晚必须赶到屯溪。主人刚沏的新茶喝了二道,还那么青绿,就不得不傍杯启程了。皖南晴雨不定,早上还是大晴天,这会儿变脸,下起雨来。离开家乡近三十年了,北方的干燥却不曾使我忘掉家乡雨丝的记忆。中学时,每当春秋远足郊游,最怕的就是阴雨天,晚上睡觉也不踏实,担心屋檐的滴答声。那时我尚未尝过失眠的滋味,一觉睡到天亮,心里有事,四五更时会自然醒来,揉着惺松的眼睛到天井里去仰望太空。多少次登太白楼、爬翠螺山的兴致,被这讨厌的雨丝抹掉了。

    早起听广播,说江面有六七级大风。多年不曾有过的怕雨的心情又潜上心头。昨天与那沙同志约好,上午他从合肥到芜湖,我跟他的车一道去屯溪,我们要参加的座谈会明天开始。这么大的风,轮渡能照常开吗?二十年前有次我从裕溪口过江,赶上大风,轮江停摆,只好伫立江边,眼望长江浪涛中点点风帆颠簸远去,恨不得一脚跨过江南,去亲吻那令人依恋的青山绿水。现在可不同了。这点风算什么?十时半那沙同志准时过江了。我们从芜湖出发时,漫天的急雨突然驻脚,天空明亮起来,将这座江城涤净一新。

    我平日自称是皖南人,不说黄山,连皖南山区还未去过。那沙同志是广东人,在安徽工作多年,皖南山道跑熟了。沿途稍大一点的集镇,多数能说出它们的名字,有时还能长长短短谈些有关的风俗人情的趣话。

    中午到了宣城,李白的足迹到过这里,光凭这点,就使这座城遐迩闻名。友人请我们尝新,泡了本地出产的敬亭碧雪。据说,这茶近年很为中外茶客称道,颇有与皖名茶太平猴魁、黄山毛峰争势的劲头。我从小随大人养成喝茶的习惯,现在每天至少要换二杯。说实话,无非是驴头,哪里知道喝茶還有许多讲究,什么粗茶细喝,细茶粗喝,好茶的水冲出来是清的,次茶的水冲出来是浑的。我端起自带的茶杯(玻璃罐头瓶),茶水明净,透过浮动的新芽嫩叶,能清晰地看到坐在我对面的一位老人。他是我三十年前的语文教师,现在这里的一所中学教书。

    这是我今天在途中最意外的收获了。年岁渐渐增大,有时出其不意地在他乡会遇上故人,交谈几句,情感也会被少年往事所牵动。今天不一样。他是熏陶我受好文学的启蒙老师。一九五四年大水退潮之后,他被调到江北工作。远行时,我们一群十六七岁的伙伴,曾在两岸葱绿的长堤上送别过他,五七年他因发表一篇文章遭受厄运多年,曾被放逐径县老家务家,据说自学行医,成了附近一带有名气的郎中。前两年才彻底平反。重返教育岗位。我细细端详他,虽然苍老了,却依旧那么干瘦,有精神;当谈起他近况时,他习惯地做了一个为我异常熟悉的手势,说:现在还好。“还好”,那就好了。至于其它原该探问的一切,我都不敢去触动它。我尊敬地递给他一支香烟,他随手接过,我划亮了火柴……

    在我的记忆里,他是吸烟的,烟瘾还不小呢!解放初期流行一种简装硬盒烟,一盒五十支,没有牌子,比较便宜。他的书桌上常常摊开了这样的盒子烟。有次他为北京一家杂志写稿,大概是写《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书评吧。见我进门,他放下笔,习惯地伸手摸烟,才发觉烟抽完了。我连走带跑替他上街买了几盒回来。此情此景,还在眼前。现在,我见他吸烟的神态还是老样,不禁地微笑了。他见我点烟,也笑着说:“你头发虽白了几根,样子没大变,在街上能认出。”我问起当年一些老师,他说多年没联系了,听说多半在皖南各县。

    停留短促,我们又继续赶路了。雨越下越大,夹着冰雹,汽车以一小时八九十公里的速度疾驶在弯弯曲曲的公路上。目的地快到了,远近星散着黑瓦白墙的小楼房。我突然意识到,我们正行进在徽州古道上。

    【解 读】

    《徽州道上》是一篇涵远恬静的散文。它写得脱俗、老道,非大手笔恐难为之。看题目,雅。自是由“山阴道上”这古来佳话诱出来的。但不是为了附庸风雅,因为文中写及的见闻、感受确实与“徽州道上”丝缕缠络。读内容,实。似乎是写一篇日记,没有一点扯闲篇儿玩掌故的意思。或许作者着意要写那位不该忘记也不会忘记的乡儒恩师正是为了平抚自己的感情吧,所以文字格外淡泊,只重记实,不多评说。然而,这恰好使文章酿出了神韵,正如好水冲出的“敬亭碧雪”,明净,清馨。

    这篇文章写得很讲究,有使赏家含英咀华醺然自娱的功力。且读起笔一句,不似属文倒像自说自话,“傍晚必须赶到屯溪”——心急火燎的,看不出什么雅兴;况且,作者自幼就讨厌的阴雨天又重现,这分明是扫兴嘛!妙的是,天公作美,即踏徽州道上的前一刻“漫天的急雨突然驻脚,天空明亮起来,将这座江城涤净一新”。这写实的文字暗合着陆放翁“又一村”的诗境,作者、读者的情绪也便陡然开朗欣悦了。倘若起笔就阳光灿灿,意气风发,怕反倒会折损文章的意趣。作者这番调度自然美的功夫是令人称道的。

    大凡写名胜古迹的文字,总少不了缅古考证,古籍的沉,以催得文章“胖”起来——这在有些人似乎成了一条规矩。本文作者是不守此规的,到了宣城只约略提了李白一句,既不温习诗圣《秋登宣城谢眺北楼》的大作,也不参与“蓬莱文章建安骨,中有小谢又清发”的讨论。他无心与古人神游,只是安下心来品芝说茶。于是一位极能牵动作者情感的老人形象便透过杯中浮动着“新芽绿叶”的明净茶水清晰地出现在读者面前。这一笔写得极精细,是不是作者受到老杜“不识山阴道,听鸡更忆君”的启示,不得而知。但它产生的妙趣,能够驱遣笔者的联想,这不正说明文章有魅力吗?再看结句。“目的地快到了。远近星散着黑瓦白墙的小楼房。我突然意识到,我们正在徽州古道上。”原来,真正色摄魂魄的不是家乡景而是故人情!一篇白话絮语式的散文能蕴贮如此醇厚的诗意,自然是佳作了。

    至于叙写老师际遇的文字与对其泰然风貌的描摹,更显出作者涵养性情的内功。无泣无诉,无悲无怒,可老者如镂如锲的风骨精神却愈加鲜明,直搅得读者心潮滚涌。说这篇散文脱了俗气,写得老道,于此可见一斑。

    [作者通联:安徽临泉县阜临路阳光家园五幢二单元401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