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小岛的诗意栖居

    魏萍

    朱塞佩·托纳多雷是意大利电影界的后起之秀,他继承了新现实主义电影描写普通人的传统,以平民式的怀旧情怀,将大时代背景下小人物的悲欢离合渲染得如泣如诉,而在承接新现实主义纪实风格的同时,他的电影也具有浓厚的艺术性,光影之间满载着对美好事物的憧憬与向往。托纳多雷出生和成长于意大利美丽浪漫的西西里岛,这里承载了他儿时的梦想,尽管如今的他早已在世界影坛声名斐然,但是从他著名的“时空三部曲”中,依然可以感受到,他对那遥远的故乡始终有着深深的眷恋。

    一、 反思战争下的人性异化

    “诗意的栖居”是海德格尔对现代性发展下人性的缺失和灵魂的失落提出的回应,现代性发展带来了物质生活的极大丰富,却让人心变得日渐贪婪,从改造自然到战争侵略,原本美好平和的地球在人类中心主义的摧残下变得千疮百孔,两次席卷全球的世界大战更是将人性扭曲至可怕的地步,人在刻板机械的生活下与自然脱节,成为物化的存在。海德格尔认为过分的追求物质的东西就会让人的生活失去“诗意”,从而陷入苦闷,唯有明白生命最本真的意义和存在的价值,才能将自己的心灵得到安置,体会到人生境界中的至高情怀。

    托纳多雷的电影中饱含着他对海氏“诗意栖居”的向往和现实功利主义的反讽,他在《天堂电影院》中刻意塑造了一个特殊的角色,他是廣场上的一个疯子,始终贯穿在故事之中,却又游离于主线之外。无论是风和日丽的午后,还是在大家愉快的欣赏电影之时,甚或是寄托了小镇居民欢笑与泪水的天堂电影院无可避免的走向衰败之后,他总是高喊着一句:“广场是我的”,在他眼中,属于大家的广场居然是他的私有财产,这种想法何尝不是人类中心主义下的自私与狭隘。影片的时代背景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这个疯子所代表的也正是“站在人民对立面的狂妄的邪恶的独裁者”,他们为了谋取至高的权利而罔顾生命,但他的独裁是没有力量的,当他最后穿行于车辆间时,我们看到在他身上笼罩着一种强烈的孤独感,他所有的自私与贪婪最终都会化作尘埃,西西里岛小镇居民的生活终将归于平淡。

    托纳多雷并不擅长表现战争,“时空三部曲”的故事虽然都发生在二战时期,却鲜有镜头直接表现战争的血腥与残酷。于他而言,人的情感在战争机器下被无情碾压,异化了心灵,抽调了灵魂才更值得关注。《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塑造了玛琳娜动人心魄的美,但战争却让她的人生如同蝼蚁般卑微和艰难,当她在人性的扭曲下被肆意地摧残践踏,战争邪恶的本质也被深刻的揭露。影片中的西西里岛到处弥漫着战争的味道,行进的军队和领导的讲话不时扰乱着人们的生活和工作,空气中散播着空洞的热情和虚无的权威仍然掩盖不住此刻这里物质的匮乏和精神的荒芜。性感美丽的玛琳娜如同一阵清风,她优雅从容地穿过街道,无视男人们垂涎欲滴的目光,也不在乎女人们对她的嫉妒侮辱,始终保持着高贵与矜持。当玛琳娜的丈夫战死前线的消息传来,她的生活瞬间跌进无底的深渊,最终为了生存沦落风尘,得到的却只有唾骂和鄙夷。当战争结束之后,因为曾经“在战争中与士兵睡过觉”的经历遭到毒打和虐待,小镇居民将战争给他们带来的压抑和愤懑无端地发泄在无辜的玛琳娜身上,当她撕心裂肺的呐喊回荡在天空,那不仅仅是她对自身遭遇的哭诉,更是对人性中残暴与冷酷的控诉。战争的残酷就在于它让人的内心变得焦躁不安,泯灭了人的良知,当美丽被无情地撕碎,丑陋才更真切地被暴露出来。直到历经沧桑的玛琳娜与意外归来的丈夫重新回到这里平静的生活,西西里岛的小镇也逐渐回到正轨,人性终于在经历了战争的倾轧后,重新闪烁出善良的光辉。

    二、 用信仰支撑起的苦难人生

    只要人有所信仰,精神有所寄托,任何时候都可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海德格尔认为,现代社会正在慢慢失去造神的能力,人类把所有事物当作为我所用的工具和资源,生命便失去了意义,走向了虚无主义。如果我们想要找回“栖居”的理想状态,那么每一个文化都需要一个“神”。这个“神”并不是指特定的神,而是一种非理性的信仰,只有拥有了这种信仰,一个社会才能更好地凝聚,生命因为充实而变得有意义。在托纳多雷的电影中,每个人的生活都是充满苦难的,但是因为心中的信仰让他们探索到了人生的意义,让空虚的灵魂有了生机和活力,最终达到一种至真至善的境界。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单纯善良的少年雷纳多将美丽高贵的玛琳娜看作自己的信仰,神圣而不可侵犯。玛琳娜用她无与伦比的美丽填补了少年悸动的青春,他全心全意地爱着她,但他的单相思是纯洁、无私并且高尚的,不掺杂丝毫的欺骗、利用和占用,当玛琳娜带着满身伤痛离开小镇,只有他追随着她的脚步为她送行,并默默记住了她远去的方向,并最终将真相告诉玛琳娜的丈夫。雷纳多衷心希望玛琳娜可以幸福,他懵懂的情愫是如此美好,青涩的情感让他的灵魂尽管平凡却无比高贵,也是他正直的行为让这个曾被世俗所湮灭的美丽女人,可以在洗尽铅华之后重返小镇。正如片中所言,只有重返旧地,才能重拾尊严。这也许是对玛林娜最好的褒奖,已不再美丽的她终于可以和这里的人和平友好地相处,或许他们的回归也是托纳多雷对“诗意栖居”的别样回应,玛琳娜用自己的善良接纳了这里的一切,西西里岛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海上钢琴师》里的1900将自己的音乐视作一生的信仰,音乐是他的心灵家园和精神旨归,他用音乐筑造自己栖居之本质,并以此不断接近万物之本质,当他沉浸在音乐中的时候,他的灵魂就像大海一样宽广包容。他从乘客的眼神中洞悉他们每一个人背后的故事,这是他音乐灵感的源泉,在他的眼中,船上的众生离开自己的家乡来到这片美洲新大陆,表面上每个人都怀揣着美好的梦想,实则却带着虚伪的面具,掩藏起真实的自己,这些人的心灵其实是无比空虚的。音乐就是1900向诸神靠近的语言,每一个从他指尖流出的音符,都会让他有回归人类精神家园的快意,终其一生,他都没有离开过弗吉尼亚号,当他为了爱情而决心下船,站在舷梯上才发现原来眼前的纽约城那么大,工业废气让整个城市如同海市蜃楼般浩大和缥缈,人在里面竟然显得如此渺小和孤单,所以他最终退回到了船上。于他而言,大海绝不仅仅是一个寄居的场所,更是他音乐灵魂的栖居之地,只有在海中他才可以弹出美妙的音乐。在海天之间,他的音乐是无尽的,最终他和这艘弗吉尼亚号一起谢幕于大海中,用生命演奏了一曲人与自然和谐相融的天籁之音。而这艘终年往来于欧洲与美洲之间的游轮,不仅仅是1900的家,也是多纳托雷心中永远眷恋的西西里岛的化身,1900的音乐之所以没有边界,正是因为他固守着他音乐和灵魂的栖居之地。在托纳多雷的心中,故乡西西里岛也是这样的存在,那遥远的小岛永远是他心中的一方净土,滋养着他在电影的世界中以诗意的方式将人性的本真境界与天地融合,并最终指向人的精神家园。

    三、 在回忆中追寻人生圆满

    成长就是一个不断寻找的过程,年幼时我们渴望走出自己小小的一方天地,长大后去到外面的世界,经历过挫折与困苦,方能明白只有回到最初出发的地方,才是心灵的归栖之所。托纳多雷对时间有着自己独特的感受,每当回忆起过往的岁月和尘封的记忆,总会感到一种温馨和忧伤并存的情绪萦绕在心头,“时空三部曲”在对旧时光的回忆中徐徐展开了剧中人的生命历程,在过去与现在的时空中游弋,却丝毫不影响叙事的流畅和情感的交融,多纳托雷巧妙的将断裂的时间串联成完整的人生。

    《天堂电影院》自传性色彩很浓,充满怀旧意味,影片中充满着对个人情感历程的回忆以及对电影黄金年代的缅怀。电影曾经装饰了多多晦暗的童年,也成为他绕不开的乡愁情愫。在老电影放映员艾尔弗莱多的鼓励下,多多终于为了理想离开了小镇,去外面的世界闯荡。然而,当功成名就的他回到这个宁静的小镇时,才发现他在收获成功的同时,有些东西也永远地失去了。但人生本就如此,有得到,亦有失去,在不断找寻与错过后回到灵魂最初的安放之处,才能得到圆满的人生。影片的结尾,当多多看着艾尔弗莱多送给他的影片,回忆起童年时艾尔弗莱多的陪伴,青年时与艾莲娜青涩的爱情,终于得到了内心的宁静,他找到了灵魂的归宿,托纳多雷将对过往电影时代的追忆和童年的记忆中的美好情愫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海上钢琴师》通过一个旧碟片上的音乐唤起了小号手马克斯对1900的回忆,他讲述了这位海上传奇的生平,他过人的音乐天赋和他最终与船共生死的人生选择。《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用画外音的方式展开了一段少年往事,玛琳娜从高贵冷艳到回归平凡,雷纳多也终于放下了心中的情懷,将对玛琳娜的爱永远地留在自己的心中,那些随着岁月流转依然让我们怦然心动的情感在人生感悟中沉淀。

    回忆其实是对灵魂的安置,只有一个人最终找到自己的栖居之所,才能平静的回忆过去。“时空三部曲”的结尾总是带有一种“落叶归根”之感,在演绎了人生离合后,让心灵归于平和。多多回忆的终点是他的家乡,1900谢幕在海上是马克斯对他回忆的终点,玛琳娜回到西西里小镇是少年雷纳多回忆的终点,他们的终点其实也是托纳多雷心中永远缅怀的故乡西西里岛,在他内心深处仍然渴望着在那个小岛诗意栖居。

    结语

    放映机缓缓地转动,银幕上出现了一个个拥抱接吻的老电影镜头;轮船在海浪中摇晃,1900和钢琴温柔的共舞;安静的小镇,美丽的天使从远处走来…… 继承意大利电影写实传统和意大利民族浪漫风情的托纳多雷,在他的“时空三部曲”中将我们带回到远方的故乡,回想生活中曾经发生的美好的事情。在意大利深厚文化底蕴和电影传统孕育下的托纳多雷,在电影中超越了日常生活中的陈规和老套,温柔的触碰着人内心世界的柔软,他的影片多有对现代社会的巧妙讽刺和对美的温馨赞叹。多纳托雷的电影是写意的,使我们在感受美的同时也对人性和现实社会进行反思,更让意大利电影在时间的长河中继续散发出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