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无善恶唯在一心

    金磊磊

    武侠小说家徐浩峰所执导的处女作《倭寇的踪迹》,于2012年上映后引起国内外广泛关注,并斩获了威尼斯与多伦多电影节的多项大奖。由于2006年出版的纪实文学《逝去的武林》改编而来,讲述了明朝末年,由一把扑朔迷离的“倭刀”带来的两个神秘青年与四大门派之间的斗争。在这部影片当中,徐浩峰兼任导演、编剧、武术指导,这样的多重身份给予了徐浩峰导演对作品的绝对控制力,影片也呈现出个人独特的美学特质与精神底蕴。《倭寇的踪迹》汇聚了一批极具实力的演员——于承惠、宋洋、赵圆圆、徐鸥仪等。令人惊异的是,片名是《倭寇的踪迹》,观众多少会以为是一部讲述抗击倭寇的明朝影片,但是导演却巧妙的利用了这个错觉,看似倭刀,实非刀有华夷之分,一切唯在一心之用尔,这是相当东方式的审美取向。

    一、 以画传神,武侠新声

    故事的背景发生在明朝万历年间,戚继光与俞大猷剿灭了东南沿海的倭寇之后,赢来了一个相对太平的年代。在霜叶城中,有着武学四大世族,当戚继光的贴身侍卫梁痕录带着戚将军所改制的“倭刀”来到霜叶城时,武学常家将其认定为倭寇余孽,誓要将其剿灭。梁痕录巧妙地使用了多个对策,不仅化解了大家的误会,更使自己得到了挑战四大门,新立一个门派的资格,尽管其在过程中打败过四大门派和裘冬月,但裘冬月的觉醒与归来,则让梁痕录功亏一篑,放下倭刀,不问江湖之事。

    电影不仅仅是话语与听觉的艺术,影片中能让人心领神会的表现方法比比皆是,例如依托于含义丰富的画面本身,影片力求最大限度地发挥出画面的力量。徐浩峰导演对于电影语言,尤其是对导演艺术的研究有着自己的独特见解。《倭寇的踪迹》虽然是徐浩峰所执导的处女作,可在拍摄手法上却显得较为熟练,影片开始与结尾两段在无疑巷的打斗画面最能说明这点。从他的运镜、构图、氛围渲染都有着可圈可点之处。开场的雨落残荷在写意的同时,更体现了本片对武戏的处理方式——直白的快,致命的快。举例来说,裘冬月与掌握了“如响”秘密的波西米亚人赛兰的比试,就体现了这一点。梁痕录在江边彩船的船头布置了戚家军棍法中的“如响”阵,并将“如响”的秘诀教给了波西米亚人赛兰。四大门派轮番上阵,却无人能破解此阵,在百般无奈之下,请出了曾被四大门联手赶出霜叶城的武林盟主裘冬月。裘冬月自诩为第一高手,可他无疑是一个荒诞的代表,不断地暗示自己为第一高手,却同样承受不住赛兰的一击,当他倒地之时,所有观众都会明了,原来这是一部昆汀式的电影,这一击打碎的是传统武侠片,打翻了传统武侠片所塑造的严肃与庄重。传统的武侠,自香港电影的兴起以来,从较为真实的打斗,例如李小龙的相关作品,到成龙略带夸张的趣味特技,最后演变成了不知该说是奇幻还是魔幻的飞天遁地、剑雨纵横,或是看似很真实的“我要打十个”。在观众被华丽特技狂轰滥炸的今天,《倭寇的踪迹》无疑让人们感受到了某种回归,不是飞天遁地,是古龙式的高手对决,没有花哨的动作,只是看似单调,但却是千锤百炼的拳脚功夫。当然,功夫画面的设置也要依托于导演的执导水平才能体现,在这方面,徐浩峰导演也交出了令人满意的答卷。

    而在无疑巷的打斗之中,徐浩峰导演通过舞台上演员的水平调度来进行侧拍镜头横移,每移一步,皆是不一样的景象,无疑巷上有四道門,镜头每移一步,便过一道大门。透过镜头,每过一道大门所看到的是门中人物的站位所展现出的纵深关系,这体现了空间上的虚实变化。颇有中国传统美学所宣说的“以意带实,以白带满”之韵味,而这藏七露三的功夫,同样贯穿在全片之中。例如,裘冬月、郄佬两大高手在彩船上与赛兰的比试,仅仅是在数个回合之中结束了。这之间的战斗极其简单,不过三五个镜头就解决了。而这场对决的主体,是攻于心,镜头的分配也很好地说明了这个问题,更多的镜头给的是裘冬月与郄佬的反复狐疑,反复猜测,用以渲染氛围。徐浩峰导演在每场比试开场之前,有着一个共同点,先展现出进攻方一次或两次猜想出招步骤以及破解方式的冥想时空,但当真正的战斗开始之后,却是在短短一瞬之间就结束了,这种镜头上的反复和拖延有着相当的趣味。

    综上所述,正如爱情最甜美的往往都是在初见和热恋阶段,真正的将爱情代入现实后,未免有时令人发出“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感叹。在古龙的《多情剑客无情剑》中,上官金虹与李寻欢的一战,其结果在李寻欢决斗前一天勘察地点时便已确定。在高手的对决之中,往往是瞬息之间而见生死,但生死之前的紧张与动摇,精神间的相互碰撞,才是值得反复回味的一点。因为,武功的高低也罢,刀剑的轰鸣也罢,它们是无生命的。真正有生命的是使用者,是人的心。这一点,在徐浩峰的作品里体现了出来。下文将更详细分析。

    二、 以器明志,以武见心

    《倭寇的踪迹》中,没有迷离而破碎的靡靡之音,只有纵横江湖的快意气质,一如其朴素而大开大合的剧情,一如其快速而迫人心弦的战斗。但是,在大开大合之余,其实隐含着的是人心的暗流,是无数的心念在背后涌动。这一点,从徐导对于各种细节的处理可见一斑。

    佘小姐的那把椅子,是一个道具的恰当隐喻,因为它高得过于离谱。它隐喻了佘小姐的无处依托。在影片中,她被政治婚姻左右,嫁于第一高手裘冬月当小妾,而她早与护卫有染多年,最终决定谋杀丈夫,完成自己的夙愿。她充满了幻想,幻想着在这个世俗之间有着几分乐趣,佘小姐忍受着世俗的打闹,时时刻刻又不满于现实,一心寻死,最终只得在暗地里独永叹乎增伤。关于佘小姐,影片当中最为曼妙的一段是她行走于古巷之中,月光朦胧、竹影摇曳、身着白衣、面容憔悴。在这段镜头当中,什么台词都显得无力,倘若加上了台词,将会剥夺此处的美感,剥夺想象的空间。将这种镜头称为东方式的镜头美学体现也不为过,这种注重空间,强化空间流动感而实验的运镜方式,从结果来看,确实是颇有味道的。

    武侠电影中的快剪辑会使它缺少了些许实感,多了几分视觉刺激。徐浩峰导演推崇实感,从真实的武打中探求出新的人物动态表现形式,加以适当的艺术加工,是补救武侠电影中缺少实感的一种方式,徐浩峰导演在实感与艺术之间进行着分寸的把握,分寸的把握是美感的另一体现。

    美感与分寸,分寸与细节,这些也同样在徐浩峰的作品之中相融于一体,体现出一种“张飞”式的粗中有细的审美。在佘小姐与裘冬月交心的一场戏中,在裘冬月的追忆之中,郄佬告诉他:“你不懂心计,只懂武学。”而在这场戏里,裘冬月算计了一回佘小姐与赣岗,抓住时机,精心策划了报仇的计划。裘冬月凭借着巧妙言辞说服了赣岗,这时佘小姐在屋内,赣岗在屋外,两人互不相知,一个远景深焦的镜头渲染的是两人对于即将到来的危机而不自知。赣岗长斧位于画面左侧,投影的方向指向屋内,他的长斧本身就是一种强化过的造型效果,长斧所带来的强而有劲的长线条能够有效地去割裂或者说压制画面构图的本身,起着视觉引导的作用,能够潜意识带动观众的眼球。徐浩峰对于分寸的把握更多的是用心于幻想时空之中,镜头更多的是分配给反复推测双方出招的心之战斗,这才使得其真实的结果让人瞠目结舌。

    影片结尾,最后一个镜头给了那把抗倭刀,影片最初遭众人唾弃的那把抗倭刀,最终赢得了名分。可它的结局也不知是好是坏,徐浩峰导演对于这把抗倭刀的结局只用了一个单镜头来说明,从画面的构图来看,它不再位于画面的中心,从光影的效果来看,它显得黯淡无光,数分钟前那把剑气凛然,宛如太阳一般耀眼的抗倭刀似乎与它毫无瓜葛。它静静地躺在兵器库中,这个镜头几乎是逐渐黯淡的,在这个封闭场景之中,导演对于光影的调整让这部影片自然而然地走向了结束,這把抗倭刀或许在某一天会再度发出光芒,完成它的另一生命时刻。

    在经历了一场看似误会却绝非误会,看似荒诞却并不荒诞的战斗之后,从影片之中的人物结局来看,其内蕴的“器无善恶,唯是一心”的思想更为凸显了出来。梁痕录放下了自己的刀,和情人去了江南的苏杭;裘冬月上山归隐,不问世事;佘小姐站在江边的阁楼上,仅仅给了一个水平横拍的左右镜头而已。在这之中,看不到武器,看不到斗争。仅仅看到了清风明月、江南水乡。他们已无斗争的必要,没有斗争的心,又如何能拿得起武器呢?武器并非天生存在着好或者坏,一切仅仅只存在于人的心念之中。这不禁使人想起了老子所言:“兵者不详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1]

    结语

    人们常说,身为作家的徐浩峰写的武侠很硬,而他的硬,不同于古龙、金庸、梁羽生。徐浩峰的硬派武侠应当说是真实的武侠,有着质感的武侠。这种真实,来源于徐浩峰自身扎实的武学素养,凭借着这一点,他写出了不同于其他武侠小说家的作品,开创出了自己的风格。在身为电影人之前,徐浩峰更是一名著名的武侠小说家,武侠的世界中,处处透露着危机,透露着门道。通过武侠,亦或是超越了武侠,他所讲述的实际上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年月,追逐着不同的目标与理想,不同时期人们的为人处世之道。

    一方面来说,徐浩峰所撰写的故事显得较为真实切近,在他的文笔之下,王朝与旧时代的文化氛围,风貌都少有生涩感,这一点在《倭寇的踪迹》中也保留了下来。在这个武侠的世界里,有着遵循礼法,尊崇道义的人物存在,也有着礼崩乐坏,以武犯禁的人物存在。而另一方面,徐浩峰的故事之中,武侠,武打,终究只是皮,以武侠为源点,徐浩峰能够去讲述故事的脉络,提炼出故事里独有的东方式审美与情趣追求。这一扎根于中国传统的价值诉求,可以表达为:“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凶虎,入军不被甲兵。凶无所投其角,虎无所用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2]争斗也好,战争也罢,武器的作用,恰恰如同武字一般,是止戈之意。武器的作用,绝非是表面的争斗,而是最终的和平。这也是《倭寇的踪迹》在构图、剧情等电影元素之外,仍值得一看的关键。

    参考文献:

    [1][2]老子.道德经[M].北京:中华书局,2006:79,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