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仁波齐》:朝圣纪实下的生命观照

    付松

    《冈仁波齐》是第六代导演张扬的最新力作,影片甫一上映,即在国内外知名的电影平台如豆瓣、IMDB等,分别获得了7.8、8.9的超高评分,同时取得了上映九日突破3000万元的不俗票房。良好的口碑与持续走高的票房,使这部影片备受瞩目,小众文艺的电影属性则使之成为今年电影市场的一匹黑马。

    影片以藏族人的朝圣为题材,讲述了在藏历马年,普拉村十个普通藏民徒步跨越2500公里去冈仁波齐朝圣的故事。导演张扬运用真实记录与戏剧创作相糅合的表现手法,呈现了藏族人关乎信仰的生活方式,还原了普通藏民在千里公路上一路磕长头的朝圣过程,使影片传达出一种直击心底的震撼力量。冈仁波齐在藏语中意为“神灵之山”,藏传佛教认为此山是胜乐金刚的居所,代表着无量幸福,因此常年在此转山的信徒不断,影片中的这支朝圣队伍历经艰难险阻,最终抵达内心的圣地冈仁波齐。影片以冷峻客观的姿态,日常化的铺展,以及静观式的摄影风格,将漫长的朝圣过程呈现出类纪录片的质感。这一过程浸染着对生命本质的客观却温情的观照,既是个体的,亦是民族的生命表达。因此,影片的参与者,包括藏民、导演以及观众等,都在参与影片的同时获得了一种内心的平静和灵魂的升华,完成了生命的自我观照,抵达了内心的“圣地”。

    一、 冷峻客观的朝圣纪实

    20世纪90年代,导演张扬在西藏曾目睹藏人朝圣的壮观场景,因此,将这种震撼的画面搬上大银幕时,张扬将其一贯追求的现实主义发挥到了极致,采取一种旁观者的态度,冷静客观地“记录”了一场朝圣之旅。影片中的朝圣者都是来自普拉村的“素人”演员,他们的日常生活也成了这部影片的唯一“故事”。

    (一)日常生活的真实还原

    导演张扬渴望呈现出朝圣者“在生活里边可能发生的一些东西,或者真实发生的一些东西”,因此采用半记录的方式,将“一个仪式化的东西日常化”[1],还原了藏民的日常生活。于此,纪录片与剧情片的边界被消弭。

    首先,导演采用了“去中心人物”“去故事化”的表现手法。影片一开始便将镜头转向了普通藏民的日常生活画面:尼玛扎堆点燃酥油灯,斯朗卓嘎开始了一天的家务,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糌粑,随后开启一天的生活。故事的“主线”围绕着这些藏民磕长头的朝圣过程,但朝圣之旅已经与他们的日常生活融为一体,导演采用中、远景镜头结合和无背景音乐的处理方式平静地还原了这场朝圣之旅。其次,极度克制的戏剧创作手法的运用。戏剧最核心的特点,便是集中的人物、时间等,表现出集中的矛盾。张扬强调“这是一部经过设计和编排的剧情片”[2],同时又是一部“采风式”的朝圣之旅的真实记录。影片中的车祸、落石、暴风雪等情节,尽管并没有发生在这支队伍的朝圣之旅中,但却是其他朝圣者经常遇到的危险。因此,一方面影片最大程度地将朝圣之路上的故事集中表现,客观地呈现朝圣路上的真实生活,另一方面,这种“曲折”的情节设計,增强了影片的戏剧张力和可观度,容易引起观众的情感共鸣。需要指出的是,电影中的“曲折”性,也即戏剧性在叙事层面上的振幅并不大,但却具有极高的心理释放度。这种心理层面的情绪起伏正是其摒弃戏剧化又能合于戏剧性的一个极富意义的探索点。

    (二)人物与摄影的静观表达

    导演张扬以一种近乎静观式的摄影姿态来拍摄《冈仁波齐》,他不靠近,也不打扰,甚至不去延伸主题,“真实”“客观”成为他对电影的至高追求。于此,影片呈现出两方面的“刻意”,一是人物的“刻意”选择,二是叙事的“刻意”抽离。

    首先,人物呈现取代演员表演。影片中的“演员”选择非常特殊,都是“素人”,且都饰演与自己同名的角色,老人、孩子、孕妇、屠夫等角色的设定,也都是这些藏人演员的原型。这些普通的藏民在电影拍摄的契机下,达成了一种共识,忘记了自己的演员身份,成了真正的、虔诚的朝圣者,影片也完成了戏剧创作到真实记录的升华,成了为虔诚的朝圣者“立传”的“史书”。

    其次,静态画格取代叙事画面。张扬并不刻意于个体情感状态或情绪氛围的表达,却着意于冷静而克制地呈现藏人的生活景观,静默地呈现人的外部动作,于流动的公路景观中,将戏剧性的“刻意”消弱到最低限度。所以,电影的叙事画面几乎是不存在的,叙事意义在此被消解,呈现出的是一帧帧静态的画格,生活的原生态。但这种“刻意”性追求却呈现出一种哲理性的传达,即对诗意的忖度,充满韵味的画面的诗意性其实都源于他者的目光,于朝圣者而言,不过是朝圣之路的日常构成而已,诗意性由此被消解。

    二、“执着平静”的生命观照

    影评人木卫二曾感叹,整个朝圣队伍,更像是漫长人生的一道缩影,有婴儿落地,有长者辞别,有青年的成长,有生活的体悟。过程是苦,终点是甘。一方面,藏民的日常生活化的朝圣之路正是个体生命的自我观照;另一方面,影片也向人们展现出一种具有民族特色的生存状态,是对民族文化生命的观照。而影片中这种对生命的观照在与现代性符号的并置中更得以彰显。

    (一)个体生命的自我观照

    《冈仁波齐》里的朝圣之路是一段艰难的旅程,藏民们不断用血肉之躯触碰着伸向远方的坚硬道路,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枯燥的动作。对虔诚的朝圣者来说,这正是达到内心平静必须的“修行”,是他们在对生命的本质认识后毅然决然所作的选择,是个体生命自我观照的必然过程。

    影片中朝圣队伍遇到车祸时,司机为了车上等着急救的人的生命,自己承担了全部的损失,没有半句怨言;途径被大水淹没的公路,朝圣者没有避开,而是脱掉外套,磕着长头涉水而过;年迈的金培带着哥哥的遗愿踏上了朝圣之旅,却在朝圣的中途平静地离开了人世,众人将他埋葬在群山的脚下,然后继续朝圣之路。在朝圣者心中,虽然老人的身躯没有完成这趟旅途,但灵魂早已登上圣山,得到了升华;次仁曲珍的新生儿呱呱坠地,朝圣者经历短暂的休整后带着喜悦又重新踏上了朝圣之旅……一切画面平静自然地在银幕上流淌,朝圣者执着而淡然地进行着这场心灵救赎的生命体验,将对个体生命的观照熔铸于朝圣路上遇到的痛苦与喜悦之中。

    跳出影片,普拉村的藏民也因“误打误撞”的朝圣之旅实现了对自我生命的观照。屠夫江措旺堆终于涤净了“罪恶”的双手,获得了内心的平静,从此不再宰杀牛羊;杨培老人依然日复一日地在山上放羊;背负巨债的仁青晋美因这次契机过上了正常的生活,重燃对生活的希望……他们的生活方式并没有因为这次朝圣之旅而发生改变,因为这样的生命体验已经扎根于他们的日常生活之中,但他们却又一次完成了对生命的观照,重新审视了自己的生命与灵魂。

    (二)民族文化生命力的观照

    有评论者指出,《冈仁波齐》是对西藏文化的“深切服膺与巡礼”,并且“不疾不徐”地表现出了西藏文化独特的精神气质与力量。[3]导演张扬准确地把握了西藏文化的核心部分,通过对朝圣文化影响下群体生活状态的真切描绘,揭示了群体心理的信仰认知与认同,将民族文化延绵不息的生命力通过对群体的参与者的叙述表现出来。

    影片通过平静纪实的镜头记录了朝圣路上的四季变换,朴实无华的画面中又不时闪现着壮丽的山川景色,在这种文化生命力绵延不息的大地上,始终有那么一群人坚持着信仰,无惧困难险阻,坚定地走在朝圣的大道上,数以万计的朝圣者队伍既是切切实实的震撼人心的壮丽风景,也是光辉灿烂的民族文化传统中的一个伟大奇观。《冈仁波齐》传达出的对西藏文化的敬畏与向往,深切地打动了每一位观众。导演张扬以及影片参与者们凭着热枕、虔诚的内心,完成了对民族文化生命力的观照。

    (三)传统与现代并置中生命精神的彰显

    在谈及电影所呈现的生命观照时,不得不提到影片中与传统并置的现代符号的存在意义,由此而反观藏人的精神朝圣之旅,将更具意义。电影中,张扬对于西藏是以一种平静的“外来人”的视角呈现的,这一视角的选择,一方面缩短了影片与观众的距离,另一方面更突显了现代符号存在的尴尬性。这与万玛才旦在《寻找智美更登》中,以找寻演员作为古老艺术的隐喻,其间墙壁上闪现的标语的刺目与尴尬有所类似,《冈仁波齐》中这些“符号”无處不在:318国道上飞驰的白色轿车、红色卡车,女人豹纹的衣服内衬,男人胸前的英国国旗,布达拉宫喇嘛手上的农夫山泉和红牛,他们运输供给的红色拖拉机上“扶贫”字样,灯火通明的街道,洁净的旅馆,等等。这些来自现代化的物质符号不断出现于朝圣之路,成为朝圣者生活的突兀存在。然而,这种突兀与尴尬并不仅仅显性地表达为传统与现代的物质状态之不同,更突出地表现在朝圣者对于现代性的淡泊视之上。面对呼啸而过的现代交通工具,朝圣者既无歆羡,也无厌恶,二者处于一种客观疏离的状态,从而形成两重话语体系的并置。朝圣者在途中遇到的感叹年轻人耕地着急,把牛累得气喘吁吁的老者,心疼驴而替它拉车的夫妻,才是与他们处于同一语言体系中的,而非代表技术、速度、时尚的现代符码。所以,在这部电影中,我们很难看到个体或群体在现代与传统交锋中的身份焦虑、文化焦虑、价值焦虑,更看不到由此而来的人物间离与精神延宕。现代性以一种被隔离的姿态存在于朝圣者的现实世界之旁,话语言说之外。由此,那些标识现代性的符号,失去了“宣示”其先进、开明的对象,而变成一种尴尬存在的客体。但与此同时,藏人的精神却得以彰显,生命观照也在此并置中获得了更接近灵魂本质的价值。

    三、“返璞归真”的时代呼声

    《冈仁波齐》为当下喧哗浮躁的电影市场注入一股清流,它以深厚的文化底蕴、震撼的朝圣叙事以及朴实的创作手法,打动了万千观众,无论是对中国电影内在品格的塑造,还是对当下社会人们的精神启迪,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中国电影的“卫道者”

    从拍摄《无人驾驶》首度转型商业片,到《飞越老人院》的两次票房惨败,导演张扬曾一度陷入迷茫。但他对艺术的坚定信仰最终让他拒绝了商业利益的诱惑,重新回到了艺术片的拍摄中来。《冈仁波齐》的拍摄历时一年,面对着高原反应、缺少投资等艰苦条件,张扬依然没有忘记创作的初衷,向观众交上了一份完美的答卷。

    在当今浮躁的电影市场,越来越多的创作者为了在短时间内获得最大的利益,不惜抛弃自己的艺术信仰,制作一些速成的文化快餐,交给观众的都是一些粗制滥造的速成品,毫无意义和价值。导演张扬以一个电影艺术卫道者的姿态给一些唯利是图的电影制作者有力的一击,而影片《冈仁波齐》所传达的对信仰的坚持,对生命的观照意识,也为一些正在进行电影创作的工作者们提供了良好的范式和生命的启迪,为电影市场带来了巨大的福音。

    (二)本真生活的“提倡者”

    《冈仁波齐》中对藏族人民日常生活状态的展现,对朝圣者坚定信仰的真实记录,使许多观众在现代社会常态化的浮躁生活下,重新审视了自己的生存状态,进行了对个体生命的观照。

    一方面,影片深厚的文化背景与内容充实了观众的精神生活。在当今文化贫瘠的电影市场中,观众的观影体验往往局限于影片形式对感官的刺激,影片内容本身的文化意义与价值相对薄弱,《冈仁波齐》向观众呈现了藏地“转山”的文化传统,观众在惊叹壮观场面的同时,也会对西藏地区的民族文化产生强烈的好奇心,从而加深对民族文化的了解。

    另一方面,《冈仁波齐》中有关信仰、朝圣的生命体验给观众带来了极大的心灵震撼。影片中藏民们平静、缓慢的生活方式与当今社会生活的快节奏形成鲜明的对比,人们往往在忙碌的生活中迷失自我,面临着精神世界的极大空虚,最终失去对生命的意义与价值的认识。因此,影片中呈现的不卑不亢、返璞归真的生活状态对现代社会的人们具有重要的启迪意义。

    结语

    《冈仁波齐》创作的过程也是一个向艺术胜地朝圣的过程。导演在讲述藏族人民朝圣故事的同时,也完成了个人对艺术创作的坚守和对自我生命的观照。《冈仁波齐》作为一部冷静叙事的文艺电影,其真实记录与戏剧创作相结合的方式,无疑为电影创作开启了一扇新的大门,为中国电影市场注入了新的活力。

    参考文献:

    [1][2]好奇心日报.张杨在西藏花一年拍的《冈仁波齐》,拍的是“每个人心里一点小愿望”[EB/OL].(2017-06-30)[2017-07-02] http://item.btime.com/048to9gohlq96jh316o61kdqbc3.

    [3]胡谱忠.《冈仁波齐》与西藏文化形象塑造[N].中国民族报,2017-0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