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冯仲云伯父

    李维政

    我珍藏着一张发了黄的二寸黑白照片,照片中的人宽宽的额头,四方脸庞,眼镜后面一双有神的眼睛正慈祥地瞅着你。

    这照片上的人,就是我父亲的亲密战友——冯仲云伯父,照片是1966年9月他当面送给我的。

    1933年夏,父亲李靖宇怀着抗日救国的远大抱负,告别老母和妻儿,踏上北满珠河之地,寻找共产党和抗日队伍。在深山老林里,他遇到了老同学、老同乡李兆麟和冯仲云、赵尚志,从此在他们的领导下开始了革命的战斗的一生。第二年,李兆麟、冯仲云介绍我父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父亲在大青川救国义勇军(后转入东北人民革命军)、东北抗日联军历任团长、师参谋长、军参谋长、上江游击司令部参谋长等职。1938年2月,在指挥部队攻打萝北后右腿上部负伤,6军军长戴鸿宾用两条线毯裹住父亲,过境黑龙江送至苏军医院疗伤。伤愈后,当年被苏联远东军司令部派遣为驻奉(沈阳)情报组织部长,开始了长达7年的隐蔽战线的工作。

    1945年8月,苏联对日宣战,出兵迅速解放了东北。任职东北党委会委员的冯伯父随同苏军到了沈阳,担当苏军沈阳警备区副司令。

    祖国光复了,父亲和冯伯父又见面了!一别数载,两双大手紧紧握在一起,久久不放,心中别提有多高兴了。

    父亲把所掌握的情况一一向冯伯父做了汇报,并积极参与了沈阳的接收工作。对此,《冯仲云传》作者赵亮、纪松曾有过一段专述:

    “在离开沈阳之前,他到医院看望了两个战友:唐万友和李靖宇。唐万友被敌人的黑枪打中。李靖宇是李兆麟的同学,为抗日跑到北满寻找抗日联军,后来成为三军第八团团长,1938年护送赵尚志赴苏联时,在战斗中负伤。伤好后,派来沈阳做情报工作。冯仲云到沈阳后,他协助做接待工作,陪同冯仲云送朝鲜同志回国,在返回途中遭车祸,重伤住院。由于国民党军队即将进沈阳,特务活动猖狂,冯仲云嘱咐他们,多加小心,伤好之后就去哈尔滨。后来,唐万友回到故乡,李靖宇到苏军司令部打听消息,出来后失踪……”

    父亲在沈阳同冯伯父一起工作的经历,李兆麟将军之子李玉记忆很深,他说:“我家得到了离家抗战的父亲的消息,高兴万分。这个消息是父亲的同学又是同乡,家在三界坝村的李靖宇叔叔托人送来的。我马上到沈阳找到了苏军司令部,见到了李叔和冯叔,等待去哈尔滨见父亲(在沈阳等了10天左右)。张大川(冯仲云)与李靖宇两位叔叔每天工作很忙,经常去苏联红军司令部办公,共同接待进步青年学生,宣传共产主义道理,鼓励他们进步,追求真理,参加革命工作。从接触中,看到两位叔叔关系非常密切,每天同吃同工作,不时谈起他们过去抗日时的情景。事过60多年了,记忆犹新……”

    后因形势突变,苏军撤离沈阳。1945年年底,父亲因行踪暴露,被国民党特务杀害,时年37岁。

    1996年6月30日,辽宁省辽阳市政府拨款,在老家大三界坝村为父亲建起一座纪念碑,上书:民族英雄李靖宇将军碑。立碑当日,父亲战友朱新阳叔叔、李玉大哥与女儿李海英及中共辽宁省委副秘书长杨志新同当地党政领导参加了揭幕仪式;父亲战友王明贵、王钧叔叔及东北烈士纪念馆写来信函,深切悼念。

    1989年,辽宁省革命烈士事迹编纂办公室干部李英杰、姜中科为我父亲立传,写了《白山黑水的忠诚儿女》,登于《辽宁英烈》第四集。1991年辽宁少儿出版社出版《中华英列传》(上集),载有陈宝勤所写《生为百夫雄死为壮士归——李靖宇烈士的故事》。

    父亲的遗像、遗物和事迹在东北烈士纪念馆及尚志市烈士纪念馆均有陈列。

    父亲牺牲后,家里一直不知他的消息,直至1949年8月。当时冯伯父在沈阳参加会议,我哥李唯城找到了他,要求免费读书。冯伯父当即用钢笔给车向忱写了一封介绍信:东北实验中学车校长同志:

    李唯城系抗联三军参谋长之子,其父李靖宇在抗联及地下工作中做过长期革命工作,八一五后牺牲。现李唯城在贵校读书,请按烈士子弟予以公费待遇。

    此致敬礼

    冯仲云

    从我哥开始,冯伯父义不容辞地担负起照顾烈士遗孀遗孤的生活和工作之责。

    1951年5月,哈尔滨春暖花开,丁香花香四溢,我母亲领着10岁的我,离开偏僻的农村来到繁华的大都市哈尔滨找工作。

    时任松江省政府主席的冯伯父,政务缠身,但百忙中仍与薛雯伯母热情接待我们娘俩,问寒问暖。

    我们被安排在省政府招待所,吃住不花钱,但母亲急于工作,数次找冯伯父。伯父说,“你的工作别着急,慢慢找。先送孩子到烈士子弟校读书,别耽误学习。”东北烈士子弟校是由冯伯父提议而建立的,为许多烈士家庭解决了后顾之忧,烈士子弟在那里念书费用一律由国家负担。

    一个晴朗的日子,冯伯母送我们到位于南岗区一曼街的东北烈士子弟校。马校长接见了我们。母亲一看校园花木葱茏,环境幽雅,宿舍亮堂堂的,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心中非常敞亮:我儿念书不用愁了。

    送我们母子入学的路上,母亲见冯伯母怀孕了,便问:“每天上班不坐车吗?走路上班是很艰苦的。”伯母回答,每天上班都是来回走。现在想来,解放初期我党的高级干部和家属多么自觉维护党的形象,做人民的公仆啊。伯母是省长夫人,怀着孕,亲自送我们入学,真叫人难忘!这些情况,在母亲的日记中,都真实地记载着。

    几经周折,机会终于来了。冯伯父给工业厅人事科写信,介绍母亲到香坊区油脂厂当收发员。母亲识字,而且字写得非常工整,做收发工作足能胜任。有工资保障,生活不愁了,小儿子也已安排免费上学了,母亲怀着万分感激的心情于1951年7月19日上班去了,一直干到退休,从未无故请过病事假,且态度和气,工作认真,领导和职工一律亲切称她为“郭大姐”。年近90岁,母亲在睡眠中安详离世。

    工作的第二年正月,母亲怀着感恩之情,提了二斤蛋糕带上我去看冯伯父一家。伯父不大高兴:“不许送礼,上级有指示。”“我和靖宇不错呀,是老战友了。”

    1952年7月,冯伯父离开了战斗、生活20年的东北,带着全家来到北京,等待分配新的工作。

    1953年6月16日,冯伯父给母亲回信:

    “郭玉珍大嫂:我现在在北京图书馆工作,身体虽然血压高些,但基本上是很健康的。薛雯在马列学院读书,大女儿在人民大学读书,两个小孩在保育院。

    ……愿你努力工作,以便将来侄儿能长大成人……”

    同年10月7日,母亲又收到冯伯父写的信笺:

    你9月29日的来信收到了,谢谢你对我的祝贺,这使我感到责任的重大,更需努力为人民服务……

    你在工厂工作,是很好的,愿你努力工作,这都是对建设祖国有利,这是符合靖宇同志之宿

    愿的。

    薛雯仍在马列学院学习,最近又产一女,母女均健,请慰。此致敬礼

    冯仲云

    因松江省森林大火受到记过处分而就任北京图书馆馆长,对省级的高级干部冯伯父来说,是降级使用;母亲不明原委,以为到北京当干部是“提升”,因而她写信去祝贺了。但冯伯父并没说明,而是自感“责任重大”,“更需要努力为人民服务”。这是何等高贵的人格啊,这不正是身为共产党人的冯伯父的伟大胸襟吗!

    1953年我加入了少年先锋队,写信向冯伯父汇报。冯伯父于4月23日用毛笔给我写了回信,表达了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对烈士后代的殷殷情怀:

    “唯政侄儿:

    ……听说你加入了少年先锋队,我很高兴,希望你更好地学习,才对得起你的多年为革命而奋斗牺牲的父亲……”

    这封信我一直珍藏身边,成为我前进的动力,催我自警,继承父业,永葆革命理想。

    1960年冯伯父的革命回忆录《艰险的途程》出版了,封面设计很有特色:一位农民给身穿长衫、头戴礼帽的冯伯父指引路径,冯伯父戴着眼镜目视前方……

    为了寄托对伯父的思念,我将那个封面设计临摹成水墨画,保留至今。

    高中毕业前夕,我收到冯伯父一封信,是用钢笔写的,只略略10余字,大概老人家太忙了:“来信收到,希努力学习,以便考入大学。”

    1966年我即将大学毕业,冯伯父让秘书回信:“希望你服从组织分配,真正做到党叫干啥就干啥。分配到了工作岗位后,来信告诉我一下。”落款是66.7.11。

    这是我和母亲收到的最后一封冯伯父的信。

    1966年是共和国最难忘的一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了!我未能及时毕业分配,留校“斗、批、改”,在浩劫中洗涤灵魂。9月,我和同学乘火车直达首都北京,等待毛主席接见百万红卫兵。另一个重要目的,就是看望已十多年未见面的敬爱的冯伯伯冯伯母。

    我与薛庆范同学直奔水利电力部,门前大字报密密匝匝。我挤过去一看,竟然发现好几张大字报针对冯伯父,心里一惊,暗忖:为革命忠贞不二的伯父也被贴了大字报?匆匆看过,便到收发室。收发室同志直接给冯伯父去电话,然后告诉我们:冯部长在家休息,你们直接去他住处吧。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一路寻思:分别10余载,伯父认不认识我了?大字报满天飞,伯父处境如何?

    秘书和冯伯母把我们领进客厅。不大一会儿,穿着白衬衫的伯父从里屋走出来。我见他仍是那么高大,仍是那么慈祥,跑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冯伯父,您好!我妈让我代问您和伯母好!”

    冯伯父坐下,仔仔细细端详我,深情地说道:

    “唯政,你的眼睛,眉毛,很像你父亲,嘴唇也像。”

    说毕,他眼望窗外,久久凝视。大概他的思绪飞向北满那密林吧,飞向“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的战斗历程吧?

    接着,他关切地问起陈雷在齐齐哈尔市富拉尔基区挨打的事儿,问我知道不?我说听说过。他又问,你认识“小凤”不?我说,“小凤”就是李敏,哈尔滨工具厂党委书记,是歌剧《星星之火》的小凤的原型。李敏阿姨我虽没见过,但她名声在外,深得工人赞扬。

    “我给小凤写封信,你能捎去不?”我肯定地回答:“能。明天我就回哈尔滨。”冯伯父欣慰地笑了,和我讲:“你不知道啊。小凤那时很小。就是个小孩子,早早参加了抗联,经常围着我转,让我讲故事。她抱着我大腿,管我叫‘爸爸呢!”回忆烽火岁月,回忆战友情,冯伯父边讲边挥手,精神很亢奋。

    这时冯伯母走过来,对我轻轻耳语:“你伯父患高血压,最怕激动。你们这些烈士子弟来了,他真是高兴啊。但是,你们千万不能和他多唠,以免他过度兴奋。”

    于是,我劝冯伯父休息休息。冯伯父说,“这样吧,你帮李再德改改材料,她是鲜族人,汉字不大通顺。”这时,我才注意到斜对面一间屋子里坐着两位老人——抗联老战士于保合和李再德。

    两位老人写的材料是关于陈雷的,我费了大约两个小时边看边改。冯伯父看了我的改稿后,认为还得斟酌斟酌。

    夜已深了,我与同学辞别冯伯父、伯母。我问还给李阿姨捎信不?冯伯父略为思考一下,说不用了,以后再说吧。临行前。我向伯父要了他的照片,并说母亲很想念您,要您的照片留作纪念。

    哪知此次见面,竟成永诀!

    几年后,在哈尔滨听说冯伯父被造反派斗死了。捧着冯伯父的照片,我欲哭无泪,夜不能寐。一代杰出的我军儒将,一位杰出的我党高级知识分子,就这样悲惨地离开人世。

    2005年和2006年,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和东北抗日联军建军70周年的前后时间里,东北抗联的后代们多次聚会于哈,冯伯父的大女儿冯忆罗说准备在2008年她父亲诞辰100周年时出个纪念文集,邀我写点东西。我欣然答应,写了以上文字。

    斯人已去,风范长存。愿冯伯父在天之灵安息!抗联的后代们定将高举抗联精神大旗,为和谐、富强的社会主义祖国不懈地努力和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