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武忧国忧民的报人人生

    王 淼

    我国在20世纪30、40年代曾有一位蜚声新闻界的名报人许君武,因其体貌特征突出,头特大,有异貌,人皆呼为“许大头”。抗战时在重庆,蜀中小儿嬉戏呼为“开山脑壳”,许不以为忤。1936年在南京时,著名漫画家高龙生为其作一漫画,大头在帽店购帽,无一合适,扔了遍地的帽子,摊手叹日:帽子难买。一时文化人引为雅趣。

    许君武,学名昌威,别号筠庐,湖南湘乡人,1905年生于北京。其父仲期公为晚清戊戌科翰林,任浙江台州知府,卸篆后在京任职翰林院。许4岁时,由古经学大家陈咏南启蒙,受儒学系统教育连续八年,熟诵十三经及《资治通鉴》等史书,并读楚辞、汉赋、唐宋诗词。8岁时即按命题作文,成460余字。老师点评以“书无讹字,语句清通”而加奖誉。他10岁开始学习英、法文,12岁入新学,15岁参加“五四”运动,被军阀拘捕押于北大高楼中。其父闻独生子被拘,遣人送衣物,附一函谓:“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一章,宜细玩之”。

    1923年,许君武入北京中国大学英文系学习。是年冬被当时政坛闻人、国会议员陈家鼎发现并赏识。陈公当时正为独生爱女陈韵篁择婿。在大学英才中以诗文选试,多不中意,与许交谈后,约每周星期日谈试,颇感忻愉。翌年农历正月初七,许见陈公在书房作诗。是七律“一先”韵,腹联押有“千”字,陈公沉吟间,许立案侧脱口而出:“立春元日符才七,名世中兴起半千”(是年立春之日恰为春节)。陈公大为惊叹,倍加赞誉,以后邀许常来家中,并使与爱女韵篁相见。一日傍晚,陈公带韵篁去宣武门南崇效寺品茗,邀许同行。喝茶时,陈公提议用“诗清都为饮茶多”一句中的平声字分韵作七言绝句诗。陈公分得“茶”字,先成诗:“黄尘如雨扑京华,灯火城南十万家。惜取忙中闻岁月,寻诗来试上林茶。”韵篁分得“诗”字,也很快成诗:“宣南城畔今宵月,半人秋杯半入诗,一片晚凉浑不觉,白云深处立多时。”许分得“清”字,仓卒间挥笔写成一首:“又来古寺听钟声,静看浮云扫太清,笑与老僧谈旧事,如来金粟傥前生?” 陈公大喜,以后允许偕韵篁出入。韵篁为湖南宁乡人,与湘乡邻县,二人情感日笃。

    1925年初,北京直奉军阀争斗,局势不宁。陈公南下,召许与韵篁去广州。是年2月2日,许君武与陈韵篁在广州爱群大酒店举行婚礼。由胡汉民证婚。尔后,夫妻恩爱历60年。

    许氏夫妇久离故乡,始终未在湖南长期定居,但任何时候均不忘自己是湖南人。许善英语和北京话,但在家中教育子女仍一口湘音。

    许君武大学未毕业,1926年即考取北京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为干事,兼《农民旬刊》主编。当时奉系军阀占据北京,张作霖的宪兵司令王琦以残暴滥杀闻名,人称“屠伯”(即杀害李大钊之首犯)。许愤而发表题为《谁是军阀》的短评,指斥张作霖“甘为帝国主义列强之鹰犬而残民以逞”。大批宪警随即包围平教会所,没收旬刊,缉捕许君武。许急逃出北京。而宪警竟抄查其家,将其夫人韵篁捕去3日方释。时许年仅22岁。

    国民革命军北伐后,商震任河北省政府主席,许君武入其幕府任机要秘书。以后,许在仕宦途中除考选过县长外多任秘书,很不愿混迹官场。他认为报纸最能反映现实,贴近民众,为报人可秉笔直书,匡扶正义,便选择了“无冕之王”的新闻记者职业。许君武步入新闻界最早是1925年,在北京《晨报》、《新春秋报》和《华日通讯社》从事采编工作。这期间,他目睹军阀统治下的黑暗。而正义的新闻工作最为军阀所忌。他亲历了《京报》社长邵飘萍被张作霖枪杀、次年《社会日报》社长林白水被张宗昌枪杀的惨酷现实,深知新闻工作事业之崇高,同时又极其危险。但他认为这正是施展才华和抱负的机会,理应奋不顾身去投入。1930年6月,他辞去福建惠安县县长职,应天津《商报》负责人王镂冰邀,任该报总主笔兼采访主任。时汪精卫自欧洲回国,许到天津码头采访汪精卫,当面提问汪竟不能答。因汪正与阎锡山勾结拟对抗南京另立中央,使北伐后初步统一的形势又面临分裂危险。许在《商报》发表《请问汪精卫先生》一文加以抨击,后又连发社论揭露其阴谋并予斥责。当时华北为阎锡山势力范围,平津各报均噤无一言,独《商报》频加笔讨,阎锡山极为愤恨。但《商报》在法租界,军警不能进入搜捕,报纸也禁不住,一时很头疼。后探得写文章的人是许君武,阎锡山盛怒下,手令天津警备司令袁庆增设法诱捕,“就地正法,格杀勿论”。许深夜闻讯,得友人帮助,化装成老叟潜逃至码头,仓卒登一英轮夜半驶离得免。原以为此船去沪,不意竟直驶香港,困于小旅社,不得已写信向南京时任国民政府行政院长的谭延闿求助。谭为陈家鼎生前革命老友,即派秘书去香港赠许800银元,嘱去英国留学,作为资助。时为1930年秋。许即赴伦敦入伦敦大学政经学院研究生院,攻读英国文学学位,三年后获硕士学位归国。

    1934年许君武在杭州,被鲁涤平邀入幕府,同时与现代著名报人胡健中相识缔交。两人一见如故。胡聘许为杭州《民国时报》(即《东南日报》前身)主笔。1936年,许又应聘到南京出任《中国日报》总主笔。当时国势艰危,日寇占东三省又侵热河、内蒙,华北面临沦丧。许每日撰写社论,勉励国人自立自强,力抗东邻,保我中华。日本特务机关视《中华日报》为眼中钉,日本《同盟社》经常指责《中华日报》言论“有碍中日亲善”,“影响两国邦交”。同年4月,许又应谌小岑之邀出任南京《扶轮日报》总主笔兼总编辑,抗日言论益烈。《扶轮日报》曾连发社论六七篇与天津《大公报》论战,斥对日妥协论,大声疾呼中国人要重民族气节,绝不当亡国奴。他还在《扶轮日报》副刊上以“筠庐”、“阿筠”、“止戈”、“马不陀”等笔名写尖锐杂文,针砭时弊,讽喻投降派,痛责洋奴汉奸,等等,于是声誉鹊起,名噪报坛。

    1937年“七七”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南京成立“首都文化新闻界联合抗敌后援会”,许君武被公推为常务委员会主席,足见声望之高,时年方32岁。友人田汉、洪深等组织演出大型救国话剧《卢沟桥》,由金山、胡萍主演,许亲自登台串演剧中采访记者一角,极力支持。

    抗战开始,许君武以高昂的爱国热情,应陈立夫召,参与组训流亡的大中专知识青年,成立“青年战地服务大队”。原拟奔赴抗日前线,后因战局变化,奉命南下。许舍弃家中妻儿,率50名青年学员自南京徒步日行百里,冒风雪经安徽至江西南昌,后去湖南长沙。一年以后,他出任当时湖南常德地区军委会政治部派驻该区“民众动员指导专员”,为“文化人下乡”之典范。这期间,许君武继续为一些报刊撰写时评、论文,坚持宣传抗战必胜,鼓舞民心,激励士气。湖南衡阳《力报》社长雷锡龄、桂林《力报》社长张稚琴等都亲自登门盛邀许去任职并特约专文。雷锡龄多次面请,见他极忙,仍坐催,不拿到文章不走。许君武常在百忙中一挥而就,不需修改即可见报。其文笔犀利,辞情并茂。他著文时不需翻查资料,国际风云、时局世事,稔熟详记,全存胸底,下笔千言,倚马可待。

    1940年,许君武到重庆。杨平章坚邀其出任《西南日报》总编辑。1942年冬,他出任《中央日报》主笔,并应当时《中央日报》社长、老友胡健中之请,1943年一度主编《中央日报》副刊《夏风》。

    抗战胜利后,许君武回到南京,任《和平日报》、《南京人报》、《华夏日报》等多家报社主笔,并当选“首都记者公会”常务理事。1947年,他又自己创办《真理新闻社》,独立发布新闻稿。当时正值内战时期,国民党政府对新闻严加管制,但《真理新闻社》屡屡突破禁令,发布真实新闻,其新闻稿因而常为许多报刊采用。如国民党计划实施“总体战”的方案,全国划地区设“绥靖区”的部署等,《真理新闻社》均抢先报道,使国民党政府常陷被动局面。

    《真理新闻社》新闻稿越来越受欢迎。一些报社每晚都派专人来守候取稿。他们并常将稿件文字稍加更动,改头换面以“本报专稿”之类形式发表,只有风险大的才用“《真理新闻社》讯”。其实外人并不知,《真理新闻社》实际是许家自办的新闻单位,并不如外界想象的"庞大"。许君武为社长,自己跑新闻,两个儿子是记者,夫人为内务,只雇了一个油印的工人(钟点工)每晚来印蜡纸。编写稿件,刻写钢板蜡纸全是两个儿子干的,社内再无外人。为了扩大新闻来源,他儿子秘密通过中共地下党的同志买了一架当时最新式的美国军用收音收报两用机,可听外电报道,半夜且偷听陕北和邯郸的广播得到许多真实新闻资料。但许君武本人当时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当《真理新闻社》新闻屡触禁令后,南京政府曾派人来调查,没有查出什么。1948年6月,《真理新闻社》发出新闻:《开封失陷,国军退出河南全境》,7月又报:《共军攻占襄樊,康泽被俘》。而官方是宣布“康泽舍身成仁,壮烈殉国”的,逼得董显先、邓文仪无法答复外国记者询问,十分狼狈。国民政府内政部、国防部都对《真理新闻社》严词责查,事情很严重。许君武顶住重重的压力,仍毅然坚持,继续发稿,只暗中叮嘱儿子要谨慎,务必把新闻搞准确。9月《真理新闻社》发布《济南失陷,王耀武下落不明》新闻惹了大祸。“最高当局”震怒,手令内政部立即以“造谣惑众,为匪张目”罪名将《真理新闻社》查封。这是继《新民报》被封后又一大事。各新闻单位均作了报道。许君武本人被请去内政部问话,也奈何他不得。其家中亦即新闻社社址,连续几天均有便衣特务把守、搜查,迸进出出。但特务们也不敢放肆,始终一无所获。

    许君武平生不沾烟、酒、牌,无不良嗜好,独嗜读书。囊中有赀,总爱买书,家中到处堆满书。抗战时期颠沛流离,交通不便。人都在逃难,他仍要带着七八只大书箱艰难跋涉。读书成癖且多过目不忘,古今中外、历朝胜事、名人典故、经史词赋,无不尽储腹中,信口道出,如数家珍。生活中每有所感,随即吟诗,是著名的诗人。他虽专攻英国文学且留学伦敦,研究过莎士比亚,也研究雪莱、拜伦、萧伯纳,并能用英文写诗,但他仍认为中国诗歌是世界最优秀的,外国均未达此高度,无可比拟。他写格律诗自幼受过严格训练,音律平仄绝对一丝不苟,终于达到自由舒畅程度。他年轻时与韵篁夫人常以吟咏唱和为乐,如:1926年端阳节在北京即有《和内子诗人节口占》六首,那时为纪念屈原以端阳节为诗人节。其中一首:“一径笙歌鸟语幽,转从尘境得清流,千秋谁识灵均怨,剩看游人竞泛舟”(诗中“灵均”即屈原)。

    许君武一生写诗不可胜数,全是有感而作,反对无病呻吟和无真感情真意境之作。他是兴来必有诗,诗必求工,而又向不留稿,挥笔写完即如随风烟云,任之而去,以致后人竟无法搜集整理,多方辑纳亦仅鳞爪而已。他诗中最多的是忧国忧民,嗟时愤世之情。1936年他在南京,友人邀去秦淮河听歌,当时外侮危岌,国难深重,许赋诗:“相携旧侣共京尘,廿载生涯幻即真。羁久浑忘身是客,时危忍见国无人。华灯璀灿能绵夜,短曲芳罄许借春。销尽繁灯抛尽梦,引杯倾茗一酸辛!”

    1939年秋,许君武从重庆回常德时题诗:“蜀江秋好弄晴波,检点征衣发浩歌。横议纷纷闻道晚(当时有一些对抗战失去信心的议论),因人碌碌患才多。身经入峡诗差健,愚拟移山志不磨。明日洞庭湖上去,琼楼回首竟如何。”1942年他在重庆家中夜读,咏杜甫:“许身稷契若为情,空有文章海内惊,老向风尘荆意拙,不将词赋媚公卿。”

    1945年抗战胜利,但人民生活仍然困苦。这年冬许君武有赠友人长诗,内有“生民多艰灵均痛,少陵还挽稷契肩”句,常以屈原、杜甫自况,对当时那些“劫收大员”和纷纷登场的新官们极为痛恨。1946年夏他有诗:“一枕谁惊午梦圆,杜门时事益纷然。登庸巧宦嬉相庆,饮药群狂稚可怜。危幕燕巢真左计,短衣猿臂正中年。待邀淮水东边月,共踏钟山顶上烟。”

    许君武写诗重感情,讲意境,不做文字游戏,与人斗诗是极少有的。1946年,他在《南京人报》任主笔时,该报人才荟萃,著名的“三张”(即张恨水、张友鸾、张慧剑)均在该报。张恨水年长许十岁,素负才名而善诗,战前在宁,战时在渝即与许熟识并赞慕其才。一日,张见许新成一绝句《重入白门望钟山口占》:“八年与国共飘零,尘梦歌筵笑乍醒,惟有钟山能媚客,掀帘犹作别时青。”张叫好,并援笔立和:“乍如都门一泪零,荒草枯骨己难醒,旧邻访觅无人在,断砌苔痕数尺青。”许知张以才情敏茂闻名,不过拘音律平仄,随即又叠韵一首:“执手江城百草零,沧桑只剩屈原醒,吹箫击剑携幽愤,难得高歌眼尚青。”张再次韵:“闻捷衣裳感泪零,八年噩梦喜初醒,酒痕虽旧无须濯,负米青衫已不青。”两人诗兴大发,相约继续斗韵,一首接一首,竟忘了午饭时间。

    1949年5月,许君武夫妇去台湾,其子女5人全部留大陆参加了革命。去台前的1946年,许君武就兼任上海复旦大学和中国新闻专科学校教授。去台后,他就全力投身教育,先后兼任台湾清华大学、东吴大学、文化大学、淡江大学、国立艺专等多所大专院校教授30余年,讲授中华传统文化、儒家学说,以及社会学、现代公共传播学、英文高级写作等课程,致力培育英才。门生桃李遍海内外,人们称誉他“道通古今,学贯中西,终生诲人不倦,有教无类”。许君武著述,政论文、杂文、诗词、教材讲义等不计其数,但他不愿沽名钓誉,从不肯结集出版,仅散见当时报刊,任其佚失,他当教授也恪守“述而不作”古训,不出版专著。名书斋只称“籍”,虚怀若谷,自谦如是。

    1982年,许君武退休后,仍应邀率“人生哲学研究总会”代表团去加拿大温哥华祝贺加国“人生哲学研究会”成立。在典札上,他即席以英语演讲十一分钟,精辟阐述孔子讲的智、仁、勇“三达德”,与西方提倡的真、善、美正相吻合。许君武说:吾人每日都面临三件事,即做事、待人、自处。做事最要认“真”,求真即表“智”(Intelli gence);待人务须求“善”,此即表“仁”(Benevolence);自处力求完“美”,此即表“勇”(Courage)。许君武时已年近八旬,仍才思迅敏,口齿清晰,满座报以热烈掌声。晚间在筵宴上,他赋诗再次表达“智者求真,仁者求善,勇者求美”的思想。诗中有“人生祈向智、仁、勇,万事须求美、善、真”之句。

    许君武一生坦荡豁达,热爱祖国,勇敢正直,热心助人,淡泊名利,安贫乐道,绝不低眉事权贵。他爱竹之品格坚韧高尚而有节,故自号“筠庐”。其台北寓所客厅悬有其知友所书楹联:“吐凤才华照人肝胆;屠龙身手腐鼠功名。”实为对其为人品格之贴切评语。

    从1980年起许君武与大陆子女取得联系后,通信多年终未得聚晤。他魂牵梦萦的大陆山河亦终未得重游。1985年,其夫人韵篁逝后,许君武恸惋深切,急剧衰老,1988年元月在台北无疾而终,享年84岁。□

    (作者单位:重庆市万州区周家坝居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