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冯尔康文集》

    关键词 《冯尔康文集》,清史,社会史,宗族史,史料学

    中图分类号? K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0457-6241(2020)20-0066-07

    国际著名历史学家、南开大学荣誉教授冯尔康先生的10卷精装本《冯尔康文集》,前不久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尔康先生治史,学术专精于清史的研究,视野广阔于多领域开拓,尤着力于清史、社会史、宗族史和史料学等领域之研究,出版著作总计约60部。其《冯尔康文集》①包括:《清史专题研究》《雍正帝及其时代》,《社会史理论与研究法》《徽学研究》《文化史散论》,《古代宗族与社会结构史》《清代宗族史论》《近现代海内外宗族史研究》,《史料学研究》和《师友述怀:序跋题记》,细分为57组、393篇文论,4242页,455万余字,鸿篇巨制,成就斐然,卓立史林,令人敬佩。

    尔康先生学史、治史已65年,他立铭自勉:“学无止境,是我治学的座右铭。”②就是说,尔康先生自踏入史门,直到老年,始终都孜孜以求,不断有硕硕成果。我粗读《冯尔康文集》后,感慨于胸,笔著于文。下列五题,分别阐述。

    一、事有因缘,学有根源

    树有根,水有源。治史而有大成就者,必学有根源。冯尔康先生治史,其根其源,试做探究,这自然要从南开大学历史系说起。

    尔康先生于1955年高中毕业后,考入南开大学历史系读书。其时史学大家郑天挺教授主政南开大学历史系,其“办系以最有名的大学为追求目标,向往高品质的学系,要达到并驾齐驱的境地,既不虚夸先进,也不落后于人”。③尔康先生在中国著名高等学府“明清史研究重镇”里学术徜徉,不追名,不逐利,身上不挂行政官职,头上未戴社会光环,埋头读书,潜心治学,孜孜汲汲,65载。其学术论著,既影响于今,必传诸于后。

    尔康先生在“文集”《师友述怀·序跋札记》卷里,忆述其恩师郑天挺先生有五篇文章,即《探微治史 泽被学林——郑天挺先生办学、治学精神常青》《景仰历史学家、教育家郑毅生师》《学者教育家郑天挺先生》《从学琐记——兼述郑毅生师的学术成就》和《回忆郑毅生天挺师》,还有几篇纪念、追忆郑先生生平的文章,以及参与主编纪念郑天挺先生的多部著作。感恩、追忆、纪念郑天挺教授,其文之多,言之详,述之细,学之笃,情之深,意之切,读来感人,也受启迪。

    尔康先生说:“郑天挺先生引导我走上史学之路。”郑天挺先生“秉承自蔡元培校长以来历任校长的‘学术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方针,特别坚持‘保卫学术自由的传统”。④郑先生在授学26年间,开设如古地理学、校勘学、文字学、目录学、史料学、档案学、历史研究法、魏晋史、隋唐史、元史、明史、清史等课程。尔康先生除选修郑先生部分课程外,日常问学,聆听教诲,亲密交往。尔康先生向郑天挺恩师受教治史,求“博、精、深”,要“求真、求用、求新”,从而得到了恩师治学的真谛:怎样读书、怎样治学,怎样做人、怎样做事,这都从郑天挺先生的言行中找到根因。他遵循郑先生的教诲,习史、治史者既要认真读书,又要严肃著述,“不可不掌握原始资料,不能空发议论”。尔康先生是郑先生的真传弟子,沿着郑天挺先生治学路子走来,终成一代史学大家。这组文章引领读者找到尔康先生治学成就的源头,也找到研治学术的路径。从而,往下就可以通览他学术研究的江河。

    学师必尊师,尊师要学师。尔康先生尊师、学师,以师为榜样,且学且行。他在文集中除郑天挺先生外,还撰写专文忆述雷海宗、谢国桢、杨志玖、吴廷璆、杨翼骧、来新夏等一代南开史学教授名家。

    冯尔康先生的耄耋学旅,是研学治史的学术历程。他说自己的追求有两个:一个是求新(新研究方向、新观点、新材料),另一个是求真,独立思考,追求对历史真相的认知。为此,他的学术追求是:“史学的生命在于说真话,揭示历史真相,温故而知新,知人论世,给读者以智慧的启迪,为社会服务。”他概括中国史学史上有两种传统:“我从中国史学史中发现两种传统:一种是粉饰史学传统,也即哈巴狗史学;另一种是务实史学传统,即争取说实话的史学。”①于前一种,笔者忆起苏轼在《书和靖林处士诗后》中,引北宋林逋诗云:“茂陵他日求遗草,犹喜曾无封禅书。”②他选择要做后者,但这需要勇敢。我曾经说过,做一个真正的史学家,首要的品格是勇敢。有人不理解,史学家不就是看看古书,写写文章,怎么会需要勇敢的精神和品格呢?殊不知在皇权天下,在专制时代,不做哈巴狗史学家,而做务实的史学家,有时是要杀头的。尔康先生在“文集”中引述了“董狐之笔”和“崔杼弑其君”两个典故。前者,“董狐书‘赵盾弑君,仲尼谓之‘良史”。③后者,春秋时齐国大夫崔杼杀了国君,《左传》记载:太史公书“崔杼弑其君”,遭杀;其继者仍书之,又遭杀;后继者再书之,再遭杀;太史公之弟仍书,没有被杀;时“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④这是为真理、为科学而前仆后继的先贤。所以,做一个真正的史学家,首要的品格是胆量即勇敢。尔康先生数十年来,一直在坚持中国优良的史学传统,就是敢创新,敢务实,敢说真话,敢做实学。尔康先生治史,追求“务实史学”,做一个“务实学者”。尽管半个多世纪以来,文化风向,多次变换,但他坚守自己的治史信念,脚踏实地,彳亍前行,低头耕耘,抬头收获。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70多年来,第一代著名史学家,多在1949年前大学或研究所毕业,且已有著作问世,并具社会影响,而后继续耕耘,成为一代史学大家。如北京大学邓广铭、向达,北京师范大学陈垣、白寿彝,南开大学郑天挺、雷海宗,中山大学陈寅恪,复旦大学谭其骧,四川大学徐中舒,厦门大学傅衣凌,中国社会科学院顾颉刚、胡厚宣、杨向奎等。第二代史学家多在1949年后读中学、大学,并从事史学研究,继往开来,且有重要史学著作并具社会影响者,尔康教授应名列其中。

    检验史学家的成就,主要不看其官职有多高大,其光环有多鲜亮,而主要看其学术成果、学术贡献和学術影响。尔康先生在史学领域的贡献有哪些呢?

    二、根基深厚,精研清史

    尔康先生在清史领域中,著述颇多,成果亦丰。他说:“研究的领域,以断代史的清史为根基。”⑤他又说:“清史,是我花精力最多的研究领域,研治范围较为广泛,社会史和宗族史是重点所在。论文有总论清史特点和清史研究法、历史事件与人物、女性史、社会经济史,乾嘉之际民间社会生活史,地方史等方面。”

    “文集”收入专论清史的《雍正帝及其时代》《清史专题研究》和《清代宗族史论》3卷,还有散见于其他集中若干篇论文。《清史专题研究》收录其清史研究综论、历史事件与人物、女性史、经济史、地域史五个方面,收文48篇。可见其学术的视野之宽、著述之勤。《清代宗族史论》后文有评,这里重点评述他关于“雍正帝及其时代”的研究。

    尔康先生代表性成果之一,是关于雍正帝及其时代的研究。冯先生治学,既宽泛,又集中。特别是选择一个突破点,就是雍正帝及其时代的研究。

    清史,资料极其庞大繁杂,范围极其广阔深远,而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有限,怎样进行研究?尔康先生为初治史者,提供一个可借鉴的学术路径。这就是:选择一点,集力突破,纵深发展,会有大成。苏东坡有言:“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①就是说,既要身入此山中,又要站在此山外。观山景应如此,治学问也如此。尔康教授治清史,第一步是深入清史,花30年时间,博览群书,不拘其杂,不限其繁,朝着“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目标行进。诸如《清实录》《明实录》、历史档案、文集笔记、地方志书、契约文书、谱牒家书、碑刻墓志、各种方略、国外文献等。从后来尔康先生《清史史料学》《清代人物传记史料研究》《史料学研究》三书中,可以窥见他博览群书所下的大功夫、花的大气力。

    治学,往往有两种不可取却多见的研究方法:其一是钻进深山,皓首穷史,沐浴书海,博览群书,被书淹没,跳不出来,事倍功半,为治学之忌;其二是山外观景,浮光掠影,略有小获,浅尝辄止,未能深入,终无大成,及至暮年,则悔之晚矣。

    尔康先生走的是治学正路,既钻进去,又跳出来。他以研究清代一个人物、一个时代——雍正帝及其时代为突破口。1985年,尔康先生的《雍正传》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这应是民初以来,第一部全面研究雍正帝的学术传记。《雍正传》是尔康先生学术成名之作,也是其进入清史学术殿堂的入门之作。这部书的学术贡献在于:

    其一,时代领先。雍正帝及雍正朝的历史,近三百年来,或被捧上天堂,或被贬下地狱。辛亥反满派为了政治需要,丑化雍正,妖化胤禛。雍正帝是承康熙启乾隆的关键性历史环节,这既是清史研究的一个重大课题,也是清史研究的一个热点。这个选题抓得准,抓得好。此前,有黄培《雍正时代的密折政治》(自印本,1959年)和杨启樵《雍正帝及其密折制度研究》(香港三联书店,1981年),②此后,有曾小萍的相关研究等,都有贡献。但或晚于冯著,或非雍正帝之全面研究,抑或影响不及。尔康先生经过30年史料、观点、学识的积累,着手撰写自己第一部学术专著——《雍正传》。此前,从1980年开始,他连续发表研究雍正帝的论文,为撰写《雍正传》做了学术准备。他回忆说:“早在80年代末,我已有几部书问世。我自认为《雍正传》将是我的代表作,以后难以写出那样扎实的作品了。那是因为《雍正传》和80年代初期发表的社会经济史论文,皆系多年资料积累之作、潜心研究之作。90年代以后,多少沾染上时代的浮躁病,虽仍然重视证据的搜集,然而不那么丰富就写文章了。”③上引结尾之语,应是自谦之词。

    其二,不断出新。在《雍正传》出版前后,清朝12帝都出了传记,形成一条清史的学术链条。尔康先生的《雍正传》出版后近30年间,先后在北京、上海、台北等地出版五种版本,不断修订,不断完善。而后,2009年又推出《雍正帝》北京和台北两种版本。再后,连续出版《雍正皇帝》《雍正继位之谜》《雍正继位新探》《雍正帝及其时代》,以及《雍正皇帝全传》(合著)、《清朝通史·雍正朝》(合著),总计专著12部,合著2部,共有14部,历时60年,锲而不舍,不断求新,将雍正帝及其时代之研究推到更高的学术境界。冯尔康教授于雍正帝之研究,在清史研究领域独步,既没有先例,亦或无后者,无人可以置疑。

    其三,学术影响。“我写帝王传记,称赞雍正皇帝为杰出君主,但在观念上绝不是鼓吹帝王崇拜,相反,是批判皇帝崇拜心态,以便克服这种传统的不健康的心态。”④他又说:“(我)从不同的侧面、角度论说雍正帝及其时代的历史。我写这些书,是在专题研究基础上进行的,我探讨了雍正继位之谜,雍正帝刚毅、刻薄的性格,他的政治变革,雷厉风行的政治作风、用人观念和措施,学术界雍正史研究状况,而后从事综合研讨形成专著。”⑤就是说,于雍正帝之研究,由点到面,由浅入深,由分到合,由专到通,由史料到观点,由国内到国外,其视点之高,视野之广,资料之详,探索之深,用力之勤,著述之多,将雍正帝及其时代之研究推向一个学术的高峰。

    与上同时,社会史研究是尔康先生在史学研究领域所取得的另一重要成就。

    三、社会历史,领先风骚

    尔康先生从读大学历史系本科、留校助教、做研究生、乃至今日,学史、治史所耕耘的学术高地,自己首列为中国社会史学。他将全书的《自序》,置于《社会史理论与研究法》卷首,就是一个例证。⑥本卷收录关于中国社会史的文章有32篇之多。且散见于其他各卷者亦有。尔康先生将社会史研究列在清史之前,足见其对中国社会史研究之重视、心力与成果。

    史学研究贵在求真实、求创新。尔康先生说:“我研治历史,最主要的想法有两点:一是在主观条件可能的情形下追求独立思考,讲真实历史,说实话;另一是求新,关注、开辟新的研究领域、新的研究方向。”①这求真、求新两条,是冯尔康先生治史的基本守则。他在社会史学领域的拓荒、建树和成果,便是一个生动的例证。

    先是,在一段时期内,中国史学研究的重点课题是所谓“五朵金花”——农民战争、资本主义萌芽、中国奴隶制与封建制分期、汉民族形成和中国封建土地所有制的问题;有的大学历史系只开“四门历史课”——农民战争史、工人运动史、中共党史、国际共运史。②这些问题都是重要的,在当时也有开设的缘由,但比较单一,且倾向性强。其时,大学的社会学系全被取消,自然社会史的研究也不受待见。在那个时期,“学术界没有社会史观概念,只有阶级斗争理论”。如果发表社会史文章,往往要带上阶级斗争词语的红帽子。于社会史之研究,尔康先生说自己经历了三个过程:20世纪60至80年代初,是不自觉的阶段;80年代初,随着文化环境变化,进入自觉的阶段;90年代后,进入积极的阶段。1949年以来,历史学研究由古代“帝王庙堂史学”,到那段“阶级斗争史学”,再到复兴“民众社会史学”。尔康先生為研究、推动社会史学恢复和发展做出了开拓性贡献。

    其一,开拓精神。社会史研究这个学科,在西方早已存在,中国在结束帝制后,随着社会学的引入,社会史学在历史学领域已生长幼苗。而后,随着社会学系停办,社会史学研究也销声匿迹。改革开放以来,批判旧的僵化思想,兴起新的学术风气,社会史学复苏,出现学术生机。尔康先生有着学者的敏锐与担当、勇气与魄力,率先提出开展社会史研究的倡议,并著文:“恢复、开展社会史的研究,已是当今史学界一个刻不容缓的课题”;“社会史的研究,能够给予历史研究以有血有肉的阐述,真正建立立体的史学、形象化的史学、科学的史学”。③应当说,在当时许多学者“惊魂未定”的状态下,说这番话是有风险的,也是需要有学术胆识的。随之,1986年,在南开大学举行“首届中国社会史研讨会”,数年后创立中国社会史学会,尔康兄当选为创会会长。这标志着消失的社会史学科的复兴和发展。而后每两年举行一次学术研讨会。他在南开大学开社会史课,发表学术论文,出版学术专著,歷史科学的一个分支学科——社会史学恢复,尔康先生以筚路蓝缕、率先开创之功,载记于学术史册。

    其二,学术硕果。从1986年开始,不断推出新的社会史的研究成果。他先力倡并获得支持,在南开大学开设社会史课程,同时发表《开展社会史研究》(1986年)、《古人社会生活琐谈》(写于1988年)、《社会结构理论与中国社会结构史研究》(1993年)等论文,进而出版《中国社会史概论》(2004年),最新出版《社会史理论与研究法》(2019年)等。后者,著录文论分为6组共38篇,于社会史的理论与方法、回顾与前瞻、深化与拓宽、特点与内涵、社会研究与等级分析、研究视野与学科建设等均有新见。他提出社会史学的定义、对象、范畴、任务、功能、作用、方法,为推动社会史学发展贡献有益学见。

    其三,拓展内容。社会史研究涉猎多方面内容。如女性史、生活史、生命史、民俗史、文化史、地域史,以及出版《文化史散论》等。对于地域史中的徽学,尔康先生下了很大的工夫,出版《徽学研究》专卷。他说:“由于大量徽州契约文书被学术界发现,以及明清时期徽商在社会上的重要地位,学术界乃开展专门研究,由此诞生‘徽学。我的介入点主要在名族(宗族)史和女性史方面,认识到构成明清徽州名族的诸种因素,名族的自我建设及其状态,名族参与社区建设、村落建设及其积极作用,纵观宗族通史,发现明清徽州名族是中古士族的遗绪。清代徽州女性史的研究,令我注意到徽州贤媛的治家和生存术,徽州女史的出色历史见识,徽州才女的文学创作生活及其作品表达的感情世界。对于徽州契约文书,从史料学角度明了它的史料价值,亦为对‘徽学建设略事投入。”④

    当然,他重点着力的还是宗族史之研究。

    四、宗族历史,创获卓异

    社会史学的重要内容之一是宗族史及其研究,尔康先生是在新时期史学界独着先鞭者。此前,他追述自己心路历程:“我从20世纪60年代初就关注宗族史,写有文章,批判宗族和族权,直到1978年写的《论清朝苏南义庄的性质与族权关系》,仍持批判态度,发出诛心之论。随着改革开放的逐步深入和思想解放,反思个人的治学历程和社会主流意识对学术界的影响,摆脱公式化研究方法,力求从对史实的理解中提出认识。”①

    上文的“主流意识”,在宗族史方面,指的是在那段时间,神权、政权、族权、夫权被当作“四旧”涤荡,家谱、族谱、宗谱几乎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其史料损失,无法统计。在新时期以来,尔康先生产生新认识,遂奋力疾呼,实际调查,网罗残纸,抢救灰余,连续发文,积月累年,汇于《清代宗族史论》《古代宗族与社会结构》和《近代海内外宗族史研究》3卷,文78篇,共约145万余字。

    清宗族史,奠定根基。尔康教授的宗族史研究,立足于清代宗族史,广汇资料,勇敢开拓。他的《清代宗族的社会属性——反思20世纪的宗族批判论》一文,先指向“五四”。“五四”高举反帝、反封的爱国旗子,喊着“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口号,对宗族史持极端批判和彻底否定的态度。尔康先生对1919—2019百年以来,中国宗族史的概况做出精辟分析,第一次指出:百年来各家各界对宗族史的态度分为六类:

    其一是,激烈批判论,以陈独秀《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为代表,认为:家族制度是封建专制的基础;其成员没有个人自由、平等人格;家族共产养成依赖性,缺乏创造性;消除家族这个“洪水猛兽”,使中国进入近代社会。

    其二是,温和批判论,以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为代表,从正反两个方面看待家族,态度比较温馨、也比较和缓。

    其三是,革命改造论,以孙中山《三民主义·民族主义》为代表,但他没有、也不可能有具体实践策略与方法,停留在纸上论道。

    其四是,民间改进论,有的提出“爱国家以保种族”,“家族乃民族基础”,但声音微弱,势力孤单,未能引起学界和政界的稍许注意。

    其五是,彻底消灭论,认为“政权、族权、神权、夫权,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是束缚中国人民特别是农民的四条极大的绳索”。②因此,族权表现的宗祠、祠产、族谱等都在被打倒和扫荡之列。从理论上、实践上将祠堂、祠田、祠产、家谱、族谱、宗谱等,或没收、或批判,或打倒、或焚烧,全国上下,雷厉风行。

    其六是,科学分析论,如尔康先生认为:“清代宗族具有民众性、互助性、自治性、宗法性和依附性(依附政府),肯定它适合民众物质生活、精神生活需要的性质……对宗族的社会正负面因素均有分析。”③

    经过百年的反复检验,一些学者猛醒,重新思考,科学分析,将宗族史的研究推向一个科学认识的阶段。冯尔康教授是这批史学家中的一位担当者、领先者和冲锋者。

    尔康先生宗族史研究,以清代社会史研究为基础,进而纵横开掘,创作新的成果。

    纵向追溯,搭建体系。中国宗族史如一条江河,清代宗族史只是其中的一段河流,要全面了解中国宗族史,必须从其源头和其上游做起。一般学者很难联通,多学力不够,或望而却步。尔康先生却以《秦汉以降古代中国“变异型宗法社会”述论——以两汉、两宋宗族建设为例》和《先秦至近代前期中国社会结构演变简史》两文,前文26000余字,后文18万余字。从秦汉,经宋明,至当代,将其衔接起来,并且加以贯通。

    社会结构与社会形态,是中国社会史研究的重要课题。中国社会史,历史时间长,地域差异大,文献资料多,研究积累少,众说纷纭,难脱窠臼。但尔康先生每每提出新见,屡屡挑战权威。学者独立思考,自主探索,说来容易,做来却难。书中,于农村社会结构、社会关系有细致分析,出彩论述。仅举一例。

    本卷古代宗族史,可视为清代社会史之前申。清代社会史研究,其精彩之篇为“社会形态和社会结构”之研究。笔者认为,中华文明由中原农耕文化、西北草原文化、东北森林文化、西部高原文化和沿海暨岛屿海洋文化所组成,中原农耕文化是中华文明的核心。农耕文化的主体是农村、农民、农业。尔康先生论述:从社会史分析,农民分富农、中农、贫农、雇农等阶层。一种理论长期认为:农村的主要社会矛盾是农民阶级与地主阶级的矛盾。《从农民、地主的构成观察中国古代社会形态》和《关于中国封建时代自耕农的若干考察》等论文中,尔康先生认为:“以农民与地主作为两大阶级解释古代中国社会结构,从概念上而言并不准确,从内容上而言也不完全。所谓农民,应是指农业中的劳动者。其中有自耕农(包括半自耕农、富裕农民),他们拥有自己的耕地,自耕自食……自战国秦汉迄于明清,自耕农都有大量存在,是农民的主体,他们与地主不构成生产关系。”①著者一再強调:“大体上可以说自耕农是农民的主体,他们与地主不构成生产关系。”②其价值与意义远远超出史学界,引起哲学界、政治学界、经济学界、法学界、管理学界等之多方关注与警醒思考。

    横向拓展,海外研究。社会史的研究,宗族史的考察,著者以清朝社会史为根基,上连周秦到明清,下接近现代海外宗族研究。《近现代海内外宗族史研究》卷,就是这方面填补空白之作。其地理范围,包括中国的内地和台港澳地区,以及美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南洋诸国华人的社会史研究;其时间跨度,包括近代、现代,以至当代;其范围内容,包括佛教、道教的传播,华人社团、宗亲会、社会习俗、礼仪丧葬、宗谱续修等,一些在内地失去的传统礼俗,在海外华人中尚存流芳。

    此外,关于宗族学重要组成部分的谱牒学,《史记·太史公自序》云:“维三代尚矣,年纪不可考,盖取之谱牒旧闻。”③明清时期,民间称谱,如《族谱》;皇室称牒,如《玉牒》。将谱牒作为史学研究对象,既是中国历史学传统之一,又是宗族史、社会史研究的重要内容。

    谱牒学研究的文章,分载于《清代宗族史论》卷6篇,《古代宗族与社会结构》卷4篇、《近现代海内外宗族史研究》卷5篇,共15篇。这些史文,有论有述,有校有勘,有史有议,有修有续,虽文类宽泛,却言而有义。其研究时间之长,地域之广,资料之详,用力之勤,在在实实,贡献亦大。

    五、史料之学,贡献尤巨

    历史学的辅助学科如考古学、文献学、档案学、方志学、文物学、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考据学、目录学、索引学(引得学)、校勘学、历史地理学、年代学、谱牒学、金石学、石刻学、人类学、民俗学、舆图学、史料学等。尔康先生于史料学的贡献,源于郑先生对史料学的重视与实践。郑先生曾主编两种档案史料集:《明末农民起义史料》(1952年)和《宋景诗起义史料》(1954年)。又主编《中国通史参考资料》7册和近代史册等,尔康先生目见其事,受其影响,学到见识,学得方法。“在我后来所走的学术道路上,我以相当大的热情和精力投注于史料学,写出《清史史料学》和《清代人物传记史料研究》两部专著,追本溯源,是受启发于毅生师的史料学。”④再加上《清史史料学初稿》和本文集的《史料学研究》,共有四部史料学专著,还有散见于各集中的相关文章。积40年教学艰辛与研究心得,融汇到《清史史料学》一书中,⑤其功力,其见解,惠于学林,影响深远。

    史学家成就的基础是,掌握尽量丰富的史料,并经考据可信的史料。尔康先生总结自己的治史经验说:“用史料说话,成了我的座右铭。”⑥

    尔康先生的《清史史料学》和《清代人物传记史料学》,已结专著出版,不再复述。其《史料学研究》卷,分为6组35篇文章,著者自序说:“我著有两部史料学专著,此外写有各种体裁、题材史籍的评论和利用方法的文章,特别是对传记、年谱、日记、书信、文编、方志、碑刻、档案的史料价值的介绍,至于谱牒学更有专论。对一些史籍,我亦致力解读,写出札记。《关于建设中国社会史史料学的思考》《史学著作的图文配合和建构视觉史料学》涉及史料学建议,所以发出刍议。”⑦本卷收入了以上这些文论。尔康先生忆述说:

    我对史料学的研讨可以说是乐此不疲,写出两部专著《清史史料学》(1993年)、《清代人物传记史料研究》(2000年)之外,倾心于社会史史料、视觉史料研究,以及对具体史料文献的解读。我的史料学文章除了说明史籍的作者、内容和版本,关照作者的著述态度和史观,更在于:(甲)考辨史料的真伪,如作《〈雍正朝起居注〉〈上谕内阁〉〈清世宗实录〉史料异同——兼论历史档案的史料价值》(1988年),指明起居注的真实性高于实录。(乙)说明图籍的收藏和利用情况,向读者提供利用的信息,以利运用,就中特别介绍了档案文书的利用方法。(丙)在史料学局部领域的开拓性:社会史史料的系统说明、视觉史料学刍议、人物传记史料来源的扩充——书信、题铭、像传。从以上的叙述,读者不难明了我的研治历史,即不忘“求新”的要求,立意开拓新方向、新领域的研究。①

    综上,《冯尔康文集》读后,获益良多,难以述全,举其大要,兹列四点:

    第一,学术真诚,力争“三为”。冯尔康先生65年以来,将全部心血凝聚于习史、研史、讲史、著史。尔康先生总结史家的担当说:“历史学家应有三点担当:第一是尽职尽责,系应为之事;第二为敢于坚持说真话,系难为之事;第三要有才学识兼备的史学家素养,是努力可为之事。”②这些概括,至为精粹。

    第二,不囿陈说,勇于开创。于史学新见,闪光点亦多。如对农村社会结构和社会等级的精辟分析,惊人论断,将留史册;又如“(我)连续著文,论说皇帝崇拜心态的形成及其恶劣影响、在这种心态支配下可悲的命运。我拳拳之心,是希望大众思想中不再有皇帝崇拜的因素”。③嬴政一统六国,始立皇权,意义非凡,因皇权膨胀,秦二世而斩。及至世界进入大航海时代,明清皇权,至于极端。辛亥鼎命,推翻帝制。笔者认为:中国资产阶级的幼稚性和软弱性,没有对皇权主义、专制主义进行全面而深刻的理性批判,也没有形成经典理论文献。接着是袁世凯复辟,溥仪再复辟。民国短命,38年,战争迭起,亦未及此。因此,批判皇权主义、专制主义,任重道远,史责在肩。

    第三,于史料学,多有贡献。除正史、政书、野史、方志、文集、笔记、传记、年谱等外,将《明实录》《清实录》、明清档案、金石、族谱、契约、文书、书信、日记、视觉资料、民族文字、国外资料等,尽量纳入范畴,并阐述史料学的定义、功能、地位、特点等。

    第四,终生研究,笔耕不辍。从事历史科学研究,既要阅读大量资料,又要丰富社会阅历,还要投入超量时间,并做融通创新思考,才能取得丰硕成果。笔者认为:如果人生有3个30年——第一个30年主要是学习,博士后出站,约30岁了;第二个30年,主要是做研究、出成果;如能在第三个30年,身体尚可,勤奋不已,锲而不舍,定会大有可为。尔康先生提供了一个成功的例证。

    当然,本书同他书一样也有缺憾。其一,在编辑体例上,有同类文章收录在多卷的分散现象。其二,页序重叠,同一卷分作“自序”第一页,“前言”第一页,“解题”第一页,“目录”第一页,“正文”第一页,这在读者引述加注时,要注明是某集某卷某文的第一页,诸多重复,显得烦琐。其三,有的标题太长,达42字(未计标点)之多。

    综览文集,洋洋10卷,可见著者之观点勇于创新,视野纵横开阔,资料博览扎实,阐述亦情亦理,治史耄耋勤奋,成果卓立学坛。《冯尔康文集》雕梓后,史学之林,增添嘉木,此书精华,必定传世。

    最后,唐刘知几《史通》论及史家要有“才学识”,影响深远;或可加“仁胆新”,作为补缀。一位历史学家应具备“仁、才、学、胆、识、新”的品格与素养。这是笔者读《冯尔康文集》后的一点思考。

    【作者简介】阎崇年,北京市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清史、满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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