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人”孔乙己

    卢健红

    《孔乙己》历来就被赋予了很高的评价。鲁迅本人认为《孔乙己》是其小说的真正成熟。这篇评价极高的小说,数年来受到众多专家学者的研究解读。在众多解读中,《孔乙己》的主题往往被搭配上鲁迅“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的“叫喊与反抗”。出于此,人们一般认为孔乙己是一个精神上迂腐、虚伪,生活上懒惰、穷困,最后被封建地主阶级所吞噬的悲惨知识分子的形象。揭示的是科举对知识分子的毒害和封建制度“吃人”的本质。然而,鲁迅的学生孙伏园曾提到过一段他与鲁迅先生的对话,“我问《孔乙己》的好处。他说能于寥寥数页之中,将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不慌不忙的描写出来。”从这段对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孔乙己》的创作目的主要是展现社会对苦人的凉薄。基于此,本文来探讨一下孔乙己的“苦人”形象。

    一、痴心于书的苦

    世人评价孔乙己的迂腐多是依据他和书的故事。其中最被诟病的,莫过于他窃书的故事。人们普遍认为孔乙己是为营生而窃书。可是如果仅为营生,孔乙己为什么不偷金银首饰,却挑书来偷?而且,文中并没有明确描写过孔乙己偷书和卖书的场面。因此,就暗含了另一种可能性,孔乙己窃书可能不是为营生,而是出于对书的痴迷。“痴”是一种理性无法解释的情感,是一种极度的热爱。我认为孔乙己的“窃书”行为在迂腐的背后可能暗含着他“痴心于书”的状态,且可能是这种状态导致了他迂腐行为的产生。

    在孔乙己反驳他人对他偷书的指控时,“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这句反驳是弱势的,包含着委屈的意味。这反映出孔乙己并没有把自己窃书被打的事当做偷窃来对待。当别人点明了他窃书被打的事后,“涨红了脸”“青筋条条绽出”反映出他对别人判定他为盗贼的极度愤怒。更值得推敲的是“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这句话中的标点。在情急之下,争辩的“窃书不能算偷”,这是他思维中的真实反应,传达出他潜意识里从未意识到窃书是一种可耻的偷盗行为。这句中的第一个省略号反映出孔乙己愤怒到无以言表。接下来的感叹号和省略号的连用,强调的是孔乙己对他人把自己的窃书归为偷盗范畴的深深的不理解。最后的一个问号,显示出孔乙己作为一个痴心于书的人对自己内心的反问。这个反问不是显示孔乙己的思想,而更多的是一种不被理解而孤独无助的表现。

    后来偷丁举人家的事情更能反映他对于书的痴迷。“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这句话充分揭示了丁举人在鲁镇的权威地位。为什么孔乙己要去偷丁举人家?他偷了什么东西?文中都没有说。但这里奇特的是,鲁迅安排的“举人”身份。如果孔乙己是为了营生,完全可以去偷风险更小的人家。我们都知道古人偏好藏书,而举人家的藏书一定是极其丰富的。因此,孔乙己去偷丁举人家很可能是因为丁举人家有其特别痴心的书,而别家没有。这反映出孔乙己对书的痴迷超越了他的生命。他深陷于对书的渴求,而这种痴是他无法控制的。在书面前,他只会专注于它,一切社会规则和生存都被他抛掷脑后。因此,他经常会脱离现实,做出格格不入的事情,也难以被社会普通大众所理解。像《红楼梦》中贾宝玉的“痴”,大观园里的人都称为“呆”。但这种“痴”又何尝不是一种他人无法企及的执着。

    另外,孔乙己的长衫也常常被人认为是其迂腐的表现。不管是文中的人还是众多读者一般都认为孔乙己即使站着也穿长衫,死要文人面子。可是从文中对长衫的描写来看,我认为这是他生存困境和痴心于书的生动体现。“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孔乙己以前就是读书人,读书人本就是穿长衫的。可见,长衫是他的基本衣物。而这件长衫是又破又脏,可见孔乙己完全没有打理过它。没有钱换是一个原因,但我认为更多的是“痴心于书”的他可能从未关注过这些生活细节。在“痴心于书”的状态下,他不会为了合群而特意买短衣来穿,也不会为自表读书人的身份而故意穿长衫。他的穿着,或许只是他的习惯。

    再者,我认为孔乙己的“痴心于书”是不完全带着功利性质的,这种痴更多是来自他内心的痴迷。“君子固穷”“之乎者也”等这一类书中的话语是孔乙己的日常用语。相比于《儒林外史》中同是科举制度下的范进,更能体现孔乙己的痴是一种纯粹的追求。

    “你夺我的鸡怎的?你又不买。”“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鸡去救命,为甚么拿这话来混我?我又不同你顽,你自回去罢,莫誤了我卖鸡。”这是范进中举前的说话风格,于常人并无差别。而在范进中举后,迎接张乡绅时,他的说话风格完全变成文人样。“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晚生侥幸,实是有愧。却幸得出老先生门下,可为欣喜。”

    范进说话风格的变化,显示出他读书的目的只是出于进仕。而孔乙己读书虽然也有进仕的目的。但能于日常生活中完全融入书中所言,这不仅仅是出于实用。并且,他“之乎者也”这类的语言是在他被众人质疑进行反驳和在同小孩子争自己茴香豆的时候说出来的。在情绪激动下,人的反应更接近于本能。这个反应真实地再现了孔乙己的文人习惯和修养。我认为孔乙己在广博和反复地阅读中,形成了书中圣人的语言思维体系,并不自觉地运用在日常生活中。这种习惯的形成必定是建立在对书的广泛阅读和书中内容深入思考的基础上的。基于此,我们可以发现孔乙己的“痴心于书”是出自内心的本真状态并且已融入血液、现于实践。

    二、孤独于世的苦

    孔乙己的“痴心于书”是其“孤独于世”的重要原因。而“孤独于世”是孔乙己悲剧结局的重要体现。在文中,《孔乙己》的“孤独于世”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1.无人可伴的孤独

    对于教“我”写茴香豆的“茴”时的情节,许多人认为这是孔乙己受科举制度迫害的重要体现。但实际上,科举制度只注重于四书五经。而“茴”字的写法并不在考试范围内。对于这个情节,我看到的更多是一个孤独者祈求一个同伴的苦楚。

    在这段情节描写中,“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表现出孔乙己对终于找到能和他一起讨论的“我”的开心,和期盼出于知识的对话。“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孔乙己对“我”的态度是无比诚恳的,教“我”写也是出于对“我”有利的目的。“极高兴的样子”“敲着”“对呀对呀”这些描写表现出孔乙己对能与“我”对话知识的激动,和乐于平等地分享知识。同时,这些描写也从侧面映衬出孔乙己难觅知音、无人可伴的孤独。对茴香豆的“茴”字,他能了解四种写法,也侧面照应了他的“痴心于书”。“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显示出孔乙己无人可说、无人能懂的孤独境地。

    另外,文中以咸亨酒店为主要地点来展开对孔乙己的描写,可见,咸亨酒店是孔乙己的重要活动地点。而在咸亨酒店里,孔乙己受到的一直是众人的嘲笑甚至是羞辱。孔乙己的一系列行为也都表现出他的难堪、屈辱。但是,即使这样被欺压,他还是愿意待在咸亨酒店。究其原因,最主要的大概是因为咸亨酒店是人群最聚集的地方。对于独身一人的孔乙己来说,那里是他与乡人最能产生接触的地方。这表现出孔乙己对能与人相处的渴望,更从侧面突出了他内心的极其孤独。

    2.自我实现和残酷现实相对立的孤独

    文中写到穷到要讨饭的孔乙己从不拖欠酒钱,即使暂时没钱,也会尽快还清。这反映出孔乙己努力践行着读书人应有的诚信。但在最后掌柜问酒钱时,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很颓唐的”显示出孔乙己对自己实在无能力偿还的愧疚。“……”和“罢”表现出孔乙己明白自己最终偿还的可能性不大,对自己最终还是无法实现诚信的无力的叹息。

    在分茴香豆的情节中,开始孔乙己是极其大方的。多加一文得来的茴香豆,孔乙己自己也吃不到几次。但看见孩子围过来,“他便给他们茴香豆吃,一人一颗。”在酒里也要掺水的店里,一盘茴香豆能有几颗,而“便”字生动地表现了孔乙己的慷慨。在已如此贫穷的境地下,他还能做到如此大方慷慨的分享,充分显示出他作为读书人的儒雅之气。但到后面孩子还要时,“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着了慌”“罩住”表现出孔乙己内心的害怕,也从侧面表现出他的率真之气。茴香豆是他精神上的一种享受,对悲苦现实的暂时解脱,因此他是不能放弃茴香豆的。那么,他以一种恳切真诚的语气和姿态来和孩子商量,甚至还直起身来再看来确认数目。这里表现出孔乙己内心期望继续和孩子分享,但穷苦的现实锁住了自我实现的大门。“多乎哉?不多也。”自问自答中,悲叹着他的无力。

    在“偷”这件事上,他更是违背了自我。现实生存的极度贫困和“痴心于书”的无法控制逼迫他不得不采取“偷”的行为。他偷了,但是他不愿意承认是“偷”。在“痴”的状态下,他自觉无视社会规则。但在偷完之后,“窃书”“跌断腿”这样自欺欺人式的反驳显示出他内心的痛苦和无人体谅的孤独。

    3.世人的凉薄

    众人拿孔乙己“偷书”的事情来取乐虽也是众人薄情的表现,但我认为真正的凉薄,是体现在孔乙己被丁举人打残之后。

    文中在描写孔乙己消失的原因时,讲述者喝酒的人以说故事的态度叙述了孔乙己被打折腿的悲惨的事情,接受者掌柜也以一种听故事的态度来消遣孔乙己的痛苦故事。“后来怎么样?”“后来呢?”“打折了怎样呢?”掌柜的三次提问表现出他仅关心故事如何发展的审美态度。而对于就发生在身边的如此残忍的事件,在乡人眼中,没有任何同情,不过是个聊以解闷的故事。即使孔乙己犯了错,但这种可怕的残害却丝毫没有引起与孔乙己类似境地的乡人的恻隐之心,这种薄情寡义是多么令人心寒。

    在最后孔乙己以一副极为凄惨的样子爬到咸亨酒店时,掌柜的第一句话就是“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掌柜和聚集的人跟往常一样拿“偷窃”作取笑。这里作者把同阶层极为熟悉的人以一种极为凄惨的样子主动展现在人们面前,可人们活生生地无视了他的痛苦境遇,一如既往地侮辱他。乡人对孔乙己的薄情,可见一斑。

    在这里,作者暗透出对孔乙己的深深同情和对凉薄社会的痛心。文章中作者让孔乙己以“用手走”的方式离场,可事实上用手只能被称为“爬”。在文章结尾,孔乙己由辩解到恳求,由长衫到短衫的痛苦改变,体现出在社会的压迫和冷漠下,孔乙己已经完全失去了自尊,丧失了自我精神的追求。面对孔乙己如此痛苦的结局,作者用“走”代替“爬”,给予已毫无尊严的孔乙己一点最后的人的尊严,深刻体现了作者对被冷漠摧毁的底层知识分子的不忍和同情。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文章结尾,作者将推测词语“大约”和肯定词语“的确”放在一起。孔乙己的确死了,可凉薄的乡人并不关心孔乙己到底死了没有。一个经常出现在自己生活中的人突然消失了,乡人们却能做到没有任何牵扯。这种薄情多么彻人心骨。

    本文從孔乙己“痴心于书”和“孤独于世”两个方面来分析孔乙己的“苦人”形象,旨在尽可能回归鲁迅先生创作这篇文章时的写作目的,合理解读孔乙己的形象。我认为,《孔乙己》中鲁迅先生主要想体现的是一般社会对苦人的凉薄,而封建礼教和科举制度的批判应该不是孔乙己这个形象所真正要体现的。2016年3月东方历史沙龙“我们如何打量鲁迅”刊发的论辞说道:“我们今天对他的赞美,很多是对他的诋毁;我们对他的理解,很多是对他的误解;我们对他的审判,可能还远远没有达到鲁迅自己的期待。”而“凉薄的中国社会”并不只是鲁迅先生那个时代的产物。在现代的语境下,面对鲁迅笔下的“苦人”孔乙己,面对那个凉薄的社会,或许更值得我们深思的是中国社会存在的对弱势群体的“凉薄”和“冷漠”的人性弱点。

    [作者通联:绍兴文理学院南山校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