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感情生发的情境探析

    冯明涛

    简短质朴的《背影》逐步走向经典,本身就是经典的阐释史。相较于经典的古代篇章,《背影》的阐释史不长,却丰富。父子之情自是感人至深,但季羡林说“若只拘泥于欣赏真挚感人的父子之情,则眼光就未免太短浅了”①,其实学界关于《背影》的阐释,不乏真知灼见,如反驳父权,矛盾与焦虑,父子隔膜,歉疚与忏悔,等等。那么这些感情是如何产生的,是什么情境触发、催化的呢?

    一、车站:多情自古伤离别

    相较于海洋文明下的人更喜探险、好远游,大陆文明下的中国人更重人伦、厌离散,孔子云“父母在,不远游”,不得不游,也要“游必有方”,于是送别的情绪十分浓重。被王士禛推举为“万古送别之祖”的《邶风·燕燕》云“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江淹《别赋》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王勃劝慰杜少府“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恰说明送别易流泪;长亭日晚,兰舟催发,柳永也感慨“多情自古伤离别”;《红楼梦》中,宝玉雪天拜别父亲,贾政“不顾地滑,疾忙来赶”,追赶不上,痛思不已,“掉下泪来”。千百年的沉淀,离别的伤感已经浸润到中国传统文化的血脉中,长亭、霸陵等词语也成为典故,渲染意味极浓。

    特殊的地点极易触发特殊的情绪,墓地引伤悲,如朱自清《题李宇龛〈无双吟〉》云“列车一别真成诀,墓树常青那是春”②,又如《十九年清明后一日,为先室三十三岁生辰,薄暮出西郊,见春游车马甚盛。因念旧岁尝共游万甡园,情景犹新,为之凄恻》云“三尺新坟何处是?西郊车马似川流”;车站易感染,朱在《儿女》中详述子女琐屑,但要送别阿九“下车时,看着他的害怕与累赘,很觉凄然”③,只好硬着头皮走了;其妻亦然,《给亡妇》写到送别第一任妻子武钟谦的情形,“我送车的时候,你忍不住哭了”④。由于与已知过往的剥离和对未知远方的恐惧,车站会让人从属感缺失,易产生情感共鸣,从而放大离别情绪。

    《背影》主写一次离别,南京浦口车站则承载了“长亭”“霸陵”的作用。车站首先感染朱父,使其变得陌生。朱父是个传统知识分子,深受严父文化浸润,对儿子极严格,检查儿子作业时“若是文尾出现责备之语,那父亲就要埋怨起儿子来,甚至比文尾的评语还要厉害。动起怒来,把文章投入火炉烧掉也是有的”⑤。面对成人的儿子,父亲慈的一面会更内敛,“说定不送”才是熟悉的他,可那个在困境中还能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的果敢的父亲变得婆婆妈妈:对于熟识的茶房甚是仔细地再三嘱咐,踌躇了一会儿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不大漂亮地与脚夫讲价,给儿子拣定一张椅子并铺好紫毛大衣,辛苦跋涉月台买橘子。古人送别,千言万语无以表达,折柳寄情。如果“折柳”是一种仪式,那父亲的一系列举动也是仪式,尤其是买橘子的举动。

    丧事完毕,父子同行,从徐州到南京以及在南京勾留的一日,朱未著一笔,可能无特别的情绪波动,也可能相顾无言,彼此尴尬。朱浓墨重彩叙写车站送别,是因为父亲的陌生。考查写作背景可知,朱父正值窘境,《朱自清年谱》记载“因祖母逝世,回扬州奔丧。父亲时任徐州榷运局长。在徐州纳了几房妾。此事被当年从宝应带回淮阴的淮阴籍潘姓姨太得知,她赶到徐州大闹一场,终至上司怪罪下来,撤了父亲的差。为打发徐州的姨太太,父亲花了许多钱,以至亏空五百元。让家里变卖首饰,才算補上窟窿。祖母不堪承受此变故而辞世”⑥。虽然民国已开始实行一夫一妻制,可毕竟体制不成熟,纳小妾本非大事,可闹出如此风波就很狼狈。因此朱父在儿子面前矮化了,体面、威严的形象坍塌,他需要重塑形象。说定不送又去送是证明自己的被需要,事无巨细的关切是缓解无言的尴尬,也是找寻价值感。所以,买完橘子,他“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

    然而,朱当时对父亲是不满的。相较于父亲外显的情绪,朱的不满表现为拒绝和不屑:“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了”,以自己的年龄和经验说明父亲是不被需要的;“我再三回劝他不必去”,不给父亲重塑形象的机会;“总觉得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要自己插嘴不可”,不屑于父亲的琐屑;朱对于茶房不满已久,在《海行杂记》中说“茶房与码头工人之艰于应付,我想比仅仅的交通不便,有时更显其‘难吧”⑦,可父亲竟然“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

    然而,朱的不满在离别的情境下被弱化、改变,车站的感伤情绪及父亲买橘子时的蹒跚背影,让父亲显得更加颓唐、可怜,陌生人尚有“不忍之心”,况父子天伦。于是“我的眼泪很快地流下来了”,并且“赶紧去搀他”;离别后,父亲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一个“找”字看出朱目送之久,情之不舍,全然把不满忘却。

    二、境况:纠葛转徙感况味

    余光中批评《背影》“短短千把字的小品里,作者便流了四次眼泪,也未免太多了一点”⑧。《背影》是一篇回忆性散文,回忆性散文一般有两个“我”——此时之“我”和彼时之“我”,1917年的事,1925年的文,内容虽短,却跨涉八年,八年四泪,“多乎哉,不多也”。这几年间,朱转徙于一个个不佳的情境中,身心俱疲。

    家庭上,纠葛烦杂,一地鸡毛。有来自妻子的:他在北大读书的时候,妻子与家人不睦,《给亡妇》说“你还记得第一年我在北京,你在家里。家里来信说你待不住,常回娘家去。我动气了,马上写信责备你”⑨。有来自父母辈的:1921年回母校省立第八中学教书,也曾因家庭纠葛赌气出走,而父亲凭借与校长的私交直接将他月薪取走,导致他愤然到上海吴淞中国公学执教,冬天又接出妻儿,在杭州组织了小家庭;1923年暑假,想主动缓解和矛盾,带着妻儿回扬州,却不被父亲允许进门,经人劝说父亲才允其进门,却不予理睬,他在《致俞平伯》中倾诉“因怅惘而感到空虚,在还有残存的生活时所不能堪的,”“暑假中在家,和种种铁颜的事实接触之后,更觉颓废不下去,于是便决定了我的刹那主义”⑩;后写下《笑的历史》,虽是小说,却近乎写实,详叙矛盾纠葛,外扬家丑,导致父亲大怒。有来自子女的:子女多,日子就像鲁迅《幸福的家庭》所说的那样一地鸡毛,在《儿女》说“我结婚那一年,才十九岁。二十一岁,有了阿九;二十三岁,又有了阿菜。那时我正像一匹野马,那能容忍这些累赘的鞍鞯,辔头,和缰绳,”“我曾给圣陶写信,说孩子们的折磨,实在无法奈何;有时竟觉着还是自杀的好。”

    工作上,立身杏坛,局促苦闷。1920年朱在北大代理校长蒋梦麟推荐下,与俞平伯等一起进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执教,魏金枝《杭州一师时代的朱自清先生》回忆道“他那时是矮矮胖胖的身躯,方方正正的脸,配上一件清布大褂,一个平顶头,完全象个乡下土佬。说话呢,打的扬州官话,听来不甚好懂,但从上讲台起,便总不断地讲到下课为止。好象他在未上课之前,早已将一堆话背诵多次。然而由于他的略微口吃,那些预备了的话,便不免在喉咙里挤住”,可见其精神压力之大,感慨“这样莽莽荡荡的世界之中,到底那里是他的路呢”;1921年到八中,中国公学爆发风潮,旧派教员煽动部分学生驱逐代理校长张东荪和中学部主任舒新城,并攻击朱等新派教员,朱说“我在八中因为太忙了,教员学生也都难融洽”;还说“我现在做着教书匠。我做了五年教书匠了,真个腻得慌!黑板总是那样黑,粉笔总是那样白,我总是那样的我!成天儿浑淘淘的,有时对于自己的活着,也会惊诧。我想我们这条生命原像一湾流水,可以随意变成种种的花样;现在却筑起了堰,截断它的流,使它怎能不变成浑淘淘呢?所以一个人老做一种职业,老只觉着是‘一种职业,那真是一条死路”。

    理想上,困顿空虚,焦虑徘徊。五四是文学、哲学繁盛的时代,那个时期的朱,跟当时很多文学青年一样,探讨人生之谜,选择严肃的人生道路,把个人与时代、家国密切联系在一起,茅盾曾说他们“追求人生观的热烈的气氛”,然而这样的青年极易陷入迷惘。朱时有力不从心之感,在新诗《旅途》中说“我再三说了,我倦了,恕我不能上前了”,在《转眼》中慨叹“理不清的现在,摸不着的将来”“只剩有踯躅,只剩有彷徨”,对美好自我的渴望不能达成,“有时比比自己的文学朋友,他常感到自愧弗如”。

    自1920年毕业,到1925年写作《背影》,朱自清辗转于杭州、台州、温州、宁波、上虞等地,先后任教于杭州第一师范、扬州八中、吳淞中国公学、台州六师、温州十中、宁波四中、白马湖春晖中学等七个学校,感受人生况味。诚如他在《一封信》所说“转徙无常,诚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说到人生味,怕倒比平平常常时候容易深切地感着”,所以他逐渐理解父亲,在接到父亲的信后,情不自已,下笔成文。

    三、回忆:岁月磨洗情真淳

    1947年7月《文艺知识的编辑文》问《背影》的创作过程是怎样的,朱有这样一段笔答“我写《背影》,就因为文中所引的父亲的来信里的那句话。当时读了父亲的信,真的泪如泉涌。我父亲待我的许多好处,特别是《背影》里所叙的那一回,想起来跟在眼前一般无二。我这篇文只是写实,似乎说不到意境上去”。不相见的两余年,拉开朱与父亲适当的时空距离,这几年的积怨,在父亲一声“大去不远”的哀叹中土崩瓦解,让他陷入无尽的回忆中。回忆是有选择性的,人在接受和处理信息时会主动地、积极地、有选择地筛选并记忆让自己愉悦的内容,而把让自己不适的剔除,从而满足内心需要,达到心理平衡。“如果没有五年来的冲突、失衡、痛苦——暂时失去了父爱和爱父的痛苦,也许不会有《背影》的产生。”朱也说“我们对于过去的自己,大都像嚼橄榄一样,总有些儿甜的。我们依着时光老人的引导,一步步去温寻已失的自己;这走的便是‘忆之路。在‘忆之路上,愈走得远,愈是有味;因苦味已蒸散而甜味却还留着的缘故。”朱说父亲“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其实在时间的诗化下,他也终于忘却父亲的不好,并暂忘烦闷,回味温馨,正如《冬天》云“围着桌子坐的是父亲跟我们哥儿三个。‘洋炉子太高了,父亲得常常站起来,微微地仰着脸,觑着眼睛,从氤氲的热气里伸进筷子,夹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们的酱油碟里。我们有时也自己动手,但炉子实在太高了,总还是坐享其成的多。这并不是吃饭,只是玩儿。”此时之“我”看到的都是父亲的好,不仅当年纳妾风波只字未提,对父子失和也一笔带过,而对于父亲送“我”去火车站、叮嘱茶房照应、买橘子等细节着墨甚多;对彼时之“我”的想法亦觉悔恨不迭,“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感情是情境的产物。感情包括情绪和情感,情绪主要指感情过程,即个体需要与情境相互作用的过程,带有极大的情境性、激动性,常常由某一时刻、某些特定情境引起,带有明显的外部表现;情感则主要指人的内心体验和感受,经常以内隐的方式存在或以微妙的方式流露,并始终处于意识的调节支配之下,带有很大的深刻性和持久性。感情的起点是情境,由情境而情绪,由情绪而情感,由情感而感情。车站,特定的地点,触发离别情绪;境况,特定的心境,共情世间冷暖;回忆,特定的时间,催化骨肉亲情,三者组成一个特定的情境,成就了《背影》。

    参考文献

    ①季羡林.季羡林说朱自清散文《背影》[J].名作欣赏,2003(3).

    ②③④⑦⑨⑩朱自清.朱自清文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8:1511、93、175、111、175、160、90-91、1315、1642、136、1306、1315、1306、77、156、197.

    ⑤关英坤.朱自清评传[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5:4、14、32、29、167.

    ⑥姜建、吴为公.朱自清年谱[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13.

    ⑧余光中.论朱自清的散文[J].名作欣赏,1992(2).

    [作者通联:西安交通大学苏州附属初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