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忍不住不VP”和“忍住不VP”
戴悦
摘要：现代汉语中有一种很特殊的现象，“忍不住笑“和“忍不住不笑”的结果都是笑，“忍住笑”和“忍住不笑”的结构都是不笑。本文认为，导致这种现象的原因是这里的“不”是羡余否定标记。同时，作为羡余否定标记的“不”相较于原格式，又有着一些特殊的语法意义。“不”作为否定副词的性质在这一格式中发生了变化，逐渐向程度副词演变。
关键词：否定羡余;否定标记;忍不住不VP;忍住不VP
中图分类号：H146.3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2177（2021）06-0001-03
1否定羡余概述
现代汉语中有一些特殊的语法事實的分歧现象，如“忍不住笑”和“忍不住不笑”，虽然后者有否定词“不”，但两者的表义最终都指向了“笑”这一相同的结果。再如“忍住笑”和“忍住不笑”，虽然后者亦有否定词“不”，但二者的表义仍然相同，均是指向了“不笑”这一相同的结果。
众所周知，形式不同，意义一定不同。这两组结构“忍不住VP”“忍不住不VP”和“忍住VP”“忍住不VP”看似形成了一对对称结构。这两组结构是否真的分别表示了相同的意思？这两组结构内部分别有什么不同？这两组结构是否真的完全对称？
先说第一个问题，“忍不住VP”“忍不住不VP”和“忍住VP”“忍住不VP”看似是表示了相同的意思。如：
再如：
究竟为何（1）和（2）组的两个结构都分别指向同一种结果？例（1）a和例（2）a都很好理解，忍不住VP的结果自然是指向VP，忍住VP的结果自然是指向了其反义的不VP。但究竟为何（1）b和（1）a指向同一种结果？相应的，（2）b与（2）a也指向了同一种结果。为何否定副词在“忍不住不VP”和“忍住不VP”中没有起到相应的否定作用呢？本文尝试用汉语中的羡余否定现象来解释。
羡余是语言中一种很普遍的现象，赵元任[1]在《中国话的文法》（1968）中最早提出“羡余”这一术语，他在文中提到：“‘虽然如此中的‘然即‘如此，这就是羡余。”戴耀晶（2004）[2]指出：“语言中的羡余又被称为冗余是指：在一个语言结构体中，某个符号形式所变现的语义内容不是理解它所在的语言结构体的意义时所必需的。”羡余现象存在于语言的各个层面。所谓羡余否定指的是，在一定的语言交际中否定形式的存在并不表示否定意义，否定标记的有无也不影响语义内容的表达。现代汉语中常见的否定副词有“不”“没”“别”，否定羡余中这三个词出现得最多，特征也最为明显。因此否定羡余的分布主要可以分为以“不”为标记的分布，以“没”未标记的分布和以“别”为标记的分布。张谊生在《现代汉语副词探索》中对羡余否定做过明确的定义，他指出羡余否定是指“那些虽然在形式上含有‘不、没、别、未等否定成分，但实际上并不表示否定的语言现象”[3]。也就是说，羡余否定应当包含两个条件：（1）结构中要出现“不”。（2）“不”的存在并未影响表义。毛鸣（2019）补充了第三个条件，即：（3）“不”有特殊的语法意义。
从这一角度看，“忍不住不VP”和“忍住不VP”确实属于否定羡余的现象。首先，“不”确实存在。其次，在这里，“不”作为一个否定标记并没有产生应有的否定意义，语义并没有发生改变。也就是说，“不”并未影响表义。
（3）A他们五个人会意似的互相看了一眼，便由徐子材当先，走出了车站，到江边的草地上。“章小姐，你请我们老远地跑来，难道茶点也不备么？”龙飞再忍不住不说了。“不忙，自然有呢。可是你的在哪里？仲昭，你手里的东西不是龙飞的罢？”章秋柳很尖利地说，不等任何人的回答，她就翩然跑走了。（茅盾《蚀》）
B 他们五个人会意似的互相看了一眼，便由徐子材当先，走出了车站，到江边的草地上。“章小姐，你请我们老远地跑来，难道茶点也不备么？”龙飞再忍不住说了。“不忙，自然有呢。可是你的在哪里？仲昭，你手里的东西不是龙飞的罢？”章秋柳很尖利地说，不等任何人的回答，她就翩然跑走了。
（4）A 凯瑟琳是爱我的，她根本没有也永远不可能有外遇！山杉惠子极力忍住笑，希恩斯则气恼地把那张纸团成一团扔在那个醉汉悲伤的脸上：“滚出去！”（刘慈欣《三体》）
B 凯瑟琳是爱我的，她根本没有也永远不可能有外遇！山杉惠子极力忍住不笑，希恩斯则气恼地把那张纸团成一团扔在那个醉汉悲伤的脸上：“滚出去！”
例（3）中的“忍不住不说”和“忍不住说”都表示的是相同的结果，即说了出来;例（4）中的“忍住笑”和“忍住不笑”同样是表示的相同的结果，即没有笑。因此可以肯定，“忍不住不VP”和“忍住不VP”中的“不”的存在并没有影响表义。
2“忍不住不VP”的否定羡余判断
那么，要确定“忍不住不VP”和“忍住不VP”是一种否定羡余现象，还需要确定这里的“不”有特殊的语法意义。首先分析“忍不住不VP”，本文认为这里的“不”有三点特殊的语法意义。请看例子：
（5）我出道的时代跟胡适不一样。胡适那时代的知识人很受尊重，而胡适出来时就是大学教授，当然容易造成一个好形象。我一出道就是流氓，靠打天下起家，所以，不断有诉讼，不断有花边新闻，不可能有好的形象。可是这有助于我的发言权，当舆论这样封锁我时，它还是无法完全拒绝我，还是要登我一个百分比，因为它忍不住不登嘛！（李敖《李敖对话录》）
（6）自从军校毕业成了军人之后，刚刚好是第十年了。杨到现在却仍然没能解开心中这一个结。这可不是初级的算数，光有明快的思路也无法找出正确的答案。虽然知道思索这种问题只会让自己陷入思考的迷宫中，但他却又忍不住不去想。（田中芳树《银河英雄传说》）
（7）说不出的味儿，从她的心窝直冲到鼻尖。她跑到床前，把自己掷在床里，脸伏在被窝上。她再忍不住不哭了！二十小时前可爱的人儿，竟太快地暴露了狰狞卑鄙的丑态。他是一个轻薄的女性猎逐者！（茅盾《蚀》）
（8）“但是，史同志，”陈中忍不住不说了，“听说店东们聚会过几次，准备积极反抗，誓不承认店员工会的三项要求呢。”（茅盾《蚀》）
第一，从例子（5）-（8）中可以看出，相较于“忍不住VP”，加了“不”以后的“忍不住不VP”的强调的程度更深。在这里，“不”的否定作用减弱，强调作用增强。根据毛鸣（2019）[4]的研究，“不”的语法功能主要有三种：分别是表示主观减量的“不1”，如：
（9）张一化命人做一大木牌，上书“招兵买马”四个斗大的金字。不几日功夫，便招了一百多人。（李文澄《努尔哈赤》）
这里的“不”是对时间量的削弱，强调时间短，可以与“只、仅仅”替换。
第二种是表示猜测的“不2”，如：
（10）她怕不是因为这个才要离开中国的吧，这一切一切她从来也不愿意细想。（铁凝《大浴女》）
这里的“怕不是”并非是对“恐怕不是、应该不是”的否定猜测，而是表“可能是、大概是”的猜测，用来表明自己的不确定。
第三种是表示强调的“不3”，如：
（11）何茹不（是）说了嘛，他要寻找一些什么丢掉的东西。（李国文《月食》）
“不（是）说了嘛”对应的是肯定式“说了嘛”，“不”是对后面的动词进行强调，用来进行解释和说明。
本文认为，例子（5）-（8）中的“不”性质更接近表示强调的不3。（5）中的“忍不住不登”是比“忍不住登”的渴望的程度还要深，（6）中的“忍不住不去想”，这种想的程度之深大过于“忍不住想”所表示的。其余几例类推。我们大胆地猜想，在“忍不住不VP”中，“不”作为否定副词的性质已经虚化，其词性更接近于一个表示强调的程度副词，用来加深后面所跟的动作程度。
“忍不住不VP”中“不”的第二点语法特征，是相较于“忍不住VP”而言，“忍不住不VP”更能传递出说话人不希望VP这一动作发生的意味。如例（6）中，“杨”知道“思索这种问题只会让自己陷入思考的迷宫中”，因此他本身不愿意去想，不希望“思索”这一动作发生，但他却“忍不住不想”。例（8）中，“陈中”是不想“说”的，但因为情况到了万不得已、不得不说的程度，因此他再不希望这些话说出来，也“忍不住不说”。由此，也可以体现出，“忍不住不VP”所表示的程度确乎深于“忍不住VP”。
“忍不住不VP”中“不”的第三点语法特征，是当使用“忍不住不VP”的时候，其语境前后一定有一个或隐性或显性的预设，即客观要求说话人“不VP”，但说话人主观需要“VP”，这一结构的主观性更强。如例（5）中，李敖“一出道就是流氓，靠打天下起家，所以，不断有诉讼，不断有花边新闻”，客观环境不允许这样的人被采访、登上版面，但是出于记者主观的愿望，报社还是“无法完全拒绝我，还是要登我一个百分比，因为它忍不住不登嘛”。例（6）中看似是他主观的不希望再想这件事，但也可以将他理智的一面看作是一种客观的条件，要求他不再思索这一问题，但他主观上强烈的冲动使得自己“忍不住不去想”。例（7）中，客观条件让她不能失态、不应落泪，但她主观上再强忍不住，于是“再忍不住不哭了”。例（8）中在说话人开口之前，同样有一个前文的预设，即他要说的话原是不应该说的，但迫于当下的情形，则不得不说，因此是“忍不住不说”。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得出一个肯定的结论：“忍不住不VP”中的“不“正是一个否定羡余标记，它在这里起到的是一种强调后面所跟动词的作用。“忍不住不VP”确实属于现代汉语中的否定羡余现象。
3“忍不住VP”的否定羡余判断
为确定（1）和（2）是否真的是一组对称的结构，我们有必要以同样的方法考察一下“忍住不VP”是否属于羡余否定。首先“忍住不VP”中出现了“不”，其次“不”在这个结构中也没有起到否定的作用，是不表义的。这一点在上文例（4）中已经解释过了。我们主要考察“忍住不VP”是否也有特殊的语法意义，请看：
（12）我能盖帽，但仅此而已。他们很轻松地打败了我们，而且赢得了冠军。我们最后排名第七。但是在比赛中确实让他难看了。我盖了他的帽，本来想笑，但是想到他就在后面，我忍住了。第二次盖了他帽后，我努力掩饰自己的感觉，但是没办法忍住不笑。（姚明《我的世界我的梦》）
（13）当年初冬，李云经已经进入弥留状态，微细的脉搏，宛若游丝一般。到了最后，水米几乎都难以入口。就在李云经病逝的前一天晚上，他忽然振作起精神来，以沙哑的嗓音召唤身边的妻子，示意她把儿子叫到床前。李嘉诚当时已经15岁，生得虎头虎脑。见爸爸气若游丝地躺在灯影里喘息，他竭力忍住不哭。李云经攥住儿子的手，低声唤他的名字：“阿诚！……”（窦应泰《李嘉诚家族传》）
根据例（12）-（13），可以看出，相比“忍住VP”，“忍住不VP”更能传递出说话人不希望VP这一动作发生，并且，不希望的原因往往来自于外部客观条件的限制。这就恰好对应了“忍不住不VP”中“不”的第二点和第三点语法意义。如例（13）中，姚明不希望自己笑出声，而这并非他主观上不想笑，是由于有一个前文的预设“他就在后面”，有这一客观限制，因此姚明忍住了、没有笑。例（14）中，李嘉诚不希望自己哭，并非自己不想哭，而是“爸爸气若游丝地躺在灯影里喘息”，他不敢让爸爸伤心，有这样一种限制，因此忍住了想哭的冲动。这些例子都表明“忍住不VP”中“不”的特殊语法意义。同时，正是因为“忍住不VP”有一个来自于外部的、客观的条件限制了说话人VP，才能够更加反衬出说话人对实施VP动作的强烈愿望，那么“忍住不VP”的程度自然也就深于“忍住VP”了。这恰好又与“忍不住不VP”中“不”的第一点语法意义对应上了。
4结论
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忍住不4VP”和“忍不住不5VP”中的不4和不5都是否定羡余标记。考虑语言表达应当遵循经济原则，语用要遵循合作准则中量的准则，那么作为羡余否定标记的“不”绝对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成分，它的存在就必然有一些特殊的语法意义。本文通过研究认为，作为羡余否定标记的“不”在“忍不住不VP”和“忍住不VP”中又如下三点语法意义：（1）相较于“忍不住VP”和“忍住VP”，“忍不住不VP”和“忍住不VP”強调意味更重，后者程度往往较前者深。（2）“忍不住不VP”和“忍住不VP”更能传递出说话人不希望VP这一动作发生，且后者的不希望往往并非出于主观意愿，而是考虑到客观条件的限制。（3）使用“忍不住不VP”和“忍住不VP”时，一定有一个或显性或隐性的预设，即某种外部的、客观的条件要求说话人“不VP”，但实际上说话人的主观意愿与之相悖。因此使用这两种结构时，说话人的主观性更强。
那么，在确定了“忍不住VP”和“忍住不VP”中的“不”是否定羡余标记以后，有一个新的问题是也必须考虑到，请看下面两个例子：
名词+动词+可能补语+动词
（1） 我忍不住哭。（2） 我受不得骂。
1 ?2 ?1—2主谓关系
3 ?4 ?3—4动宾关系
5 ?6 ?5—6动补关系
但例（1）和例（2）有很重要的差别，这个差别是基于语义的：
我忍不住哭≠我忍住不哭
我受不得骂=（*）我受得不骂
尽管语法上没有“我受得不骂”这种用法，但我要表示的是，例（2）中的双重否定所表示的语义仍然和原句一样，都是表示“不能经受辱骂”这样的意思。但例（1）中的句子经过双重否定以后，意义完全不同。“我忍不住哭”表达的是“我哭了”这一结果，“我忍住不哭”表达的是“我没哭”这一结果。为什么这二者会完全相反呢？
其实，在确定了“不”的否定羡余标记身份以后，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毛鸣（2019）[3]的研究中发现，作为否定羡余标记的“不”有一类是表示强调的。我们也大胆猜想，在“忍不住不VP”和“忍住不VP”中的否定羡余标记“不”也属于这一类表示强调的“不”，在这里，“不”作为否定副词的性质已经虚化，它失去了否定的表义功能，转而演变成一种近似程度副词的性质。那么，“我忍不6住哭≠我忍住不7哭”就很好理解了。不6和不7都是否定羡余标记，且他们都不再是否定副词，而可以看作一种程度副词。那么他们之间就不存在这种“双重否定等于肯定”的对应关系，自然就不相等了。
通过上述研究，我们解释了为何“忍不住VP”“忍不住不VP”和“忍住VP”“忍住不VP”两组结构分别指向了相同的结果。但“忍不住VP”“忍不住不VP”之间的语法意义并不完全相等，主要差别在于否定羡余标记“不”的特殊语法意义。同理，“忍住VP”和“忍住不VP”之间的差别也和上述两组结构相同。因此，我们可以说，“忍不住VP”“忍不住不VP”和“忍住VP”“忍住不VP”是一对对称的否定羡余结构。
参考文献
[1]赵元任.中国话的文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2]戴耀晶.试说“冗余否定”[J].修辞学习，2004（2）：3-6.
[3]张谊生.现代汉语副词探索[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4.
[4]毛鸣.现代汉语羡余否定的生成和制约机制[D].南京：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19.
（责编：王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