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渡无人舟自横

    张戈

    从剧情构思到后期剪辑,再到作为华语电影的代表角逐柏林电影节银熊奖,影片《长江图》的制作团队十年磨一剑,用诚意打造出这部魔幻现实主义佳作。一本名为《长江图》的诗集,将两个在世俗与信仰中徘徊的青年连接在一起,他们之间的交流、情爱和自我放逐,被长江赋予了一种朦胧而苍凉的美感。本片启用了虚实交织的两条时间线索和仿胶片的摄影风格,追忆男女主人公跨越20年的情感历程,与观众一同追溯生命之河的源头。

    一、 虚幻与现实交织的朦胧诗

    影片《长江图》在叙事过程中,自始至终流露出一种东方的魔幻现实主义情怀。与《红高粱》类似,魔幻现实主义作品的情节乍看之下有些怪诞,但是随着情节的推进发展,观众会发现一切零碎的线索都有所联系,所有人物的行为都能够解释,在不断地抽丝剥茧中,一个完整的故事渐渐脱胎出来。《长江图》依靠画面直接呈现的部分,仅仅是全部剧情中的冰山一角,隐藏在水面下的庞杂内容,才是整部影片的内核——两个青年对生命的诘问和追溯。

    北漂遭遇挫折后,高淳(秦昊饰)因父亲的遗愿回到家乡,子承父业,成为了“广德号”货轮的船主。他与武胜(邬立朋饰)、祥叔(江化霖饰)一同启程,从上海逆流而上,运送一批非法货物。很快,高淳在船上发现一本诗集和一张航程图,在诗集中标明的每个港口,他都会遇到一个女子。这个名叫安陆(辛芷蕾饰)的女人,是高淳曾经的女友,她一直在世俗与信仰之间徘徊。安陆在修行的过程中遇到了丈夫,不久后婚内出轨,导致丈夫自杀,愧疚的她向佛忏悔却得不到原谅,在良心谴责和俗世牵绊的双重折磨下,沦落为妓女,最后自杀身亡。多年后,高淳在沿长江而上的航行中,不断追忆着这段往事。随着船员之间的矛盾不断激化,祥叔和武胜纷纷离去,高淳自作主张抛弃了货物。多年前,高淳与安陆相识在宜宾,当货船抵达这个江边小城,高淳也被货主派来的人杀死。最终,他们的灵魂相聚在长江源,永远栖息在这片静谧的生命源地。本片现实层面上的故事沿着二人的生活轨迹双线并行,整体并不复杂,但是巨大的时空跨度和事件的交错性,导致影片不可能平铺直叙地完成整个剧情。

    导演别出心裁,将安陆的故事,由现实层面上升到了精神意象的境界。以高淳的送货航程为时间线索和主线情节,安陆在船上招待客人、登塔与僧侣辩论、漂泊三游洞等场景被一一还原,安插在高淳的故事中。她像一个时隐时现的神女,云游在广德号途经的港口,高淳扮演了她人生经历中的许多重要角色,实际上,二人只是短暂相爱,随后就以分手告终。零碎的、片段化的剧情安插,一定程度上减弱了影片剧情的整体性,甚至有可能混淆视听,但这种叙事方法却非常适合这部《长江图》。尽管男女主人公的命运各不相同,人生轨迹也只有过短暂的相交,但是他们的内在却非常相似,含蓄、执着、迷茫,尽力寻求世俗的超脱。生命从虚无中诞生,如江水般吟咏奔流,最后万方归海,一切重归寂静。只有用虚实相交的方法,才能真正表现出安陆与高淳灵魂的交融。二人在现实世界中的最后结局都是死亡,但是在精神世界中,高淳的灵魂依然执着的上溯,直至找到安陆与母亲合葬的墓。这个极具想象力的情节,将两条叙事线归并在一起,就如两条分流的小河,最终汇入浩瀚的海洋,高淳和安陆,两个迷惘的灵魂,他们终于达到了生命的终点,找到了共同的依归。

    高淳20天的航程,是安陆20年生命的倒叙,一段段短暂的际会,留下只言片语,他们的相遇就像那本诗集中的句子,零碎而朦胧。从云里雾里到初见端倪,再到浮出水面、拨云见日,观众需要凭借想象力和理解力,自己探寻剧情的真实面目,这正是魔幻现实主义的魅力所在。影片《长江图》早就写好了一组朦胧诗,逐步引导思维,加入适当留白,同时强调“品读”的过程,由观众自行探索关于生命去留的奥秘。

    二、 广阔与精致并重的山水画

    作为一部在摄影方面获得国际大奖的影片,电影《长江图》最为出彩的便是仿胶片风格的画面。本片的摄影指导李屏宾用中国水墨画来比喻长江江景,“船只在雾中,山水相连,水天一色”,他对长江风貌的理解可以说是非常到位的。为了应照剧本中的许多诗篇,影片场景也采用了诗意的、中国画似得影像来呈现。与贾樟柯《三峡好人》中的写实风格不同,本片的河流意象更为朦胧、凄迷,富有浪漫气息,这样的长江才足以承载起《长江图》扑朔迷离的剧情和颇具神秘感的意境。

    大江大河的场面,显然应该是无比壮阔的,在本片中也不例外。导演用了较多篇幅展现长江的广阔,甚至租下三条客船,从上海出发逆流而上,一路跟拍,搜集了许多长江实景素材。大量远景镜头的运用,展现了一种“大江茫茫去不还”的气势与境界,经过岁月的洗礼,广德号的设施和外观已经相当破旧了,当它独自航行在江心,两岸峥嵘崔嵬的山峰倏然而逝,在浓重的雾霭中,破船宛如一个孤勇的老将,执着的回溯着20年的时光。尽管广角拍摄的镜头众多,但影片依然没有失去重心,《长江图》的画面之美,不是用美丽的自然景色强行堆砌而成的,而是巧妙地将人物融入背景,并做到了重点突出。例如,一个夜晚码头的镜头,导演精细的捕捉到了主角高淳身处的点、浮板栏杆连成的线,将一点黑鸦、几根长线嵌入迷蒙的长江夜色中,搭配岸上灯塔的强光,点、线、面的巧妙搭配,将河流这类平面性非常强的景物表现出了立体的效果。在为数不多的陆上镜头中,也采用了这种突出层次感的构图方法,长江边的古老村落,房屋参差不齐的排列在道路两旁,野草丛生,枝桠遍野,在宏观和微观两方面做到了具象的呈现。

    太多远眺河山的广角视野,难免会让观众觉得审美疲劳,本片合理的选择了一些展现有限空间的镜头,用于调和长江给人的视觉无限感。黑暗的佛塔过道、拥挤的货船船舱以及金属感十足的船闸,有限的空间营造了强烈的视觉缓冲效果,在看过水天相接的江景后,观众非常需要这样一种“狭隘”,借此找到感官上的平衡。这类镜头以广德号在三峡大坝过闸的一段最为出彩,窄小的货船被水波和夜色包裹在拥挤的空间里,经过两侧高耸的堤坝,探照灯的光芒如同幽灵,随后小船进入了一个更为狭窄的空间,这是船闸的内部构造,如同一个金属铸成的教堂,高淳环顾着四周巨大的堤坝,蓦然想起旧日长江的激流险滩。观众在日常生活没有机会看到这种超现实的场面,影片用近距离跟拍三峡大坝过船闸的镜头弥补了观众心中的遗憾。小船穿越重重波浪,惊心动魄之感立现,长江现代化的一面以魔幻的手法被展示出来,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突破。

    胶片的质感提炼出了长江的精髓,广阔远景与狭小空间的兼容,成功调动观众的官能感受。既抓住了景色的意境,又避免了失焦造成的空洞堆砌,这样的摄影方式无疑是值得国内影片借鉴的。千年不变的波涛,万顷茫然的天空,充满诗意的留白,三者协调统一,构成了一副绝妙的长江图。

    三、 溯源与追问汇成的镇魂曲

    对于生命起源的问题,人类一直都在不懈地探寻,西方有著名的“哲学三问”,在东方世界,屈原可以说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他的名篇《天问》不断地诰问苍天,企图通过自然世界的演变追溯人类自身的轨迹。“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这段经典的反问,被导演运用在《长江图》中,写在江畔的河滩上。本片所要表达的正是对生命的溯源和追问,由世界的构成、信仰的意义,推及到每一个世俗之人的命运。

    《长江图》的宗教色彩较为浓厚,黑鱼送魂的民间传说、万寿塔中的问佛辩僧、江畔楼阁的菩萨塑像,这些情节都为影片增添了几分神秘感。从吴淞起航的时候,广德号上有三个人和一条黑鱼,那条供奉在香炉里的黑鱼,象征着高淳父亲的灵魂。武胜年轻气盛,由于劳动强度过大,对高淳产生了强烈的反感和嫉妒,祥叔有时好意调和矛盾,帮助高淳掌舵,但大多数时间都在沉浸于饮酒中。随着航线越来越长,祥叔离船上岸,武胜愤而出走,承载父亲灵魂的黑鱼也不知所终。他们都是高淳生命中一些过客的写照,注定无法陪伴他走完全程,安陆同样如此。她只能出现在宜宾以下的航程中,因为在宜宾相识之前,他们没有走进过彼此的人生轨迹。当广德号经过三峡库区,酆都、秭归、巫山、巴东这一系列城市早已被永远沉没在了水底,很长一段航程中,高淳无从寻觅安陆的踪迹。这两个情节象征着命运的一种依托,假如没有时间和地点的承载,人之间的相遇际会也无从发生,记忆自然也没有了归宿。高淳的身上有中国传统社会男人的特质,内敛而执着,有关他的叙事线讲述了生命的追溯。逝者如斯,我们无从改变过往的种种,但是在溯游的过程中,可以缅怀人事的代谢、情感的不朽。

    “要么丑陋、要么软弱、要么虚伪,没有神灵让人信服,所以期待一个女性。”这首诗点明了安陆出现的意义,她坚持修行朝佛,却不相信任何制度,安陆认为制度化的组织和教条只是一种束缚,会让人离真理和本源越来越远。安陆追求的是一种灵性,她的灵性不是自命清高,而是在世俗和超脱之间徘徊、反复考量。她用苦行的方式历练自己,一路求佛问道,但是面对凡尘的诱惑,安陆同样表现出一种欲望。她在修行途中爱上了高淳,在求佛路上与丈夫结婚,又在婚姻之中背叛了丈夫,这一系列挣扎与摇摆,导致了安陆最后自杀的悲剧,也注定了她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修行者,而是保持着一个生活在欲望和超脱之中的女性形象。

    生活的复杂性造就了所谓的命运,在众叛亲离后仍然不顾一切的上溯,在罪孽累累中依然坚持不懈的修行,高淳与安陆,他们的人生就是一个不断接近生命本质的过程,在无数次的溯源和追问中,最后回归于源头的平静。

    结语

    在这部影片中,我们可以看到导演对观众逻辑的尊重,摄影师对胶片时代的敬意,以及整个制作团队精益求精的诚意。长江永远不会逆流,过往的记忆就如同渡口的点点星火,是生命的小舟在兀自横行,帮我们捡拾过往的片段,追寻故事的起源。电影《长江图》如国画般沉静诗意,跟随一艘旧货船的航程,将融合了世俗与超然的故事娓娓道来,对命运、爱情、宗教等话题进行了深度探讨,哀而不伤,余韵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