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起伏里的大唐风骨

    林丽钦

    “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当众吟咏一气呵成的千古华章《腾王阁序》,气象高华、神韵灵动、意境开阔、气势恢宏。全文773字,典故丰厚、辞采张扬,除却少数虚词及以“勃”自称之句外,通篇对仗,雅典天成。宋人胡应麟盛赞此文乃“唐人短歌之绝”。然而,一篇流传千古的华美辞章不可能只有技巧的卓越,更是感情的勃发。如果我们只是解析典故的来龙去脉,感叹文辞的张扬华丽,同情作者的怀才不遇显然还未尽读。隐藏于壮丽恢宏的秋景之下,对个人际遇哀而不伤的感思,对人生定数的接纳臣服,对个人使命、宇宙天机的思索而铺展开来的博大奋发的大唐气象,千古之下依然让人追慕叹服。让我们一起赏读作者于极热闹时最孤独、处极失意处最豪情的高逸华章。

    一

    上元二年(675)春天,犯死罪遇赦的王勃从老家南下,前往交趾看望受其牵连被贬的父亲。他一路辗转洛阳、扬州、江宁,9月初到达洪州(南昌)。正值天高云淡、秋水澄明,适宜登高怀远的重阳佳节,都督阎伯屿新修之滕王阁落成,于阁上大宴群僚宾朋。王勃应邀赴宴,登上雄峙于羲江东岸的滕王阁,得以列座权贵贤达。值此良辰美景,临胜地、赴盛筵、逢胜友、赏胜景,真乃人生一大幸事。滕王阁上,百感交集的王勃将一腔不能自已的才情化为光耀夺目的千古绝唱。

    “豫章故郡”,开篇极俗。但继而笔锋一转,“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区区数十字,以上天入地的气势,俯视人间的视角,信手将南昌的地理位置轻松点出。他不吝溢美之词,盛赞这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人间胜地,俊采星驰、高朋满座的贤达盛筵。放眼望去,有声望崇高的都督阎公、德行美好的宇文新州,有“腾蛟起凤”的孟学士,有“紫电青霜”的王将军,能与这如云胜友登高作赋,何其有幸!

    更有秋日胜景扑面而来。“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一幅秋日暮山寒水图于天地间铺展开来。秋水明净,“寒”字透出一丝秋凉,日落的晚山凝结了紫色的山岚,映衬着崇阿之巅的滕王阁大观。一句“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过渡到正笔描绘“腾王阁之秋景”。他想到这是滕王李元婴当年都督洪州时创建的“帝子之长洲”“天人之旧馆”。俯仰之间,但见“层台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这叠烟架翠、色彩流丽的台阁之上,排列着是高低起伏、华美富丽的“桂殿兰宫”。渺远迂回的汀渚之上,有清远闲放的白鹤、沉浮自然的凫鸟。

    于是“披绣闼,俯雕甍”,见“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极目四荒、坐穷山水的文人情怀呼之欲出。壮丽的山川之下是富庶繁华的洪州大地——“闾阎扑地”“舸舰弥津”。这人间繁华之上是彩彻区明、澄明高远的天幕,但见“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庾信《马射赋》有“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这句妙在视野开阔,写意象如画。水天一色的浩渺中,大雁扇动着温柔的翅膀,伴着绯红的晚霞孤寂飞行。王勃融化在天空高远、秋水清澈、落霞孤鹜的大背景里,暂时忘记了自己的悲喜。忽而被渺远冲淡的“渔舟唱晚”和天凉思归的“雁阵惊寒”拉回现实。这是一场难得的盛宴啊,爽籁清风,纤歌白云里是逸兴遄飞、焕发饱和的欢声笑意。“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穷”和“极”将盛宴的欢娱推向极致。

    二

    “穷”和“极”既是蓄势的顶点,也是转折的拐点。欢歌盛宴难掩兴尽悲来,气凌光照终成荒池废榭。文章到了一如当年王羲之“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的转折点。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以芥子之微托身茫茫宇宙,于历劫之后辨识人事兴衰。王勃在个人的哀喜悲欢中透辟省思宇宙天機。一路从天赋异禀、词情英迈的神童到对策高第、名扬朝野的朝散郎,再到备受爱重、志得意满的王府修撰,如果不出意外,王勃的人生应该一路飘红。然而转眼因一篇《檄英王鸡》,他被唐高宗李治赶出沛王府,在巴蜀游历三年后重返长安,又因处死官奴被判死刑,后来虽然遇赦没有丢掉性命,但却“坐免岁馀,寻复旧职,弃官沉迹,就养於交趾焉”(杨炯《王勃集序》)连父亲也受到牵连,远贬交趾。虽然列座贤达,但他终究是个侥幸遇赦、牵累家父的带罪之身。“觉”和“识”是个人在强悍的命运面前保持的微弱尊严,他压抑住年轻气盛和泼天的才气低下头来。

    “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西望长安感念清平昌大之盛世,东望吴会追视邈茫幽远寻父之长路。长安与吴会仿佛是仕途与归途。他在两地无着的异乡徘徊张望。“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苍穹之下的星辰大海,格局弘大,意境深远。深不见底的“南溟”和高不见极的“北辰”适好安放浩瀚的孤独。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没有前路可期的喜悦,障碍重重、徘徊惶惑。举目四望,这满座春风得意、飞觞谈笑的权贵贤达都不过是萍踪浪迹天涯路上相见不相知的陌生人,谁能呼应共鸣?在命运的起荡浮沉、生死荣辱里穿行后,王勃的内心涌动着难以压抑的悲凉。 “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毫不掩饰不被王室宣召的无奈和遗憾。绮丽喧哗难掩失意落寞。

    三

    然而不得王室宣召的失意不是王勃一个人的失意。“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鸿梁于海曲,岂乏明时?”。他想到秉直而难展经纬之才的冯唐,刚正却终身不能封侯的李广,才高却难得圣主之宠的贾谊,直言却只能狼狈逃窜的梁鸿。这些情怀正深的强直之士又何尝不是时运不济、命运多舛?他用“达人知命”的自我开解释然放怀。不如在时不我与的消逝中守住初心,在落寞无着的命途里高扬意志。“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弥益,不坠青云之志。”这几句感怀抒志追慕气节,风骨高逸,响遏行云。

    “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如果非要“酌贪泉”“处涸辙”,陷污泥,处危急,还有“觉爽”和“犹欢”的达观和超越。“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远可以变成近,失可以变成得。怎能像孟尝,怨意满满空叹“报国之情”,岂能像阮籍,怀才不遇放任“穷途之哭”。在失意和落寞中,王勃为自己扬起意志的风帆。

    文末的“无路请缨”“有怀投笔”是放怀释然,哀而不伤的自述。因为他已经找到人生的归路——“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仿佛与自己的使命劫余重逢,惊喜莫名。辞官奉父是一种回归,是倔强的寻根溯源,是找到了生命践履的方向,是坚守初心的归航。博识醒豁的王勃死刑遇赦、复官又辞官后没有寄情山川烟霞,也没有陷入蹉跎犹疑。“富贵比于浮云,光阴逾于尺璧。著撰之志,自此居多。……在乎辞翰,倍所用心。”他决计弃官而不就的一年多时间里,完成了祖父王通《续书》所阙16篇的补阙,撰写了《周易发挥》5卷、《唐家千岁历》《合论》10篇、《百里昌言》18篇等,同时还创作了大量诗文作品。“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他要在政治之外的辞翰中别辟途径,再求新生。

    孤独而不消沉,失意却不失志。工整华丽的《滕王阁序》没有时已垂暮的浓郁悲凉,没有不得翻身的愁云惨淡。全文以苍茫高远的意境、深邃通达的思想贯穿着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的初唐风骨。在无边的热闹中感受“兴尽悲来”,预见“盛筵难再”,在失意的际遇里自勉“达人知命”,高扬“穷且益坚”。年仅二十多岁的王勃在恢宏的时空中审视自我,已然参透个人使命、人事盛衰。他用浩荡的秋景和绝尘的文采稀释个体哀伤,把 “失路之人”“他乡之客”的彷徨演绎成了光耀千古的初唐风骨、慷慨气象。众声喧哗的盛筵中,王勃挥笔着墨信笔游龙,在悲喜间出入悠游。沿着每一处情感意脉的流淌,我们看见了那个极热闹时倍孤独,极失意处最豪情的年轻人,带着未被磨损的锐气和率真,带着让人叹服的才气和通达,为我们铺就一幅行云流水、气象万千的大唐华章。洋洋七百多字,天工已竟,与让人张口错愕戛然而止的命运一起被人们感慨千年。

    [作者通联:福州市延安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