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时代英国广播最新发展趋势

    孟伟:安德鲁教授,您好!感谢您专门接受这次访问。您的著作《广播原理》(UnderstandingRadio)自上世纪80年代出版以来,影响了世界各地很多广播人,伯恩茅斯大学修·切格内尔(Hugh ChignelI)教授的《广播学核心概念》(Key Concepts in Radio Studies)序言中评价您这本书是英国研究广播本体属性的开山之作(a groundbreaking book)。当初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写这样一本书呢?

    安德鲁·克里斯尔:以我的年龄,今天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为广播和年轻学者提供一点帮助是我很愿意去做的,并且很高兴愿意回答和探讨与广播有关的问题。有人认为这本书是开创性的,不是因为它有非常独到的观点,而是因为它是第一代开始针对广播这一独特领域的学术研究。原因很简单,英国是在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逐步开始在一些新兴的大学开设媒体包括广播、电视、电影及其相关专业的。当时我是英语专业的讲师,觉得从事媒体方面的教育工作会很有趣,因此我从1979年到1980年在英国广播公司(BBC)整整工作了一年,学习广播节目制作,一年后我回到桑德兰大学就开始教授广播节目制作和相关课程。但是,当时还没有专门针对高校教学的合适著作,还没有人专门写过关于广播原理方面的书。所以我想应该可以试试,根据我作为广播制作人的经验和后续的教学经验,就写了这本关于广播的概论,这是一本关于广播一般性知识的书。我和我的学生们(也包括我的女儿们)常说,如果你不能成为广播电视节目制作领域最优秀的那一个,那么你可以写如何做节目的书。也许正因为它是这一领域第一本书的缘故,所以大家对它的重视程度,远远超过了它应该受到的重视。

    孟伟:您用了多长时间完成这本书?

    安德鲁·克里斯尔:首先,我不是一个快速阅读者。一个写作速度很快的作者应该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阅读大量不同领域的资料,不仅仅是关于广播方面的。当时我需要阅读大量的资料,只要我能想到的与广播有关的,就没有限制地去阅读,这是为了定义广播到底是什么,这个过程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其次,我还需要收听大量的广播节目。在这个过程中,我尽力了,但不够快。最后,是写作过程本身所消耗的时间。英语中有句话说得好,“写得容易读起来难”,当然,与之相反的那句话也是正确的。因此,你必须努力写清楚,当人们读它的时候,会觉得至少读起来很简单,毫不费力,但实际上为这个目标我付出了很多努力。这本书大约在1981年前后开始写,1985年或1986年初完成。对我而言,这是非常艰苦的工作,这本书有很多细节问题是值得花这么长时间来写的。

    孟伟:您谈到写这本书时,需要阅读广播方面的参考书,更多的是大量阅读看起来与广播领域相关或者表面不相关的书籍,您能谈谈这方面的情况吗?

    安德鲁·克里斯尔:是的,写作中需要查阅大量参考文献,我必须读很多书。有一些直接关于广播方面的书是可以找到的,但是它们多是关于广播某个领域的研究,而不是将广播视作一个整体来进行研究。有一本非常好的书是在1959年由BBC的制片人唐·麦克林写的,叫《广播的艺术》。但它实际上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广播,而是关于广播剧的。还有一些书是关于广播热线电话节目研究的,如澳大利亚希金斯和莫斯的著作。但是,当时有关广播整体性研究的书并不多,所以我不得不认真思考广播到底是什么,它又不是什么,人们如何收听它,广播是如何作用于收听者的……尽管广播是“非视觉化”的,但电台节目制作人和主持人却利用这种视觉上的缺失做了一些有趣的探索。这就需要我们从根源上进行思考,而这将是对电台实践活动的批判性认知。我最终选择了比较的方法,比较广播与电视、广播与报纸等的不同,看看面对相似新闻事件的报道,广播对比其他媒介形态有何不同。

    例如,在廣播新闻这一章中,我通过广播与报纸、电视的比较,来确定广播新闻的独特性,这是一个比较简便的认识路径。报纸是实体的、视觉的和空间化的,打开报纸,会先看到标题,如果你不太喜欢这个标题,便开始翻看报纸的其他版面,如体育版或者时尚版,或者其他内容。也许过一会儿,你又会回到新闻上来……但收听广播的时候,你就不能这样做了。广播是线性的,必须听完所有的新闻,而且是按照广播电台播放的顺序。我的问题是,这又有什么意义?用广播这种方式报道新闻有什么好处?缺点是什么?广播是基于时间的媒体,它的度量单位是时间,而不是数量或者空间。如果你比较一下,会发现广播中5分钟的新闻简报,如果把它和报纸上的新闻报道进行比较,会发现数量要多得多。我们可以仔细地想想,如果你是一个广播新闻的编辑,必须在只有2分钟、4分钟的广播时段中做出筛选,你只能够将新闻和众多报道进行高度凝练化的声音剪辑。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广播新闻是高度严谨的,是经过严格编辑的,而对于报纸新闻,往往可以有20到30页的篇幅用以讨论类似问题。

    这些就是我当时研究的一个重点。在整本书中,我大多采用了这种简单但比较清楚的逻辑思路。再如,当接触到广播剧和广播喜剧时,在比较广播剧和戏剧以及电视剧差别的同时,我发现广播喜剧和舞台喜剧的一些相似性和不同之处。在非视觉化的情况下,广播把我们带进一些有趣的实验性体验中,其实“非视觉化”虽然是一个限制,但也可以通过某种形式引发受众的想象。

    孟伟:在互联网时代,随着音频媒体的发展,广播的特点有没有发生变化?如果发生了某些变化,您认为广播的作用已经改变了吗?

    安德鲁·克里斯尔:广播本身确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广播电台和广播频率的数量成倍增长,20世纪90年代之后英国商业广播大发展,到了本世纪初,播客又迅速崛起。那么,该如何描述广播?从历史上看,广播一直与直播紧密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当主持人坐在麦克风前讲话时,你能听到他的声音,即使你在几百英里之外。广播自诞生之初未变的独特之处正在于其鲜活的直播再现能力。如果我和你说话,你现在听到了,这就是某种程度上的现场感,它消除了空间上的距离。“现场感”对于媒介呈现来说是关键,这也是我目前仍在感兴趣思考的问题,在学术上,“现场感”是媒介传播的核心。如何去理解“现场感”?如果是现场直播,你必须在打开收音机的瞬间才能听到,否则就会错过。即便有回放,却失掉了同步理解的“新鲜”和“真实”。

    在我看来,从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有几个突出的变化,第一个变化是:很多科技都以赋予听众力量为目标。当新闻发生的时候,不需要再待在收音机前,你可以在网上下载,也可以使用移动互联网的音频流形式进行收听。所以听众变得越来越有力量,但这也意味着在现场感方面会有一些缺失,在听众的便利和媒体的现场感之间存有这种张力或冲突。当然广播早期实时传输阶段,节目中的有些内容也是预先录制的,而且听众也是在更晚些时候才能听到。第二个变化是,现代科技以智能手机等形式取得的伟大成就之一是,你几乎可以实时地接收信息。当然,播客突出的特点不是现场直播,而是用户自制。广播的收听也变得越来越随意,收音机内化为软件应用存在于智能手机中,就像是装在我们口袋里,可以随时把它拿出来听听、看看,即使在工作,甚至开着车——即使这种行为是违法的。当即时性、现场感和沉浸性成为多数基于互联网特别是移动互联网媒体标配的时候,广播现在或者未来发生什么,很难回答。但肯定的是,受众的力量和广播的活力之间会激发一种平衡:那就是广播的创新性。

    孟伟:比较广播黄金发展时期,您觉得广播节目现在改变了很多吗?

    安德鲁·克里斯尔:我认为就现在的节目而言,电台的节目范围和以前差不多,除了其中一些可能已经转移到播客上而不再是直播广播。我没有发现英国和其他国家有多大不同。广播还有两个值得强调的独特作用:第一,你可以一个人单独收听它,比如开着车或者处于某种工作状态下,这个时候不便使用视觉媒介,这是音频媒体的长项。第二,广播是一个非常有利于思考和分析的媒介,因为其在传输中没有视觉的干扰。所以广播和传统意义上的直播音频媒体特别适合做新闻和时事背景讨论、特写类的内容。

    孟伟:现在有些人会想,我们开着视频也可以做我们手头的事,也可以到处走动,我们可以不看视频而只听它的声音,必要的时候再去看一下视频。

    安德鲁·克里斯尔:你是说人们把电视当成广播节目?我认为这行不通。你可能低估了广播的重要性,人们打开电视机,过一会儿就会把音量调低,没法发生相伴又不被打扰的效用。因为你一边做其他事情,会跟不上电视节目的进程,并不是每件事都像在广播里一样被说出来。所以如果人们只是听电视原声,他们不会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这是我再次强调的。收听BBC会知道,对知识、时事、宗教、哲学、政治、社会学的处理,电台要严肃得多。广播有其无法替代的功能,不要假设世界上不存在这么一些用听觉联通他们大脑的人群的需求。还有,从音乐欣赏的角度而言,不是每个人都想看猫王或交响乐的照片,他们想要倾听。音乐首先是一种声学媒介。如果我给你看有人在拉小提琴,我把音量调低,你会觉得很奇怪,这还是欣赏音乐吗?而我遮蔽那个拉小提琴的人的画面,把音量开大一点,你会觉得这就是在欣赏音乐。

    现在来看,因为电视是可视的,互联网拥有传统给媒体的多数功能且更具独特性。广播与它们竞争不占优势,但是它可以做纯粹的声音、做理智的讨论而没有视觉干扰、没有直观刺激个人想象,声音带来的是一种亲密的感觉。

    孟伟:如其他国家和地区一样,英国有公共广播、商业广播和社区广播,还包括播客和其他一些互联网广播,这些不同属性的音频媒体,在今天如何发挥媒体(电台)功能?对于地方广播和社区广播,二者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又有什么区别?

    安德鲁·克里斯尔:英国目前仍然是BBC一家独大,公共广播的节目内容成本高,不足以产生盈利,播出的往往是商业广播不感兴趣的内容,因此BBC提供种类多样的广播节目——不仅包括新闻和时事类节目,也包括广播剧、古典音乐和喜剧节目等。BBC也通过其地方分支台提供当地的新闻、体育和其他信息。相比之下,商业电台则主要提供音乐(尽管夹杂一些聊天内容,主要是关于体育方面的)。出于历史原因,商业电台一直主要是采用地方化运营,但大多数地方电台已被两三家大公司吞并——它们几乎不提供或根本不提供地方内容,只提供自动化和统一分发的音乐和新闻标题内容。20世纪60-70年代英国才出现社区广播的雏形,到90年代社区媒体开始发展,一些小型电台涌现出来。社区电台很小,它吸引的受众非常少,为广播者和听众利益运营。社区媒体与当地的BBC多有交流,最大的问题是,英国是否存在对社区广播的强烈需求?我个人认为社区广播在英国有其独特价值,但不是很强大。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播客(Podcasting),播客不是直播,因此没有直播新闻,却越来越多地吸引和影响着大众。

    孟伟:播客和传统广播的本质区别是什么?

    安德鲁·克里斯尔:有两个基本的区别:第一个是广播多为现场直播,直播间播出的同时听众在收听节目;而播客是一种流媒体,可以重复收听,是在节目录制后听众所进行的收听。这意味着新闻和时事报道很适合广播,却不适合播客形态。第二,从技术的历史發展来看,广播是被制度化的产物(institutionalised),由一个庞大的组织系统进行管理,按照预先安排的时间表进行广播,拥有正式的资助,并接受政府的监管。播客只需要一台笔记本电脑就可以制作和收听。这些节目不是现场直播的,播客的内容多为采访、记录、故事和戏剧等。它们不必是机构性的,成本更低,可以扩展传统广播的内容,它们像社交媒体一样,提供各类自由谈话,是一种个人行为的内容生产和传播。播客丰富了传统广播内容的形式和风格,但这两种媒体之间的区别可能越来越模糊。例如,像BBC这样的广播公司可能会提供播客内容,提供给那些想收听更多内容的听众,以供选择。

    孟伟:您觉得BBC在融合发展方面有哪些新的举措?

    安德鲁·克里斯尔:BBC将其所有的声音媒体合并成一个名为BBC Sounds的概念,它模糊了广播、播客和iPlayer之间的区别。但是广播直播的优点仍然很突出——听众会想收听那些具有时间敏感性的内容,如新闻和体育等。

    孟伟:您觉得BBC地方分支广播和社区广播有什么区别?

    安德鲁·克里斯尔:一般来说,BBC的地方电台会播放谈话节目、一些音乐内容和本地新闻。地方商业电台播放本地区以外的音乐节目以及基本的新闻摘要。社区电台,有聊天和音乐节目,其本质特征是不以盈利为目的。它可能有广告和赞助,并呼吁捐款或得到资助,但它没有股东。社区广播吸引的听众很少,在英国更多是为业余爱好者服务的。

    孟伟:今天,我们看到技术变化很快,社交媒体也在发展,但是对真正的社区媒体的需求仍然存在。互联网技术推动下本地化,不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这将如何丰富人们关于真实社会及其边界的理解范围?您认为社区广播的部分功能能否在中国得到发展?政府支持社区媒体的建设,相当于架起了一座由地方人民与本地政府之间的桥梁。您觉得这样的认识可行吗,可否给我们一些理论支持或者一些个人经验?

    安德鲁·克里斯尔:你的想法在中国发展可能比在英国更好。首先,中国是一个人口大国,它有很大的空间;而英国很小,你可以把整个英国放进中国的一个省。所以在不同的国家,社区媒体会有不同的含义,这是社区媒体的复杂之处。澳大利亚的一些社区广播覆盖范围会更大,几乎相当于整个不列颠群岛,而且人口非常分散。

    另外,英国地方广播和社区广播、广播和电视进入社会基础设施的时间已经相当长了。首先,这个国家的社区和中国的社区不同;其次,从历史上看,英国的地方媒体多年来一直受到各种各样的威胁。受众注意的转移直接反映到传统广播的收听结果上。我们也需要注意到,在一个地理概念上的真实社区中,人们以同样的方式生活,然后你听到人们谈论兴趣社区。也就是说,人们生活在世界各地,但却被一种特殊的兴趣联系在一起。

    孟伟:如果把社区广播放到世界范围内看,您觉得它有什么作用和意义?您觉得哪个国家的社区广播发展得较好?

    安德鲁·克里斯尔:我们可以把社区广播看作是广播的一类,它的目标是一群人因一个特殊的共性,如兴趣等,而团结在一起。现在我们通常认为这种“兴趣”是由他们的状态决定的。另一种类型的社区广播是指非物理上的接近,一些人不必住在一个社区内,他们可能住在英国各个地方,这是对“虚拟”社区的另一種描述。有兴趣团体、身份团体,还有地理团体。

    我认为社区广播的存在发展在英国是有一定道理的。我也知道在世界上其他地方,社区广播有更重要的功能,例如加拿大、澳大利亚、非洲等地,他们的社区广播覆盖面很广。尤其是在那些受季节变化影响大的地区,如加拿大,那里的人们可能正遭受恶劣的天气、疾病等,他们可以利用广播电台,安排和提供可能需要的帮助和设施。所以我估计,像澳大利亚、加拿大这样幅员辽阔、人口稀少的地方,他们的社区广播会发挥更大的作用。

    孟伟:最后一个问题,您认为广播作为英国当代人日常活动的一部分的体验将会改变吗?英国的无线电广播系统未来会对英国社会有什么影响?

    安德鲁·克里斯尔:广播作为英国人日常活动的一部分的体验正在改变,变化的原因是社交媒体所带来的挑战,比如提供连续音乐服务的流媒体。英国大多数人使用广播作为背景媒体,除了音乐和新闻摘要,几乎不需要其他内容。然而,有很大一部分人,我们称之为“英国知识分子”,是BBC广播4台(Radi04)的忠实听众,这是一个主要播出新闻和实时直播的语言类频率。在英国受过教育的人往往对当地时事不那么感兴趣,所以Radio 4内容可能集中在英国脱离欧盟、女性在公共生活中的作用、个人财务状况、生活方式问题等。最受欢迎的本地内容的报道是由BBC的区域电视台提供的:每天播出两个或三个长度约半小时的地方节目,纳入到一般性报道中。这个地区(Regions)的概念要比地方(Localities)大,但不是全国性的。上面的这些方案似乎足以满足大多数人的需要。除此之外,还有一小部分人,他们年龄较大,受教育程度较低,可能会收听BBC当地广播,比如BBC纽卡斯尔广播。但这部分人可能还会购买当地报纸作为另一种选择,他们的人数正在减少,BBC在时长上面临着减少或关闭其本地频率的压力。

    总之,我想说的是,英国多数人是从电视和纸媒上获取新闻和时事。此外,许多受过教育的人会从BBC Radio 4更深入地获得这些内容。但地方新闻其实不那么重要,原因很简单:与中国的国土面积相比,英国是一个小国家。这就是说,一个地方离另一个地方既不是很远,也不是很不同。可以在一天之内坐火车从国家的一端到另一端——这意味着地方主义的整个概念不那么重要了,而且总体上被BBC的地区电视台充分报道了。

    孟伟:非常感谢您!让我们了解英国广播最新的发展趋势和方向。

    安德鲁·克里斯尔:不客气,很愿意与中国广播人和广播学者分享我们的经验,希望全球广播创新持续发展。

    (本文编辑:饶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