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论·论文》“齐气”之辨

    摘要:对于“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中的“齐气”之解,学界聚讼纷纭。这个问题不仅仅为曹丕对王粲、徐干二人文风的判断,同时又映照了曹丕平日的言语习惯、思维逻辑。本文拟举四种有代表性的注解,逐一辩驳,最终认为项念东的“平直之风”最为恰当,并以内证、外证的方法佐助这种观点。

    关键词:《典论·论文》;“齐气”;平直之风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2177(2021)04-0036-02

    1 前人研究

    曹丕在《论文》中评价王粲、徐干时写道:“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其中“齐气”二字的解释颇有争议,迄今为止有不少学者各抒己见,写了诸多有关“齐气”之辨的论文,大体分为以下几个观点:

    1.1 “舒缓”说

    由唐代学者李善提出,也最为后人所接受,他在《文选》[1]中记道:“言齐素文体舒缓,而徐干亦有斯累。《汉书·地理志》曰:‘故《齐诗》曰:“子之还兮,遭我乎峱之间兮。”此亦舒缓之体也。”他认为《齐诗》多用“兮”字来舒缓语气,徐干作为齐地人,遣词造句也因此受到影响,比较舒缓。今人郭绍虞[2]在李善观点的基础上,将“舒缓”延伸为一种主题风格并证明:(1)《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载公子札来观周乐,乐公“为之歌齐曰:美哉!泱泱乎大风也哉。服?注:“泱泱,舒缓深远,有太和之意。”这是说齐诗有舒缓的风格。(2)《汉书·薛宣朱博传》:“齐部舒缓养名”。《论衡·率性》云:“楚越之人处庄岳之间,经历岁月,变为舒缓,风俗移也。故曰齐舒缓。”由于齐俗舒缓的生活环境,影响到作家的个性。

    1.2 “齐气”为“逸气”之讹

    《三国志·王粲传》注、《初学记》卷二一、《艺文类聚》卷五六、《北堂书钞》卷九七、宋本《太平御览》卷五九九、宋本《册府元龟》卷八三七皆作“齐气”为“逸气”。由此,以范子烨先生为代表的学者认为“齐气”本应写为“逸气”,并且“然粲之匹也”应为“然非粲匹也”。

    1.3 “齐气”为“高气”之误

    早在20世纪40年代,范宁先生认为“齐气”应为“高气”之误,引徐坚《初学记》卷二十一云:“所谓高气是一种韧性的反抗精神,这种精神表现在行为上就是落落寡和。”

    1.4 “齐气”解释为“俗气

    由黄晓令[3]提出:“齐气即齐一之气、平平之气,略近于今天所说的‘俗气。实际上对于“齐气”的解释不止以上四种,罗振球[4]认为“齐气就是说齐、齐一、端庄的一种风格”;曹毓生[5]提出可从朱自清的《经典常谈》与刘勰的《文心雕龙》找到旁证,从徐干的辞赋和曹丕所写原文中得到内证,宜解作“谐隐”等,笔者在此只是选出了部分具有代表性的例子,以作分析。

    2 对四种解法的深入探究

    今人所写的《典论·论文》校注(例如魏宏灿译注的《曹丕集校注》、易健贤译注的《魏文帝集全译》、傅亚庶译注的《三曹诗文全集译注》等)无一避免的都先提及李善的“舒缓”说,这也侧面印证了这种解释影响最广,被最多人接受。然而无论是李善本人的解释,还是郭绍虞的补充,逻辑上都有一些问题。首先,李善对“齐气”的理解是基于齐人辕固对《诗经》的解说,然而《诗经》收集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的诗歌,距离徐干所处的魏晋时期最远有1000多年的时间,最近有600多年,在此过程中齐地文风定然发生变化,再引用《齐诗》的特点解释魏晋时期的齐地之风是不太贴切的。其次,文学家的写作风格一定会受到地域的影响的说法也颇有些绝对,例如出于同一时期的同一地域的三曹作品的风格都各不相同:曹操率直刚劲,曹丕婉约柔情,曹植前期激昂热情,后期苦闷压抑。

    在曹丕的时代有着新旧思想交替的特色,儒家统治地位的削弱和老庄思想的逐渐兴起让曹丕在发挥主体创作性的情况下着眼于现实,重质重情,而理性与感性齐头并进,王夫之在评价曹丕的乐府诗《善哉行》[6]其一时更是说到“微风远韵,映带人心于哀乐,非子桓其孰得哉。”其中“微风”和“远韵”都没有强烈的特点,而是一种缓慢的感情力量。曹丕自身的文风如此,又怎会以徐干“舒缓”为病呢?

    曹丕在《与吴质书》中写道:“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这句话虽然是对刘桢文风的评价,但是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曹丕对于“逸气”二字的感情色彩是正面的、积极的。在《典论·论文》中作者提及二人是出于相对比的态度而非类比(此点笔者会在下文详细论述),王粲既然擅长辞赋,那么对徐干的描述就会有所指摘,再套用曹丕在《與吴质书》中使用过的“逸气”,显然不符合此处的色彩认知。况且据曹道衡先生在《齐气试释》中所说,虽然《三国志注》成书最早,但是《文选》与《三国志注》都有宋本传世,然而宋以前的抄本只有少量残卷,很难判断二者中的异文究竟谁对谁错,“逸气”之讹的说法一时也难以成立。

    第三种说法是范宁先生的“高气”之说,然而据考证其所引用的《初学记》原文本为“徐干时有逸气”,范宁所引的“高气”版本出处便不得而知。即使真有“高气”之版,以曹丕的身份在文章中如此露骨直白的指明“韧性的反抗精神”,无论是褒是贬都显得不太适合,因此“高气”的解释仅仅是个人的主观思考,不足为信。

    第四种说法将“齐气”解释为“俗气”也是不太恰当的。曹丕在《与吴质书》中给予了徐干很高的评价“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论》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词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刘勰也赞徐干“伟长博通,时逢壮采[7]。”今人黄子云评:“伟长用虚字作骨,弥觉峭劲,七子中另成一格。”可见无论是写作《典论·论文》的曹丕本人还是历来的评论家,都认为徐干作品别具一格,绝不可能是批评他写的是流俗之作。

    3 “齐气”应解作“平直之风”

    究竟“齐气”应该选择哪种说法?笔者认为对于“齐风”的理解,不仅仅要关注于“齐”字,更要对“气”有正确的解释,再通过对《典论·论文》的主题探讨后“齐风”应该解为“平直之风”[8]。

    首先,“齐”字本来就有“平”之意。《说文》中“禾麦吐穗上平也”,《尔雅·释言》 “齐,中也”,清郝懿行义疏:“齐者,平也、等也、皆也、同也又整齐也。五者实一,皆无长短高下之差,故为中也。”以上文献资料都能证明“齐”字有“平”的训义可考,“平直”的解释是在原有“平”义上的引申。

    其次,《典论·论文》的通篇都圍绕着气生成人,人决定文的理论基础,而我们可以从旁人的评价和其生平经历看出徐干本人的性格是淡泊名利,坚守本心的,其文风平直,质朴也在情理之中。我国自古便有“人由气生成”的观念:据《黄帝内经》载:“夫人生于地,悬命于天,天地合气,命之曰人”,天地合一为气,气孕育了人。结合曹丕所处的时代背景,正如前文所述,个体对于人格、个性有了有了开创性的体悟,曹丕对于“气”的理解更深于前人:因为文由人所创造,即文也由气生成,分为清或浊,基于个人生理基础、天赋之上,“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以形成不同的文风。我们且看曹丕在《典论·论文》中举的其他例子:“应瑒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与吴质书》中更是有“仲宣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这样直白的评价,表达了作家的气质(天性、才能、生理基础)导致文风的观点。然而徐干其人如何呢?曹丕在《与吴质书》说他“怀文抱质,恬淡寡欲”,谢灵运就认为徐干“少无宦情,有箕颖之心事”,这种性格上的孤高淡雅反映在文风上定然不会是魏晋崇尚的华丽绮艳。那么即使他的性情品格为曹丕所欣赏,但是文章不能时常满足“诗赋欲丽”而被曹丕指摘,“气”飘逸灵动,又与人融合呼应,也合乎曹丕逻辑。

    再次,在《典论·论文》中与徐干相对比的是“七子之冠冕”——王粲,他所留下的辞赋无疑都表现出王粲文风典雅严密,辞藻华美精巧,正符合曹丕之崇尚。在《典论·论文》中“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的“然”字表示一种转折,翻译为“然而”。曹丕的最终结论既然是徐干“能与王粲相匹敌”,那么前面对于王粲和徐干的评价必定是一扬一抑,因有所差异引起作者分辨,两者相对比下曹丕表达的徐干文风便是平直、质朴了。

    4 结语

    综上所述,笔者对四种较有代表性的“齐气”之解进行辩驳,再结合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所提出的“人”,“文”,“气”三者的关系和徐干的性格特点,利用内证和外证的方法给予补充,认为项念东先生的解释——“平直之气”最为贴切。

    参考文献

    [1]李善.文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黄晓令.《典论·论文》中的“齐气”一解[J].文学评论,1982(6):123-124.

    [4]罗振球.“齐气”解[J].镇江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 1989(2):2.

    [5]曹毓生.《典论·论文》“齐气”辨[J].湘潭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2(4):128-129.

    [6]王夫之.古诗评选,船山全书(第14册)[M].长沙:岳麓书社,2011.

    [7]刘勰.《文心雕龙·诠赋》,《四部叢刊初编》[M].上海:上海商务印书馆,1929.

    [8]项念东.《典论·论文》“齐气”研究略评[C].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二十一辑),2003:51-62.

    (责编:王锦)

    作者简介:赵珈琦,女,天津人,本科,研究方向:古典文学。

    指导老师:邓景滨(1947—),男,广东江门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训诂学、文字学、声韵学、方言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