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台前

    提要:从腓力二世时期到继承者时期,再到安提戈努斯王朝的灭亡,在马其顿王国参政最明显的女性人物当属奥林匹娅斯。作为王后,她从隐居幕后到走向台前的参政经历,不仅是时代使然,也是其权威不断提升的展现,然从中亦反映出君主制统治下王室女性参政的局限性与依附性。古典著作家对奥林匹娅斯相关记载所流露的偏见,既有自身叙事传统的影响,也是他们忽视马其顿历史现实的体现。

    关键词:马其顿王国;奥林匹娅斯;参政;古典著作家

    DOI:10.16758/j.cnki.1004-9371.2020.04.003

    在希腊化时期各王国,王室女性参政频现,这一现象与此时期君主制的确立密切相关,君主制下王室女性作为王室家族的重要成员,对政治的参与难以避免。具体到马其顿王国,参政最显著、影响最深远的王室女性为腓力二世的王后奥林匹娅斯(Olympias)。然而,在大多数古典著作家的笔下,常常把她与阴谋或残酷相连,如普鲁塔克(Plutarch)在谈及奥林匹娅斯时,认为她造成了腓力三世的智力不全;波桑尼阿斯(Pausanias)更认为她残忍地除掉了腓力二世的最后一位王后克莱奥帕特拉(Cleopatra);而且几乎所有古典著作家均认为她与腓力二世之死有关。

    本文基于纷繁的史料勾勒奥林匹娅斯的参政历程,并结合相关研究成果揭示君主制下王室女性参政的局限性与依附性,从中也可看出古典传统对希腊化时代女性参政的蔑视。一、隐居幕后:腓力二世时期的参政

    近现代学者在研究腓力二世时期奥林匹娅斯的参政时存有争议,有学者认为,“并没有资料显示她在当时的王宫中起重要作用”;有学者却指出,“腓力二世与奥林匹娅斯结婚后忙于征战,远征时把大权留其掌管”。但从现存史料中可辨识出她在当时的地位与影响,如公元前338年腓力二世在喀罗尼亚(Chaeronea)战胜希腊联军后,在奥林匹亚建立了以其名字命名的圆形纪念神庙腓力皮乌姆(Philippium),內有腓力二世父母——阿敏塔斯三世(Amyntas Ⅲ)和幼律狄克一世(Eurydice Ⅰ)、腓力二世、奥林匹娅斯和亚历山大5个雕像。奥林匹娅斯作为7位王后之一而单独位列其中,足以证明她的突出地位。

    据文献记载,奥林匹娅斯的早期参政主要表现在为儿子亚历山大争夺王位继承权。公元前337年,腓力二世娶马其顿贵族阿塔鲁斯(Attalus)的侄女克莱奥帕特拉后,这种争夺更为明显。克里奥帕特拉不仅年轻,而且结婚不久就怀有身孕,奥林匹娅斯感到若腓力二世再有其他儿子降世,对亚历山大的继位将是一个极大的威胁,因为克莱奥帕特拉毕竟是血统纯正的马其顿人。腓力二世虽有7位王后,但包括奥林匹娅斯在内的前6位都是非马其顿人,常受到马其顿贵族的轻视,她们所生继承人也被认为不合法,包括亚历山大在内,。这从亚历山大与阿塔鲁斯的争吵中亦可看出:

    阿塔鲁斯在侄女的结婚喜宴上喝醉,他邀请在座的马其顿人向神祈祷,希望腓力和克莱奥帕特拉生出“合法的”继承人。亚历山大被他的话所激怒,说道:“混蛋,你认为我是私生子吗?”并把酒杯投向阿塔鲁斯。腓力拿起剑,站起身来要攻击亚历山大,但由于恼怒和酒力而滑倒在地。

    诚然,阿塔鲁斯暗示亚历山大为私生子有故意贬低之嫌,因为腓力二世的最后一位王后是他的侄女,作为侄女的监护人,这样说自然对他有很大的益处。然而,在当时亚历山大是唯一有可能继承王位的人。腓力二世虽有多位王后,但只有亚历山大和阿里戴乌斯(Arrhideaus)两个儿子,阿里戴乌斯智力不全,由此亚历山大成为首选的王位继承人。这从腓力二世一直对他的有意培养亦可看出:首先,腓力二世在亚历山大年幼时就十分关心他的教育,先聘请摩罗西亚的李奥尼达斯(Leonidas of Molossia)作为他的老师,之后又聘请亚里士多德对他进行指导。其次,在腓力二世远征拜占庭和佩林托斯(Perinthus)期间,他让亚历山大留守主持国政,这一时期亚历山大还平定了米迪(Meadi)的叛乱,显示了卓越的军事才能。再次,在喀罗尼亚战役中,亚历山大曾率军作战,战功显赫,之后又和安提帕特(Antipater)一起出使雅典。更为明显的是,如前所述,腓力二世在奥林匹亚建立了一处圆形神庙,亚历山大的雕像与祖父、父亲的雕像并列其中,以此来表明马其顿王室的延续性和长期性。但此时腓力二世为何站在阿塔鲁斯一边指责儿子?这可从以下两方面进行解释:其一,亚历山大的过激行为(将酒杯投向阿塔鲁斯)引起了腓力二世的愤怒。在此局面下,腓力二世若支持自己的儿子,一定会招致阿塔鲁斯和其他将领的抱怨,这对他领导和驾驭部属将十分不利;其二,腓力二世的最后一次婚姻同样是政治婚姻,他与克莱奥帕特拉结婚,主要是希望阿塔鲁斯在未来的东征波斯中对自己忠诚不二和奋勇杀敌,因此,在当时的情形下腓力二世指责自己的儿子也就不难理解了。

    亚历山大因这次宴会上的羞辱以及与父亲的争吵最终远走伊利里亚。查士丁在记述此时奥林匹娅斯的反应时表示她为维护儿子的继承权,不仅离开了马其顿,而且返回家乡后鼓动弟弟攻击腓力二世。但根据当时的历史背景来看,她的弟弟并没有这种实力,一是他在腓力二世的支持下才登上王位;二是此时马其顿兵强马壮,军事实力要比摩罗西亚强大得多。当然,腓力二世深知此刻与亚历山大僵持对自身不利,所以在科林斯人德玛拉图斯(Demeans)的劝说下,双方关系很快得到调和,亚历山大和伙友(εταιροι)返回马其顿。然而,据普鲁塔克记载,此后不久,在奥林匹娅斯和伙友的鼓动下,亚历山大与同父异母的哥哥阿里戴乌斯又发生了“夺婚事件”,使腓力二世再次愤怒,不但对他当面进行训斥,还流放了其伙友托勒密(Ptolemy)、哈帕鲁斯(Harpalus)等人。依目前的资料来看,这次冲突只有普鲁塔克保留了相关信息,关于奥林匹娅斯参与其中的细节并不清晰。可以说奥林匹娅斯两次涉入腓力二世与亚历山大的争端,都与儿子的王位继承有关。当然,这种争执的深层根源主要是马其顿王位继承制度的不完善,此时马其顿并不存在长子继承制,王位继承权只是在王室男性中传承,但时常处于“流动性”状态,在一夫多妻制和多个男性继承人并存的情况下,对王位的争夺就不可避免。在此之前,马其顿也不乏王后为子争夺王位的先例,正因腓力二世母亲幼律狄克一世在政治上的强势,得以让三子相继登位,排斥了其他王后对王权的觊觎。在王位竞争中,王后与儿子是天然的同盟,儿子能否继任直接关系到王后将来的地位和荣誉,因此,奥林匹娅斯参与其中亦在情理之中。

    为儿子争夺王位继承权是奥林匹娅斯在这一时期参与的重要政治活动,这也导致了他们母子与腓力二世的裂痕。但在即将远征波斯的背景下,腓力二世为免后顾之忧,再次缓和了与奥林匹娅斯母子的关系,把女儿克里奥帕特拉嫁于奥林匹娅斯的弟弟——摩罗西亚国王亚历山大(Alexander of Molossia),但他却在女儿的婚礼上被刺身亡。正因奥林匹娅斯母子与腓力二世在继承权上的多次冲突,所以他们也被怀疑为行刺的主谋之一,后世学者也常依此作为奥林匹娅斯参政的有力证据,在此有必要进行分析。

    腓力二世在女儿的婚礼上被侍卫波桑尼阿斯所杀,这在很多古典文献中皆有记载,是他一人所为,还是另有主谋,至今未有定论。对于此事件主要有三种假说,即“波桑尼阿斯情杀说”、“波斯人主谋说”和“奥林匹娅斯母子主谋说”。

    关于“波桑尼阿斯情杀说”,腓力二世被侍卫波桑尼阿斯刺杀身亡这一点没有任何异议,波桑尼阿斯的确怨恨腓力二世,问题的关键是,他们之间的矛盾是否是他行凶的主要原因。据查士丁记载:

    波桑尼阿斯曾为腓力二世的同性恋人,后来腓力二世又爱恋于另一位波桑尼阿斯,这使前者心中十分不悦,因而对后者进行嘲讽。第二位波桑尼阿斯为马其顿贵族阿塔鲁斯的属下,受到侮辱后为证明自己的勇敢而战死沙场。阿塔鲁斯决定为自己的属下报仇,所以对第一位波桑尼阿斯进行了虐待。第一位波桑尼阿斯请求腓力二世为自己伸张正义,但诉求并未得到实现,为此一直怨恨腓力二世,所以在他女儿的婚礼上将其刺杀而死。

    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和狄奥多罗斯(Diodorus Siculus)均认为波桑尼阿斯刺杀腓力二世是个人行为。亚里士多德指出他并不是有什么野心,而是怀有私恨,志在复仇而已。狄奥多罗斯认为波桑尼阿斯怀有难以平复的怨恨,渴望进行报复,不仅是对侮辱自己的阿塔鲁斯,而且还对未替自己出面的腓力二世。但据史料记载,阿塔鲁斯侮辱波桑尼阿斯大约发生于公元前344年,为何后者8年之后才对腓力二世进行报复?依照常理,波桑尼阿斯最该报复的应是阿塔鲁斯。而据查士丁记述,波桑尼阿斯在谋杀成功后逃跑时,门口还有接应他的马匹,这又让人感到这并非他一人所为。

    “波斯人主谋说”主要是基于当时政治形势的考虑。因腓力二世已做好东征波斯的准备,并且派遣大将帕米尼奥(Parmenio)率领1万兵力进入小亚地区,波斯国王为了阻止他的东征,借波桑尼阿斯之手将其谋杀。由于这次婚礼规模宏大,希腊大多数城邦都会派人参加,波斯人可以借此进一步威慑希腊城邦,以减少他们东征的激情,使其放弃或推迟东征,因为在公元前337年的科林斯会议上,希腊诸邦已宣誓追随腓力二世远征波斯。波斯人在希腊和腓力二世的王宫中布满间谍,很容易知道波桑尼阿斯对腓力二世的怨恨。破坏腓力二世的东征一直是波斯人的图谋,亚历山大在给大流士三世(Darius Ⅲ)的回信中写道:“你帮助佩林苏斯(Perimhus)城邦危害我的父亲(腓力),还曾指使阴谋家刺杀了他。”德罗伊森认为:林赛斯提斯(Lyncestis)兄弟被波斯国王大流士三世收买,一方为得到波斯人的帮助夺取马其顿政权,一方为阻止腓力二世的东征,他们共同策划了此次阴谋,波桑尼阿斯只是他们秘密计划中盲目无知的工具。从古典文献的记载来看,亚历山大一直认定波斯人是刺杀父亲的主谋,在腓力二世葬礼的当天,他处决了参与此次阴谋的林赛斯提斯人阿拉拜乌斯(Arrhabaeus)和赫罗米涅斯(Heromenes),而阿拉拜乌斯之子涅俄普托勒穆斯(Neoptolemos)后来也逃亡波斯。因此,“波斯人主谋说”得到不少学者的赞同,但仍有一些学者对此持有异议,认为这是亚历山大的有意宣传,目的是为自己的东征增添有力的借口。

    “奥林匹娅斯母子主谋说”认为,奥林匹娅斯为使儿子尽早继位,借波桑尼阿斯之手刺杀了腓力二世。据查士丁(Justin)记载:

    奥林匹娅斯和儿子对此(指继位争吵之事)恼羞成怒,他们引诱诉求没有被满足的波桑尼阿斯做了这件極为邪恶的事(指刺杀腓力二世)。在整个事件中,奥林匹娅斯为谋杀者备好了逃跑所需的马匹,当她得知国王被杀后,迅速来到现场,做她应该做的事情,但到晚上,却为波桑尼阿斯载上王冠……并且每年都为其献上祭品。

    而据普鲁塔克的记载,当时多数人的看法是奥林匹娅斯激起了波桑尼阿斯的怒火,鼓动他采取行动;也有传闻说当遭受侮辱的波桑尼阿斯在腓力二世最后一次婚礼后,向亚历山大哀叹自己的命运时,亚历山大向他吟诵了《美狄亚》(Medea)里的诗句:“岳父、新郎与新娘。”以此暗指新娘监护人阿塔鲁斯、新郎腓力二世和新娘克莱奥帕特拉应该被杀。

    根据上述两位古典作家的记述,再依据腓力二世去世后奥林匹娅斯母子的各种行为,不少学者认为即使两人不是刺杀腓力二世的主谋,也与此事有很大关系,因为他们是腓力二世被杀后最大的受益者。从此,亚历山大成为马其顿的国王,率领希腊一马其顿联军进行东征,创立了名垂千古的功业,而奥林匹娅斯于儿子东征期间,在马其顿本土掌有重要的政治权力,并且残忍杀害了腓力二世的最后一位王后克莱奥帕特拉,发泄了一直以来的怨恨。但越来越多的学者认为他们母子不可能主使波桑尼阿斯刺杀腓力二世:第一,奥林匹娅斯不可能在自己女儿和弟弟的婚礼上谋杀丈夫,因为这样会为自己的家族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有损家族的声誉,而且这次马其顿历史上最隆重的婚礼本身就是为了恢复她的荣誉。第二,奥林匹娅斯母子不可能在婚礼上冒如此大的风险,他们完全有机会在私下里除去腓力二世,而且若马其顿人知道本次谋杀是他们所为,根本不可能接受亚历山大成为马其顿国王。马其顿历史上尽管王室内弑君事件不断发生,但是还没有出现过子弑其父的情况。此外,从查士丁和普鲁塔克的著作来看,他们习惯于记载一些似是而非的轶闻趣事,在腓力二世被杀的当天晚上,奥林匹娅斯似乎不可能为波桑尼阿斯戴上王冠,并且每年为其献祭。卡尼(E.D.Carney)认为,根据现有史料,腓力二世被杀当天,并不能确定奥林匹娅斯是否在马其顿。

    总体而言,奥林匹娅斯在腓力二世时期的参政并不明显,部分缘于阿塔鲁斯的自私与挑衅。阿塔鲁斯污蔑亚历山大为私生子完全没有根据,因为腓力二世的母親幼律狄克一世也非马其顿人,马其顿人却从未怀疑过腓力二世为私生子,他们认定继承人是否合法的依据是国王而不是王后,这也可解释亚历山大去世后,他和粟特人罗克珊娜之子被部将推为国王的原因。怀疑奥林匹娅斯是腓力二世之死的幕后真凶似乎也难以成立,但自此以后她获得了更多参政机会则是不争的事实。二、逐步深入:亚历山大时期的参政

    王室女性在儿子统治时期要比在丈夫统治时有更大的影响,这在奥林匹娅斯身上体现的尤为明显。公元前334年亚历山大开始东征,奥林匹娅斯留守后方,这一时期她不仅通过信件对儿子施加政治影响,还不时参与希腊大陆的事务,可以说此时她在参政领域和参政程度上都有很大的推进。

    具体而言,在公元前330年奥林匹娅斯返回摩罗西亚之前,她对外代表马其顿,成为国家的象征。这从她和女儿的名字共同出现于谷物接受者的名单中可得到明显体现:在一则铭文中显示,希腊遭受粮荒期间,从昔兰尼(Cyrene)运往希腊城邦的谷物中,奥林匹娅斯得到72600麦地姆诺斯,雅典收到100000麦地姆诺斯,克莱奥帕特拉和阿哥斯(Argos)、拉里萨(Larissa)、科林斯(Corinth)一样均收到50000麦地姆诺斯,其他城邦收到1000—15000麦地姆诺斯。粮荒期间谷物运往希腊城邦的目的是保证这一期间谷物价格不致过高。但是,在这一接收名单中,只有奥林匹娅斯和克莱奥帕特拉是人名,其他则均以城邦名字出现。布莱克维尔(C.W.Blackwell)根据希腊城邦发生粮荒的时段和两人名字的出现认为,这次接受谷物的时间应在奥林匹娅斯返回伊庇鲁斯之前,因为若她和女儿同在伊庇鲁斯(Epirus),该地则收到122600麦地姆诺斯的谷物,而马其顿没有收到任何谷物,显然不符合逻辑。从中可推测出奥林匹娅斯代表马其顿,而克莱奥帕特拉代表伊庇鲁斯,这样谷物接受的时间应为公元前330年之前。由此来看,在公元前334年至前330年之间,与留守摄政安提帕特相比,奥林匹娅斯对外更能代表马其顿,是王室的象征。这与腓力二世出现在各种盟约中一样,她的名字就代表着马其顿王国。

    有关亚历山大统治时期,古典著作家对奥林匹娅斯参政记述最多的是她与摄政安提帕特在政治上的争端。阿里安记载他们利用书信相互向亚历山大告状,安提帕特直言奥林匹娅斯“性情粗鲁,脾气暴躁,爱管闲事,干扰他的政务,作为亚历山大的母亲,实在太不应该了”。奥林匹娅斯则向儿子抱怨安提帕特“骄傲自大,待人接物极其狂妄无礼,甚至把赐给他高位的恩人都忘了”。从当时的历史背景来看,亚历山大在东征初期不可能为了自己的母亲而压制安提帕特,因为他需要安提帕特稳固后方,输送兵员,抑制希腊人的反抗,况且自己继位时曾得到安提帕特的大力支持。对此,从古典著作家到近现代学者大多批评奥林匹娅斯权力欲望强烈,干扰安提帕特的政务,其中有些学者认为这是由于他们之间分工不明而引起的。哈蒙德(N.G.L.Hammond)等学者则认为她与安提帕特之间分工明确,并未处于敌对状态,并认为奥林匹娅斯具有“监国”(ροσταστα)头衔。依据此后的史实来看,“监国”这一称谓只是一个荣誉称号。亚历山大去世后,在公元前323年的巴比伦分封协议中,克拉特鲁斯(Craterus)曾被摄政佩尔迪卡斯(Perdiccas)授予“监国”称谓,然而,他当时并未获得重要的政治权力,艾林顿(R.M.Errington)更认为“监国”这一头衔直到继承者时期才出现。由此观之,亚历山大东征后,留守于马其顿的奥林匹娅斯并不具有任何政治职位,她仍是依据自己的崇高地位与王室身份进行参政。

    总体而言,此时奥林匹娅斯与安提帕特的争执,是亚历山大默许与限制的结果。一方面对于母亲的政治参与,亚历山大常常抱以默许的态度,因为她毕竟是自己东征时在马其顿的代表,所做的一切都是从自身的统治和利益出发。因此,有些学者认为安提帕特与奥林匹娅斯之间分工不明是亚历山大有意而为之,目的是使他们相互制衡,更有利于自己在东征中遥控马其顿。普鲁塔克也曾记述,面对安提帕特对母亲的不满,亚历山大说道:“安提帕特不知道,母亲的一滴眼泪,可以抹去一万封像他这样的信。”另一方面,安提帕特地位重要,马其顿人又不允许自己被女性统治,所以亚历山大并不愿母亲干预政务,对她持续的干政十分气愤,还曾偶尔说出“因为母亲怀了他十个月,硬要自己拿出一大笔钱作为代价”。这些皆反映出亚历山大对母亲参政的两面态度。当然,狄奥多罗斯等古典作家均记载两者的争执造成了严重的政治后果,不仅使安提帕特最终被亚历山大解职,还须前往巴比伦领罪,前者因担心被惩罚,借儿子之手毒杀了亚历山大。关于亚历山大去世的原因在此不便展开论述,但是公元前323年安提帕特被革职,克拉特鲁斯已率军前往马其顿取代他的职位则为事实,从中可看出奥林匹娅斯的参政已产生持续的政治影响。

    自公元前330年成功平定斯巴达的反抗后,安提帕特在希腊和马其顿的威望空前提升,此时亚历山大的东征军已经进入中亚和印度地区,对希腊和马其顿的影响相对减弱,又因这时奥林匹娅斯的弟弟在意大利战死,其女儿正在故土担任摄政,因此,奥林匹娅斯选择返回家乡。许多古典学者在分析她此时回国的原因时,均认为与安提帕特的争端有关,马卡迪(G.H.Macurdy)更认为由于亚历山大对母亲的限制,而使她返回摩罗西亚,让妹妹克里奥帕特拉返回马其顿。

    从返回家乡到亚历山大去世这一段时间,虽不清楚奥林匹娅斯在摩罗西亚的具体参政内容,但她对希腊大陆的政治仍有参与,不时通过控制多多纳神谕所来提升自身的声望和影响。在希腊城邦和马其顿地区,并不排斥女性对宗教活动的参与,法律也规定父亲和丈夫应为女性提供参与节庆所需的花费,因此,多多纳神谕所悠久的传统与在希腊城邦中广泛的影响,希腊—马其顿人对妇女参与宗教的支持,以及这一时期它被奥林匹娅斯母女所控制,都为她们利用宗教,拓展自身影响创造了条件。据许珀里德斯(Hyperides)记载,大约公元前330年,雅典人希望修复多多那神谕所的女神雕像,派遣使节并奉献祭品,奥林匹娅斯却向雅典人写信抱怨,神庙所在地属于她的领土,雅典人干涉其中是很不恰当的,但是她却向希腊地区的德尔菲神庙献上金冠。对外的宗教参与可被看作外交的一部分,可以说,奥林匹娅斯恰当地利用宗教向外展示了自己的权威。

    当然,返回家乡后,她涉入引渡哈帕鲁斯(Haoalus)事件是明显的一次参政行为,也是她向希腊大陆展示影响的又一例证。哈帕鲁斯是亚历山大的重要伙友,被任命为财务官,他却奢侈挥霍,因担心受到惩戒,不止一次逃跑。公元前324年他携带5000塔兰特再次潜逃,并沿途纠集了6000人的雇佣兵。虽然他在试图进入雅典时被拒绝,但最终还是被允许进入。随后,共有三批使节要求“引渡”哈帕鲁斯,分别为安提帕特、奥林匹娅斯和菲罗克塞努斯(Philoxenus)所派。奥林匹娅斯参与其中的重要原因有二:首先,她在希腊城邦中一直寻求建立自己的权威和声望,哈帕鲁斯来到雅典是对其权威的一次严重挑战,因为雅典政客中素有反马其顿的潮流。况且阿塔鲁斯携有丰厚的资金和数量可观的雇佣兵,将更助长雅典人的反抗意识。其次,引渡哈帕鲁斯也是亚历山大的愿望。在这三批使节中谁若成功引渡,必会引起亚历山大的好感,这也是奥林匹娅斯尽力参与其中的另一重要缘由。尽管三批使节最后都未达到目的,但通过此次外交参与,表明奥林匹娅斯当时并没有把自己的参政范围囿于摩罗西亚一地。

    综上所述,亚历山大东征期间,奥林匹娅斯在马其顿本土的参政时间虽不长,只有短短4年,但返回家乡后,担任摄政的同时仍不时向希腊大陆展示自己的影响。与前相比,她的参政已较为深入,参政目的主要是维护儿子的统治。此时她作为王室家族的象征,的确树立了自己的威望,其女婿去世后,雅典曾派使节进行哀悼,把她的召见看作神的邀请,毋容置疑,她获得这些声望的背后更多是亚历山大的影响。三、走向台前:继承者时期的参政

    亚历山大去世时,他的孩子还没有出生,而兄长阿里戴乌斯又存在智力问题,这为蛰伏于家乡数年之久的奥林匹娅斯又提供了更多的参政机会。为维护王室利益,她不得不走向台前,参与权力争斗,相比而言,奥林匹娅斯在这一时期的参政最为明显。

    儿子的离世,使奥林匹娅斯失去了强有力的靠山,为获得外援,起初她选择利用女儿的婚姻来不断寻求代理人。首先,她打算把女儿克莱奥帕特拉许配给与王室有渊源,且为弗里吉亚(Phrygia)总督的继承者莱奥那图斯(Leonatus),却因他在镇压希腊人的反抗时被杀而作罢。其次,她又把联姻的目光投向当时的摄政佩尔迪卡斯(Perdiccas),然而,他之前已答应与安提帕特之女尼卡亚(Nicaea)联姻,尽管奥卡塔斯(Alcetas)坚持让哥哥与尼卡亚结婚,但佩尔迪卡斯在优美尼斯(Eumenes)的劝诫下,并没有拒绝与克莱奥帕特拉的婚姻。这使他和安提帕特的矛盾迅速激化,并引发了第一次继承者战争,这次婚姻也因佩尔迪卡斯在攻击埃及时被杀而破灭。此后,克里奥帕特拉被继承者安提戈努斯(Antigonus)软禁于萨尔迪斯(Sardis)十余年,并被其谋杀。显然,此时奥林匹娅斯的联姻策略并不成功。

    奥林匹娅斯不断为女儿寻求联姻,当然是为了寻找一个强有力的继承者作为支撑,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与王室联姻也是继承者确立自己合法地位的需要。这一时期继承者也尽可能的与王室或亚历山大建立联系:如优美尼斯凭借拥有亚历山大的帐篷,来抑制不听从自己指挥的东方联军;托勒密更是利用诱骗的手段把亚历山大的灵柩运往埃及,来代表自己是亚历山大事业的真正继承人。再者,奥林匹娅斯不断寻求联姻,也有遏制安提帕特并与其竞争的意图。如前所述,她与安提帕特冲突不断,视后者为最大政敌。何况此时安提帕特为获得有利地位,也让女儿与诸位继承者联姻:幼律狄克(Eurydice)嫁于托勒密一世(Ptolemy Ⅰ);菲拉(Phila)先嫁给继承者克拉特鲁斯,又嫁于安提戈努斯之子“攻城者”德米特里(Demetrius Poliorcetes)。不难看出,安提帕特与奥林匹娅斯的较量中,在利用女儿进行政治联姻方面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然而,此时对奥林匹娅斯产生直接威胁的是马其顿另外两位王室女性——库娜涅(Cynane)母女,她们的出现大大促进了奥林匹娅斯对当时政治的参与。如果说奥林匹娅斯母女以寻求一个强有力的继承人作为后盾,希望涉入当时的政治来维护王室的利益,那么,库娜涅母女则直接选取智力不健全且刚被继承者推为国王的腓力三世(Philip Ⅲ)作为联姻对象,来谋取自己的政治利益。至于她们为何选择腓力三世,可能基于两方面的考虑:一是腓力三世智力低下,库娜涅之女艾达(Adea)与其成婚后,可以获得更多的参政机会;二是亚历山大的遗腹子亚历山大四世(Alexander Ⅳ)是他与罗克珊娜(Roxana)之子,在一定意义上具有一半的波斯血统,并不能获得一向排斥波斯人的继承者全力的支持。而艾达与腓力三世若有男性继承人出生,两人一为腓力二世之子,一为阿敏塔斯四世(Amyntas Ⅳ)之女,皆是王室成员,更能代表王室,也更能获得马其顿将士的支持。库娜涅母女所追求的婚姻虽然导致了库娜涅的被杀,但是使艾达与腓力三世联姻成功,这为她的参政铺平了道路。

    从艾达此后的参政活动来看,她也具有极强的权力欲望和不俗的政治谋略。在佩尔迪卡斯因攻打埃及被谋杀后,艾达就挑战刚被举为帝国摄政的培松(Pithon)和阿里戴乌斯(亚历山大的将领,与腓力三世同名),首次展示了她的政治热情。当马其顿人打算让安提帕特成为帝国摄政时,艾达却利用士兵对佣金的不满,鼓动士兵反抗安提帕特,使他陷入重围。最后,安提帕特去世,波利培康(Polyperchon)成为帝国摄政,但其能力和威望都远在前任之下,这又给她了参政的机会,她不仅使丈夫腓力三世成功摆脱波利培康的控制,而且为对抗这位摄政,还擅自任命卡山德(Cassander)为摄政,并与其结为同盟。艾达不断挑战两任摄政,当然是希望取而代之,这也是她冒險联姻的目的。

    这一时期,奥林匹娅斯再次参与当时的政治源于波利培康以保护亚历山大四世名义对她的邀请,她思虑再三,并为此咨询优美尼斯,表明她的审慎态度。在前往马其顿途中,她与腓力三世夫妇在埃韦阿(Euia)相遇并展开决战,这被称为马其顿历史上第一次女人之间的战争。据阿塞奈乌斯记载,双方交战的结果是艾达由于军队倒戈而遭到失败,最终被奥林匹娅斯处死。奥林匹娅斯和腓力三世夫妇同属阿基德王室成员,双方力量本来微弱,为何不能同心协力维护王室利益,反而兵戎相见呢?这可从两点进行解释:其一,通过阿基德王室的政治斗争可知,亚历山大在东征前,为避免艾达之父阿敏塔斯四世篡夺王位,造成后方不稳,已将其谋杀,这不免造成库娜涅母女对奥林匹娅斯母子的仇恨。其二,奥林匹娅斯和艾达都有极强的权力欲望,也难以形成合力,因此,马其顿很难容下两个像奥林匹娅斯这样的人。

    但是,奥林匹娅斯处死腓力三世夫妇后,到达马其顿又对卡山德家族进行疯狂报复,是她这一时期参政的重大失误。她大肆屠杀卡山德兄弟及其朋友一百余人,不仅造成了马其顿人的恐慌和对她的反感,使人们想起安提帕特临终时的遗言:“马其顿不可落入女人之手。”这也引起了卡山德的迅速反扑。奥林匹娅斯未能阻止他的进军,最终选择带领孙子亚历山大四世和一些王室女性逃往皮德那(Pydna)。她之所以前往此地,是希望从海上获得希腊人和马其顿人的帮助,因为此时她仍有两个最亲密的盟友,一是亚历山大的将领优美尼斯,一是堂弟伊庇鲁斯国王埃阿喀德斯(Aeacides)。然而,奥林匹娅斯的希望很快破灭,一方面,此时优美尼斯在安提戈努斯的追击下,不断向亚洲东部撤退,之后因士兵出卖而被杀;另一方面,当埃阿喀德斯率军前往帮助她时,同样遭受了士兵的背叛,士兵不仅发动政变将他流放,而且与卡山德进行结盟。总之,外来支援的缺失加速了奥林匹娅斯的失败。

    奥林匹娅斯最终的结局是被卡山德处死。关于她的被杀,多位古典著作家有不同的记述,不论是波桑尼阿斯记载她被带到仇人面前,被石击而死,还是查士丁和狄奥多罗斯记述马其顿人开始并不敢将她杀害,最后才被為讨好卡山德的马其顿人刺杀而死。其中的细节并不是关键,重要的是她在军事上节节败退的情况下,注定难以逃脱失败和被杀的命运。

    综上可知,在亚历山大去世后,奥林匹娅斯为了维护马其顿王室的利益和延续,审慎地参与到当时的政治斗争之中,但因条件所限和自身的不足终难摆脱失败的命运。可以说在缺少强有力男性的支持下,女性的参政是很少获得成功的,从中也反映出女性参政的局限性和依附性。四、结语

    从公元前357年嫁于腓力二世到公元前316年被杀,奥林匹娅斯涉足政坛达40年之久,经历了从幕后到台前的演变,之所以有如此历程,可从以下三方面进行分析:第一,这是她维护自身王室家族利益的需要。亚历山大去世后,尽管他的遗腹子和同父异母的哥哥作为家族中仅有的两个男性被举为国王,但是奥林匹娅斯深知他们面对继承者对帝国的瓜分,难以对王室进行有效维护和延续,所以才有了利用女儿婚姻寻求靠山涉足当时的政治之举,目的是增加王室中强有力的男性成员。第二,在继承者时期,库娜涅母女的出现,艾达与腓力三世的联姻,都对亚历山大四世的王权带来了空前的挑战。可以说双王治下,王权逐渐向腓力三世一方倾斜,这与奥林匹娅斯期望孙子作为唯一国王的意愿完全背离,因此,她不得不冒险走向台前,直接参与到当时的帝国政治中。第三,公元前317年,奥林匹娅斯在马其顿最大的政敌安提帕特已过世,这减少了她直接参政的屏障,同时亚历山大被安提帕特之子毒死的传闻,也不可避免地会激起她为儿子“被害”而复仇的愿望。此时卡山德远征伯罗奔尼撒半岛,在马其顿缺少强有力的对手,都为她走向台前提供了便利和条件。

    纵观奥林匹娅斯的参政经历可看出她不乏政治能力。一方面,掌握策略。当儿子和丈夫在继承权上发生争执后,她与儿子保持一致,最终逼迫丈夫妥协。另一方面,进退有度。虽然她有较强的权力欲望和无限的雄心,但并未盲目夺权,不知进退。公元前330年前后,她适时返回家乡。面对波利培康的邀请,并未立刻动身,均表明了她的稳重与谨慎。她在参政中虽具政治谋略,不时得到士兵的支持,但仍以失败而告终,究其原因,可归纳为以下几点:一是自腓力二世以来,马其顿君主制虽得到很大的发展,但王室权威还很微弱。腓力二世和亚历山大时期,国王的权威都不时受到挑战,亚历山大去世后,王室权威迅速衰落,奥林匹娅斯势单力薄,更难对继承者进行有效驾驭。二是在继承者时期这个混乱的时代,军事实力成为取得胜利的唯一保障,而此均掌握于部将之手,奥林匹娅斯虽深知其重要性,希求通过联姻来获得,却徒劳无功,所以在缺少军事实力的情况下,她的失败难以避免;三是从奥林匹娅斯自身而言,她首开马其顿王后之间谋杀的先河,并对卡山德家族进行血腥报复,她的暴行在马其顿造成了很大的恐慌,对她的统治十分不利,在失去马其顿人支持的情况下也注定了她的失败。当然,这些也常常是王室女性参政的共性局限。

    奥林匹娅斯的参政尽管以失败而告终,但对当时及后世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尤其是从古至今人们在记述亚历山大时期的历史时,对她都不乏记载。当然,古典著作记述她时所表现的偏见,有其深刻的文化渊源。因为它们大多由古希腊人或者深受古希腊文化影响的罗马人所写,而非马其顿人所书。马其顿所实行的君主制,与希腊城邦民主格格不入,这种公私不分的政治制度,被希腊人视为令人厌恶的政体,女性参政更被看作自私的体现。古典作家对男性与女性在政治上的双重标准,使他们在记述奥林匹娅斯时,亦常流露出对她的不满。再者,有关奥林匹娅斯原始文献的残缺不全或部分史料的恶意编造,不仅使古典著作家对其难以进行全方位地勾勒,也给他们留下了充足的想象空问。加之奥林匹娅斯的嗜杀,深受世人的诟病,更使他们对其参政难有好感。客观上讲,在马其顿君主统治的背景下,作为王室家族的一分子,奥林匹娅斯在王室利益受损时参与政治便无可厚非了,这是希腊化时代君主政体下的常见现象。现代学者对奥林匹娅斯的参政研究,也应回到当时的历史现实中去。

    [作者孟凡青(1984年—),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后,吉林,长春,130024;

    河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河南,新乡,453007]

    [收稿日期:2019年10月9日]

    (责任编辑:阴元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