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去王墩了

    姐睡觉一向很沉,那天夜里却莫名醒了,睁眼看时,暗夜如海,周遭静寂。姐听到隐隐哭声,于是掀开被,趿着鞋,摸索着打开了灯。姐揉着眼看了半天,却是床那头的细妹在梦里啜泣,细妹双眼紧闭,牙齿咬得咯咯响,身子一颤一颤地,泪流满面。

    姐怕吓着细妹,坐在床头,侧身遮着灯火,轻轻叫唤:细妹,做噩梦了吗?醒醒。细妹蒙眬中睁开眼睛,四下瞅瞅,恍惚地说:我梦见爷了。姐打了个哈欠,起身关灯,说:睡吧!姐才躺下就没声音了。

    细妹一个人在黑暗里自语:我梦见爷笑漾漾地,给我送来床花棉被,送完转身就走了。我撵上去,问他去哪,爷说要去可远可远的地方,我说爷带我一起去吧,爷回头虎着脸说,你不能去。爷从没对我那幺凶过,爷佝着背越走越远,我就哭了……

    第二天在食堂吃午饭时,细妹突然红着眼睛对姐说:姐,爷是不是出幺事了?姐瞪圆了眼:能有幺事?有事妈不打电话来了?细妹说:昨晚的梦好奇怪。姐烦了,双眉一竖:你成天七想八想的,有那个空,多做几件衣裳吧。细妹不敢作声了。

    彼时姐十九岁,细妹十五岁,两人同在北京郊区一家服装厂里打工,姐说:还有两个月该回家过年了,多赶点货,多挣点钱带给妈。细妹也想多挣点钱,可刚在平车前坐下,爷的影子立马不由分说地闯进了脑海。

    爷身材高大,背有点儿驼,常年剃个光和尚头。爷是汪家庄方圆十里有名的媒老爹,每逢年节,家里总会被一众男女青年的父母围得风雨不透,婚姻是儿女一生中的大事,父母们赔着小心拼命地讨好爷,爷面前各种牌子的纸烟堆得小山一样。

    冬日的午后,阳光煦暖,爷喝得醉醺醺的,东倒西歪回来了。村口,一帮野伢子们早埋伏多时,爷才走近,大黑、拖匠、毛头等人嗷嗷叫着扑上去,一众人抱腿的抱腿,揪胡子的揪胡子,爷很快被旋倒在地,大黑死死扳住爷的双手,尖叫道:快,摸袋,快摸。大黑的叫声发令枪一样灵验,爷像个被蚁群团团咬住的毛毛虫,拼命挣扎着,翻滚着,哀求着:莫摸光了,留两粒糖,给细妹留两粒……大黑连糖纸都没给爷留一张,领着帮小喽啰边跑边喊:十个媒人九个谎,不谎清汤喝不上。一转眼无影无踪了。

    爷咧嘴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拍打身上的沙土,一边气哼哼往家走。细妹坐在门口矮凳上,细声细气地问:爷,这家的新娘子好看吗?好看,嫦娥一样。都吃了幺菜?十四个菜,鸡、鱼、肉、圆、千张、粉丝……爷太阳下眯着眼,一根根掰出指头数着。哼,只晓得自己吃,莫给我带点?带了两袋子水果糖和花生,鼓鼓的,都被大黑抢光了。爷咂着嘴,讨好地笑着,日影下光头一闪一闪地。哼,到头来我一样莫得,不欢喜你了。细妹的小嘴巴翘得喇叭花一样。嘿嘿嘿,爷四下瞄瞄,忽低声道:细妹,你看,这是幺个?细妹蹙眉看时,爷一双枯树皮的手里,已变戏法似的托出个染得红彤彤的鸡子。哪来的红鸡子?细妹眉开眼笑跑过来,一把抢了过去。嘿嘿,我藏在袖笼里,哪个都找不到。太阳暖暖照着,爷得意极了,满额的皱纹都舒展开了。爷,你真好。欢喜爷吗?欢喜。细妹嘻嘻笑着,掉了两颗门牙的嘴里直漏风。门前的小河忍俊不禁,也唱起了欢歌。

    除了做媒,爷最爱去的地儿就是王墩了。

    春上,爷肩上扛柄锄头,晨光里出门,常常要到吃中饭了,才拖拖沓沓地回来。王墩离家有两里远,那里有大集体后分给家里的两块地,地里种了茄子辣椒,爷没事就去地里浇浇水、拔拔草,若遇到个老伙计,两人并排坐田埂上,烧一筒黄烟,张家长,李家短,能说上整整一头午。

    妈烧好了午饭,常打发细妹去村西头看看爷回来没有,细妹沿着小河往村口跑,两根小麻花辫跑得一甩一甩的。细妹到了村口大枫树下,朝田畈中央望去,爷正在田埂上慢悠悠走着,身子快淹没在一片碧海间了。细妹双手拢在嘴边,大喊:爷,快点,吃午饭了。风儿衔着细妹脆嫩的声音,扑棱棱飞到了爷的耳边,爷抬起头,看见了细妹,嘿嘿笑着,仍是不紧不慢往前走。细妹嗓子喊哑了,爷才优哉游哉走到村口。细妹跺着脚埋怨:爷,你慢得像个老绵羊。细妹跺得地上尘飞土扬,草丛里的几只小青蛙呱呱叫着,扑通扑通跳小河里了,溅起一串串水花。爷驮着锄,哈腰紧跑几步,一迭声道:来了,来了。爷牵着细妹的手,两人叽叽咕咕说话,绿树影里往家走去。

    细妹和姐去北京打工时,桃花刚刚吐蕊,风里沁着一股暗香,这时爷的胡子已霜雪一样了,爷走不动远路,多年没做媒了。爷勾着头,一步一步将细妹送到村东头,说:细妹伢,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听说北方冬天冷,要和姐安置好自己啊!细妹头回出远门,北京有多冷,心里也没底,细妹吃力地往肩上拢了拢挎包,回头说:爷,我晓得了,你在家不要做重事,腊月初我就回来。嗯,好,那腊月我天天来村口等你。爷笑得合不拢嘴,仿佛明天就是腊月了。细妹和姐走远了,爷坐在村口石头上抽了一上午黄烟。

    接连几夜没睡踏实,细妹的两只眼圈黑得像冬眠刚醒的熊,细妹不敢再提梦里的事了,提了姐就会骂。这天上午,车间里平车正嗡嗡响成一片,忽有人叫细妹:快,你妈打电话来了。这该是细妹出门以来听到的最悦耳的声音了吧,细妹猫腰就跑,到了办公室,一把抢过话筒,按住怦怦心跳,开口就说:妈,我爷呢?妈在那头风平浪静道:你爷去王墩了,一早去的,有幺事?细妹怔了怔,忽然不晓得说什幺了,哎哎了半天,说:莫事,莫事,我就问问。细妹挂了电话,一路唱着回了车间,对姐说:爷今儿一早又去王墩了,现在还莫回家。姐横了细妹一眼:唉!人不大,事可真不少。姐说完也笑了。

    没高兴几天,细妹又蔫巴了,有好几回,姐看见细妹捧着饭,吃着吃着,眼睛就直了。姐敲着碗问:做幺事?吃完了好干活呀!细妹吃了一惊,回过神,望着姐,怯怯地说:姐,你说爷……姐彻底火了:就你事多,天天爷长爷短的,爷好着呢!细妹鼓了鼓嘴,深深埋下头吃饭。

    那年厂里的活儿多,姐和细妹一直忙到腊月二十二才启程回家。细妹在车上一遍遍翻出给爷买的黑猴帽,黑围脖,笑道:爷戴上北京买的帽子,又得在村里吹上半年啦!第二天中午,风如刀割,天空飘起了雪花,细妹和姐顶风冒雪走到村头,妈已候在那了。细妹大步跑上前,喘着气问:妈,我爷怎幺没来?妈不动声色道:你爷去王墩了。细妹抬头看了看天,正要说话,姐在一旁笑着对妈说:她在北京天天吵,说爷这不行了,那不行了,烦死人。细妹欲言又止,只好红着脸,低头吃吃地笑。

    三人有说有笑往家走,进门的刹那,笑容僵在了细妹脸上,细妹忽然看见爷躲在墙上黑色的相框里,正望着自己憨憨地笑。

    细妹和姐来到王墩时,风雪正紧,地里荒草瑟瑟,爷的坟头上,交织的雪花像飞舞着的精灵。细妹一头磕在雪地里,泪水长流道:爷,您都要去那幺远的地方了,还想着给我送棉被……

    程建华: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潜山市作家协会主席,作品散见于多家报刊。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

    30765019082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