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点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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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清冷的冬天,几天前刚刚降过一场雪,大平原的田野极为辽阔。我一路走一路问,绕了几条路,穿过几条小巷子,才找到了要找的人。

    眼前的人极为普通,三分像农民,七分像艺人,他就是杨培杰。他说,过段时间电视台要来录制“海安花鼓”,目前正在准备。隔壁就是排练大厅,厅内有二十多人正跟着音乐有节奏地跳着舞。杨培杰也是刚从排练中抽身,一只手持着花鼓,另一只手还握着缠着绿色大绸的鼓棒。我心内一动,开门见山:“我想看《海安花鼓》。”

    音乐一出,姑娘们一手执扇,一手执鼓,踩着柔美优雅的旋律,载着丰收的喜悦,翩翩起舞。海安花鼓的鼓点飞扬,给这片原野带来一股清新的风。

    年过七旬的杨培杰是省级花鼓非遗传承人。20世纪60年代末,他积极响应号召,打起背包从南通来到海安县沿口公社的东升九队,成了一名下乡知青。那一年,他十八岁。

    没有想到,怀着一腔热血的杨培杰,从此他乡成故乡。

    有一天,当他忙完脱粒,拖着疲惫的身躯躺在稻堆上仰望天边的晚霞时,田野深处的一声富有韵味的民间小调一下子激活了他的神经。

    “这是什幺调呀?”他猛然一跃而起,屏住呼吸,在那个清一色样板戏唱腔的年代,这样的声音是多幺的可贵与生机勃勃。在这个农田连着农田、沟渠连着沟渠的平原上,农民在日复一日的劳作耕耘下,日子枯燥而单调,兴许这小调便是他们生活的调味剂。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海安花鼓小调。经考证,“海安花鼓”传入的时间,可追溯到明代的嘉靖年间,“花鼓传来三十年,而变者屡矣,始以男、继以女,始以日、继以夜,始以乡野、继以镇市,始以村俗民氓、继以纨绔子弟。”(青浦人褚联撰着的《明斋小识·花鼓戏》)后融入宁海(海安古称)民俗文化中,并以地域冠名。由此推算,也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了。

    那时盛行的“花鼓”亦叫“唱秧歌”。秧歌,是一种与小歌剧相似的民间舞蹈,锣鼓伴奏,拍打狂舞,豪迈粗放。当然,有的地区也表演故事。而海安地区的打花鼓,多以说、唱为主,舞蹈动作为辅,分为“角斜”“旧场”“李曹”三大流派。其特点各有侧重,有的注重舞者之间的配合,讲究气势和队形;有的注重动作的细腻、造型的优美,讲究表演的风趣与幽默;有的更注重唱腔的变化,讲究戏曲表演程式。

    杨培杰在中学时就是文艺骨干,能歌善舞,尤其是擅长舞蹈。难怪我面前的他,虽然人近七十,但身段、笑容,分明是一场盛大花鼓戏中闪亮出场的主角。他坐在桌前,拿着花鼓,目光坚毅沉稳望向远方。最动人的是他脸上洋溢的笑容,不是大笑,不是微笑,是发自内心的自然、自信之笑。他不像农民,而分明是一位艺术家,是一部影片的主角,闪耀着夺目的文艺气质。

    杨培杰告诉我,清代时,打花鼓的表演形式完全是原生态的,也很简单,由两部分组成,一是“打场子”,亦称“上秧歌”,常为八男八女之歌舞;二是“杂戏”,又称“唱奉献”,其剧目或为歌颂英雄豪杰,或为吟诵四季花开,或为传说故事,或为谈情说爱。至于曲子怎幺谱、歌词怎幺写、舞蹈怎幺跳,反而不重要,只要用自己的声音和动作,演出一天天的活计和想要的日子就行。后来,随着时代的变迁,它逐渐演变,便有了“红娘子(旦角)”“上手(生角)”“骚鞑子(丑角)等主要人物之分,实际上,就是“一旦一丑一生”的三小戏形式,表演的程式也随之变得复杂起来。

    讲到这儿,杨培杰用槌子敲了几下,那声音便悠扬高亢,奔放开阔,荡气回肠,与舞者一样,是不加修饰的健康之美。

    1970年初,县文工团招人了,杨培杰以突出的表演才能博得了老师的赏识和赞许,被录取为县文工团的一员。

    从此,他更加努力,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县外、省外与花鼓有关的区域他都到访过,他跟着乡间艺人走乡串村,随着他们下地,陪着他们干农活,坐在田间,听他们信口吟唱,看打花鼓“咚咚”跳跃的舞步。他的灵感也跟着哗啦啦地流淌,将这灿烂的瑰宝,复制到他的笔下。

    2

    不觉间一走就是好几年。无论春秋冬夏,几乎每个夜晚他都窝在十平方米左右的屋子里,仔细研习海安花鼓从农民日常生活、生产中提炼发展起来的“三步两搭桥”“蝴蝶绕花蕊”“风摆柳”“撬荷花”等舞蹈动作,并进行再创作。

    海安是幸运的。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个年头,以“花鼓调”为基本旋律,以“十月金凤”为主题的八男八女之花鼓,作为南通代表队的压轴节目参加了江苏文艺会演,获得创作表演双一等奖。杨培杰今天描述起来,还一脸兴奋。

    此后,他的心活了、辽阔了。他多少次高高低低深深浅浅,用足迹丈量着江海大地,通过传承、借鉴,在动作设计、队形编排和音乐创作上大胆创新,将具体变为抽象,将影像变成文字和曲谱,汇聚到他布满皱褶的本子上。到了晚上,他不停地唱呀,跳呀。累了,便就地躺下睡会儿。从1978年开始,花鼓的创新发展为他打开了一扇明亮的窗。

    1983年,他和文化馆的叶光荣合作,将《海安花鼓》整理成文本,由章毓霖绘图,收入《中国民族民间舞蹈集成》(江苏版),由舞蹈出版社出版发行;1986年,以《海安花鼓》为原型,反映青年男女爱情生活的情节舞《花鼓情》,在中南海怀仁堂上演;1999年,《海安花鼓》因具有柔美灵巧之风格,被选调参加“首都各界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50周年联欢晚会”。21世纪以来,《海安花鼓》又强化了动与静、抒情与激越的对比,将文化部的“群星奖”和中国文联的“山花奖”一一收入囊中。

    2008年,杨培杰58岁了,《海安花鼓》应邀亮相于鸟巢,参加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仪式前的演出。

    多年积淀的海安花鼓,在这瞬间终于喷薄而出。以方言说唱为主的海安花鼓经过加工、提炼、创新,在国内多达几十种的花鼓中脱颖而出,成了一颗耀眼的星星。

    3

    杨培杰忽然甩开嗓子,欢快地哼起了《花鼓调》。

    他太投入了。像这样的花鼓调,在这个时间段,按理讲,他应该越唱越高兴才是,可是,就在我回过神来的那一刹那,明显感到声调一沉、一转,转中抑,扬中沉,眼泪随着他的声调漫漫滑出。

    半晌无言。许久,有人说:“杨老师太不容易了,这几十年来持续对海安花鼓进行挖掘整理和艺术加工,实现了从‘说唱’向‘歌舞’的转变,使海安花鼓得到升华,成为风格稳定、地方特色鲜明的舞蹈艺术。他的付出太多了!”

    杨培杰慢慢抬起头来,对我们讲道:“难呢!花鼓的传承从来就不是一帆风顺的,这当中有歌、有舞、有汗,更有泪呀。”

    没等我插话,他补了一句话:“我扎根于他乡五十个年头了,为的就是花鼓的传承与发展,靠的就是内心的这份责任和坚守。”当他讲到“内心”时,右手狠狠地在心脏处拍了几下。

    有人担心这代代相传的花鼓往后会面临断层。

    杨培杰摇摇头:“不会的,永远都不可能。”

    他告诉我们,多年前,自己就深入到学校、社区,积极推广“海安花鼓”。到目前为止,已经构建成老、青、少三级传承体系,估计有七八万人在打花鼓、跳花鼓。县城有、乡村有,老人在跳,孩子也在跳。在海安,这不仅仅是用来娱乐的舞蹈,在某种意义上,海安花鼓已成为这方土地的一种精神象征。

    在旷野中,鼓点飞扬,烘托起了一个雷雨滚滚的新世界。

    吴晓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散文学会理事,作品散见于《钟山》《安徽文学》等刊物,出版《逐梦金陵》《触摸心灵的阳光》《岁月的味道》《随风而行》等多部散文集。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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