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缓背后的精到

    汲安庆 杨一鸣

    【关键词】散缓,精到,逻辑结构,抒情结构,意蕴结构

    陶渊明的诗在其生活的年代及其后的南北朝,基本上是寂寥无闻的。

    作为好友,颜延年在《陶征士诔》中只赞誉了陶渊明的高洁人格,对其诗并未给予充分肯定。陶渊明离世六十年后,沈约的《宋书》将其列入《隐逸传》,对其诗学贡献也未加重视。齐代刘勰的《文心雕龙》评论了历代诗人,竟无一字提及陶渊明。梁代钟嵘的《诗品》也只是将陶渊明列入中品,位居陆机、潘岳之下。

    这种被冷落的命运,或可从苏轼的赞美性评价中获悉原因。“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宋代蔡正孙《诗林广记》前集卷一),“初看若散缓,熟看有奇句……大率才高意远,则所寓得其妙,造语精到之至,遂能如此,似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宋代阮阅《诗话总龟》前集卷九)。审美接受中,人们只看到陶诗“拙”的一面——“质”“癯”“散缓”,完全忽略陶诗“妙”的一面——“绮”“腴”“精到”,并形成肤浅、偏激的集体共识。

    苏轼的过人之处,正在于从别人的肤浅处、偏激处看到了陶渊明诗歌创作的伟大超越,使人更清晰、更自觉地聚焦陶渊明独特的诗学追求和美学风格——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绮丽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葛立方《韵语阳秋》)。

    冲淡、散缓的背后有着别样的精到和丰腴,这在《饮酒·其五》一诗中有着鲜明的体现。由结构视角审视,更能发现这一为苏轼所未具体论析的艺术创造秘妙。

    一、逻辑结构:心远·景美·真意

    解读《饮酒·其五》,人们通常会拨开纷繁的意象,聚焦于“ 心远、景美、真意”三个关键词:为什么说“心远”了,所居之地就自然偏远?南山本是陶渊明家乡的寻常景物,朝夕相见,为什么采菊东篱时,竟有初见的惊喜? 陶渊明感慨“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他没有明确道出的“真意”到底指什么?

    心远,表面上写的是远离车马的喧嚣,实际上是对富贵、权势、功名的一种远离。对富贵、权势、功名无欲无求,复归本心,求其放心,即使深居闹市,生命也会走向宁静和澄明,所谓“ 无念则静,静则通神”。陶渊明身居茅屋,家徒四壁,对别人车马的喧嚣,听而不闻;对别人车马的豪华,视而不见,正缘于此。因此从“心远”中,不仅能看出陶渊明对“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的鄙弃,也能看出他对自我“爱丘山”本性的坚守,对“心远”能力形成的自豪。

    说到景美,人们通常会征引苏轼的解读:“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 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陈善《扪虱新话》)何以“ 见”(xiàn,意同“现”)优而“望”劣,是因为“望”是有意观赏,心情平淡,而“ 见”则含了意外发现的欣喜。另,“见南山”亦可解为“南山见”,动作主体由“我”转换成“南山”,更能将南山的活泼、会心,“我”与“ 南山”神遇、契合的悠然与惊喜和盘托出。之所以在此时发现南山的悠然之美,是因为心远能力的形成,审美的天眼打开了。

    关于“ 真意”的解读,人们多从“ 山气”“ 飞鸟”两个意象切入。陶渊明为何只说“ 日夕”佳,不说“ 清晨”佳? 无它,归家的山气、飞鸟,正是作者心灵的归家、真我的归家,这暗合了“ 日夕当归”的文化传统——“ 日之夕矣,羊牛下来”(《诗经·君子于役》),“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欧阳修《醉翁亭记》),枯藤老树昏鸦(马致远《天净沙·秋思》),而“ 清晨”无法传递这样的意蕴。

    这样的解读,新意和深意兼具,但是并未解释其间的逻辑理路:由心远而发现了美景,发现了真我,因而喜不自禁。这种理性的骨架,显然是受了玄言诗“以诗谈玄”风气的影响,但又巧妙规避了“理过其辞,淡乎寡味”(钟嵘《诗品序》)的弊病。清空内心的名利欲望,自性的阳光便会葳蕤生长,这是对道家虚室生白思想的另类呈现,因此本诗具有的哲理品格,带有普适性的启发意义,很好地实现了共识和独识的相乘,颇有白居易称道的“文思何高玄”(《题浔阳楼》)的特色。

    这种理性逻辑作为一种隐秘的结构存在,像盐溶于水一般自然,却又成为抒情的有力载体,甚至就是抒情的本体,使《饮酒·其五》成了一个永远令后世仰望的艺术高峰。在杜甫《望岳》、王维《辛夷坞》、苏轼《题西林壁》,龚自珍《己亥杂诗·其五》等诗作融理入象、融理入事、情理交融的努力中,我们依稀能感受到陶诗艺术追求的赓续。只不过其在理、情、理想抱负、生命意识的和谐融汇,还有与文化母题的会通上,没有《饮酒·其五》做得天然罢了。

    孟浩然在《来闍黎新亭作》诗中写道:“弃象玄应悟,忘言理必该。静中何所得,吟咏也徒哉。”借佛学和道家哲学中的“弃象忘言”说,提倡诗歌创作的抒情言志、表情达意不必太直露,要有弦外之音、象外之旨。陶渊明在这方面做得极为出色,因此其诗歌有冲淡而丰腴的特色,也就不奇怪了。

    值得一提的是,诗人虽触及“ 日夕当归”的文化母题,却并没有迟暮、生别离或归而不得之类的忧伤。联系“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归园田居·其一》)等诗句,将“ 羁”与“ 还”比照阅读,作者“ 一倍增其欢乐”的内心触之可及。悠然的南山,美丽的山岚,归巢的鸟儿,这些意象所渲染的美好境界正是诗人获得自由、回归真我后幸福之情的寫照。这种对日夕当归文化传统的既融又反,使本诗抒情的个性和艺术性更加鲜明。

    二、抒情结构:超然·悠然·陶然

    诗中的这种理性表意结构,与其独特的抒情结构是浑然统一的。《饮酒·其五》的抒情结构显得更为隐蔽。

    从表面看,全诗似乎只是在抒“悠然”之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但深入文本的内部,便会发现更为丰富的情感在跃动。

    诗人为什么不说结庐在浔阳或结庐在柴桑,偏偏要说结庐在“ 人境”?“ 人境”对应的是“ 仙境”,那么诗人如此含蓄措辞,不就内在地表明他是以仙人自居吗? 由此,诗人超然、飘52然的心情一下子便跃然纸上。还有诗人写欣赏山气、飞鸟时的那两句诗——“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景色美得让人忘却言说,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表达,这正是天人合一的陶然之情的体现,用叔本华的话说就是“ 人们自失于对象之中了,也即是说人们忘记了他的个体,忘记了他的意志”[1]。因此,诗歌中还流淌着一条“超然→悠然→陶然”的情脉。

    这种一波三折的情感结构,在后世很多散文作品中也有体现。比如,鲁迅的《阿长与〈山海经〉》里面有“厌恶→敬佩→憎恨→敬重→怀念”这样一条情脉,被有的学者称为“蓄水式”结构——形象地说,鲁迅散文的抒情方式就像一个蓄水的过程,不是一下子把水位抬到很高,而是慢慢地蓄积水位,甚至中间还有多次的涨落,到了最高值,文章就戛然而止,同时又不会让水漫出堤坝,而是看起来波平浪静,却又暗流涌动[2]。朱自清的散文《匆匆》里面有“疑惑→后悔→焦虑→沉思→疑惑”这样一条情脉,将作者所抒发的情感表现得灵动多姿。不过,《饮酒·其五》的情脉并没有它们的大起大伏,不断质变,以及具象、明显,这便很好地揭示了诗歌的特点——情脉虽富有变化,有流动之美,但相对单纯、含蓄。

    沿着“超然→悠然→陶然”这条情脉沉潜涵泳,还能发现另一种同样隐秘的“ 关系形态”—— 对车马竭力排斥、否定,对南山主动接纳、融入。这令人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马丁·布伯的“关系本体论”——

    真正决定一个人存在的东西,不是“我思”,也不是与自我对立的各种客体,而是他自己同世界上各种存在物和事件发生关系的方式。布伯用两个原初词“ 我— 它”与“ 我— 你”来表示这种方式……他认为“我—它”关系并非真正的关系,因为“ 人生不是及物动词的囚徒。那总需事物为对象的活动并非人生之全部内容”。真正的人类关系应是“ 我— 你”关系,在“ 我—你”之间才能达到生命的相遇和实现[3]。

    陶渊明与“ 车马”正是“ 我— 它”的关系,与“ 南山”“ 山气”“ 飞鸟”则是“ 我— 你”的关系。结合诗中“超然→悠然→陶然”这条情脉,我们可以说,诗人与“南山”“山气”“飞鸟”的关系就是“我—我”的关系。也就是说,“南山”“山气”“ 飞鸟”不是它,亦不是你,而是自我的另类体现。木心所说“ 读陶诗,是享受,写得真朴素,真精致。不懂其精致,就难感知其朴素。不懂其朴素,就难感知其精致。他写得那么淡,淡得那么奢侈”[4],或缘于此。

    以摆脱名缰利锁束缚的仙人自居,超然于人世间;复归于婴儿,能在寻常的景象中得到美趣,悠然自得;在山气、飞鸟中求其放心,找到真我而陶然自失。这些丰富的情感看似散缓,其实都是指向了一种情感的抒发—— 找到真我,回归真我的大欣悦、大幸福、大自豪、大快乐,显得极其精到而天然。又因为这些情感看似朴素、普通、平淡,其实自有迥异于世俗的明丽、超拔和浓郁,其浓度、质地、表现形式都是极化的,又很好地凸显了诗歌的文类特征。只不过其内隐较深,很难被人觉察,但这反而使诗歌意蕴丰腴的特征更突出了。

    三、意蕴结构:心远·心喜·心坚

    说到意蕴,其结构表现最为隐蔽。

    心远是诗人的直抒胸臆——“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一目了然。心喜是心远的衍生,从南山、山气、飞鸟等意象、诗人“欲辨已忘言”的心理,以及诗中隐蔽的情脉,稍加分析,亦可见出。但是对于文本深层结构中的“ 心坚”意蕴,不仔细寻绎,还真的很难发现。

    其一,心远的“ 远”字本身就隐含着内心反省、挣扎和突围的艰难——作者引以為豪的“远离”能力,不是一种天生的能力,而是通过艰难的意志努力,不懈地与世俗、与心中的另一个自我抗争的结果。其二,诗人有意突出简陋的“庐”与豪华车马的鲜明对比,也体现了其内心斗争的激烈,意志努力的艰难以及成功突围后欣悦之情的浓郁。其三,通过互文性阅读观照,从诗人前后龃龉的措辞亦能见出。《归园田居·其二》中明确写到“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也就是说,陶渊明此前的诗写的是住在穷巷,后面写的诗却说是住在喧嚣的“ 人境”。为什么用词上会出现如此巨大的反差?这是否更能折射出他心远的艰难,坚守真我的笃定?

    如是,称上述艺术表现是对陶渊明“三仕三隐”及其内心彷徨、挣扎、突围的诗意概括,也未尝不可。

    其实,心远的艰难努力在陶渊明的其他作品中已经得到验证。比如,“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归园田居·其一》)中的“拙”,显然是整个世俗社会对陶渊明的评判,陶渊明非但没有改弦更张,反而更努力地坚守,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再如《饮酒二十首·序》:“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闲居寡欢”“顾影独尽”等词语可谓写尽了诗人坚守内心的孤独和感伤。在《形影神三首》里,他更是直接让“神”辨自然以释“形”“影”之苦。“形”指代人企求长生的愿望,“影”指代人求善立名的愿望,“神”以自然之义化解它们的苦恼。形、影、神三者,分别代表了陶渊明自身矛盾着的三个方面,三者的对话恰恰反映了他人生观中的冲突与调和。联系两晋南北朝士族鄙视劳动的历史,如颜之推《颜氏家训》就说“多见士大夫耻涉农商”,《南史·到溉传》记载到溉先祖曾担粪自给,别人骂他“尚有余臭”。在这种语境下来看陶渊明的心远,何其艰难,又何其伟大。从另一个角度说,诗中的“心远”“守拙”“绝尘想”等词语,也可视为他“心坚”的宣言或对自我灵魂下达的绝对律令,更令人仰之弥高。

    《饮酒·其五》写成十年后,陶渊明离世。虽然信奉“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拟挽歌辞·其三》),但是彼时的陶渊明活得还是比较艰辛的。断酒已成常态——上引的“偶有名酒”已经有所暗示,采菊是吃的,因为无酒可泡。从《归园田居》组诗中写到的种豆、除草,其实也能见出其生活的艰辛。《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更是直言:“ 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有会而作》写到了晚年的境况:“ 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菽麦实所羡,孰敢慕甘肥!”在这种穷困逼仄的生活中,还坚持放弃官场,远离富贵和权力,岂能不需要付出惊人的意志努力?

    因此,陶渊明诗中的酒是掺着泪的,泪为诗情,酒为文字;他的乐是夹杂着苦的,乐为抗争,苦为坚守。本诗对心远、心喜、心坚的复合心绪的书写,展现的正是这种至情至性、坚忍超拔的人格。诗中写到了“菊花”,后世不少诗人也赞美菊花,比如,宋代朱淑真说“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黄花》),苏轼赞美道“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赠刘景文》)。而不随波逐流的傲岸个性也正是陶渊明自身人格的写照。因此谈到菊花,人们便会想到陶渊明。在清贫而艰辛的生活中,他活出了菊花的傲骨,活出了菊花的清芬,也活出了生命的诗意。

    总之,《饮酒·其五》的逻辑结构、情感结构、意蕴结构的虚实相生,显隐交映,彼此交融,完美实现了散缓与精到、朴拙与巧妙、冲淡与丰腴的统一,读之令人回味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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