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拉扎罗》：魔幻现实主义的题旨审视与话语构建
刘俊
一、魔幻现实主义与《辛福的拉扎罗》的内在联系
魔幻现实主义是20世纪50年代拉丁美洲在长期殖民统治的压迫下诞生的一种象征着觉醒与革新的意识流派，众多经典影视都通过运用魔幻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结合虚幻与现实、神话与历史、逻辑与悖论来揭露社会弊端、抨击人性黑暗，呼唤爱、正义与尊重。魔幻现实主义类型的影视以其奇异化的背景设定、史诗般的震撼规模、严肃的现实态度和辛辣的讽刺姿态近年来一直活跃在大众的视野。
就其价值而言，魔幻现实主义的幻想其实是人类认识、想象和创造世界的一种形式，也可以说是人类对于自我意识和精神追求的一种镜像认知。每一个奇妙的幻想设定其实都架构在现实世界的某种观念之上，亦是真实世界的继承与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现实的冷寂、残酷和黑暗。[1]创作者大多也是借由虚幻的情节设定来隐喻现实主义中残败破碎的人间，并且拷问人性深处，竭力警醒世人反省。《辛福的拉扎罗》正是这样一部经典深刻的魔幻现实主义电影，它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通过拉扎罗的时空穿越讨论了阶级、贫富、人性和宗教的问题，控诉着比魔幻电影更荒诞诡异的现实社会。
二、魔幻现实主义在电影中的表现手法
魔幻现实主义之所以被称为该电影的主要表现手法是因为其穿越时空的幻想设定，相对于丰富多彩的特效制作，《幸福的拉扎罗》主要依靠其娴熟卓越的表现手法。
（一）生活灵动的叙述方式
如果按照平淡的叙述方式去讲述这个故事，那该片将泯然众矣，根本无法取得如此大的突破和成就，但整部影片的亮點就在于其鲜活生动且极具跳跃性的讲述思路。影片的前段显然是以拉扎罗为主角，以意大利乡村为背景，重点塑造了他的形象、情感、性格和经历，为后来电影中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转折打下了基础。影片的后段风格突变，以森严冷峻的工业化城市为背景，但是镜头语言却主要是以复活且穿越到几十年后的拉扎罗的视角来表达。
此时前半段所有人物都已经融入了几十年后的变化，高高在上的贵族从云端跌落，农民麻木了城市的歧视和生活的贫穷，但拉扎罗的思想仍然停留在风声蝉鸣的金黄田野里那些让他感到愉悦和幸福的声声呼唤中。虚妄冷漠的城市人群中，他是唯一鲜活的异类。[2]导演让拉扎罗这个角色脱离群体复活，使这个角色以跨越时空的魔幻手法来把整个故事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是导演巧思的关键，也是魔幻现实主义在该片中的主要体现。
影片中还辅以了一些有利于剧情推进和主题展现的魔幻元素——圣人的故事、狼的凝视、拉扎罗的复活、时空的穿越、教堂乐声的离去，甚至拉扎罗的沉默寡言和他永远稚嫩清澈的眼神，都显得整部电影是那么的深刻神秘，像是有着鲜明个人风格的文化烙印，又像是有着一种宗教救赎的意味深长，种种巧妙的安排和玄奥的设计都使得这部电影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色彩。
（二）清澈古典的镜头色调
电影镜头中重点体现的背景主体在电影的前段是和谐宁静、田园古典的意大利式乡村，导演巧妙的融入了相关的文化习俗背景。“Inviolata”是意大利语里”纯洁和原始的地方”的意思，没有华丽的布景，也没有精致的画面，非常自然主义地表达着底层人民真实的情绪和思想状态，使得影片中的呈现更加的亲切真实。16mm的胶片拍摄手法透亮又模糊，声效的穿插也相得益彰，氤氲的绿意里一望无际的金黄、阿巴斯式大远景里人物在茫茫天地间微不可别的移动、雨滴敲打屋檐树梢的错落感、风声渐盛里声声呼唤的层次感……如油画般的每一帧场景都塑造了影片极为独特、引人沉醉的美，沉浸式影像风格的呼吸声中带着某种神秘主义和象征主义的崇高圣洁，勾勒出一片不知魏晋的世外桃源，色调温暖、细节细腻的景致里底层人物局限的宿命也使人怜悯。
而在后段森严冷峻的工业化城市中，导演别出心裁地交替了季节，如诗如画金黄璀璨的乡村夏日被冰雪遍布寒风呼啸的城市严冬所置换，田园的古典风格变成了抽离的神秘风格，鲜润舒适的暖色调反转为僵直坚硬的冷色调，强调着冷漠嗜血的资本主义制度已经代替了曾经的贵族佃农制度成为了政治文化的主体。镜头色调中的重重对比、层层差异重在反映与电影前段背景的对比，以突出影片本身所意图表达的内涵思想与核心价值观念。
三、《辛福的拉扎罗》中意识形态的解读
（一）残酷森严的阶级制度
阶级固化问题是影片重点强调的一个主题，通过对影片的观察和思考不难看出影片中主要展现了三类对立阶级。
第一类是贵族地主与农民奴隶的对立阶级。最初时，农民在贵族的压迫下实行着佃农制。贵族的手下给农民们结算完一月的收成后，居然算出他们债务不减反增，沉浸在整整忙碌一个月却被告知毫无意义的困惑和悲痛中的农民态度瞬间反转，从最初的尊敬好客和热情招待转变为当贵族的手下大声呵斥着让农民赶紧把搞破坏的小孩子拉走时的目光毒怨和集体漠视。当贵族的儿子走失时，所有人坐在田埂上怒骂着“毒蛇夫人”，面对请求也不为所动，直至在强权的压迫下才不得不起身寻找。[3]众多情节都表现出了贵族对于农民惨无人道的利用、蒙骗和压迫以及农民虽然无奈地服从着命令却无时不显露着的对于贵族的唾弃和恼恨，鲜明的展现了贵族与农民这一封建的对立阶级。
第二类是农民群体内部的阶级制度。虽然所有人都在债务的迫使下服从着侯爵夫人命令，但村民内部也展现出一套阶级体，而善良真诚的主人公拉扎罗因为甘之如饴逆来顺受的品性被践踏在最底层。当所有人痛快潇洒地跳舞饮酒时，他一个人在森然的漆黑中怀揣着恐惧独自守夜;当农田收割众人劳作时，对他的呼唤声在绿叶里此起彼伏，他一个人不知疲惫地四处奔忙;当女孩儿们想喝咖啡时，他急忙去满足她们的需求，可回来时早已空无一人;当他蒙难发烧，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施舍他一个栖息的夜晚……他没有亲人和朋友，没有一个人会为他着想，所有人把最善良的他随意搓扁揉圆又弃若蔽履，这些冷漠的行径都体现了农民群体内部阶级体系的残忍自私。
第三是资本主义与底层游民的对立阶级。当拉扎罗复活后观众也跟随着他的视觉进入了城市，工业化现代化的城市仿佛一只暗黑的钢铁巨兽，充斥着唯利是图的资本主义气息。曾经云端之上的尊贵伯爵在资本主义巨齿的撕咬下只是一个荒诞苍白的笑话，伯爵夫人承受了作为谎言代价的牢狱之灾，贵族之子落魄游荡，曾经气焰嚣张为虎作帐的贵族手下只能缩在墙角当贫农的工作中介，在恍惚中走向现代的农民因为文凭和背景，而只能靠着偷蒙拐骗度日，沦为城市的最底层。当贵族之子的夫人腆着脸收下礼物后，她情绪激动地哭喊“是银行收走了我们的一切！”以及最后拉扎罗在银行暴怒的拳打脚踢中无力地倒下……银行和资本家的暴躁残忍与底层人物在时代发展洪流里的麻木迷惘的对比体现了资本主义与底层游民的阶级对立。
电影中种种对立里都宣泄着对当代社会隐形阶级矛盾鞭辟入里的批判，辛辣地讽刺了冷酷残暴、无声食人的现实社会。
（二）宿命局限的贫富差距
电影中多次出现“灯泡”这一意向，其中众人在一片漆黑中围在灯泡下吃饭的场景一直令人难以忘怀，很难不想起梵高的作品《吃土豆的人》。农民的生活非常凄惨原始，他们因为饱经风霜和岁月摧残而面容枯黄，瘦骨嶙峋，昏暗中纯粹炙热的眼神显得他们无比的悲惨和压抑，令人怜悯和动容。还有拉扎罗初识贵族之子时问他要不要吃馍，贵族之子嫌弃地表示了拒绝，并让自己的狗看看吃不吃，于是真诚的拉扎罗就把自己唯一的食物放在地上喂狗，可是连狗也不吃，体现了劳动人民生活条件的艰苦。[4]不管是通过农民居住的简陋草房还是贵族居住的华丽城堡，电影里的种种情节都隐射出了贫富差距的严重两极分化，表达了对当代现实社会中贫富差距的无奈和控诉。
（三）凶残嗜血的破碎人性
人性也是电影中重点讨论的一个主题，拉扎罗被所有人唾弃、利用和玩弄。他真诚友善地对待每一个人，甚至以德报怨，却得不到哪怕一分他应得的尊重，每一个人贱踏着他仁慈的善意。纵使时过境迁，人类经济发展社会进步，在机器的轰鸣声里一副欣欣向荣繁盛昌盛的样子，生活方式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可是人性丑恶自私的冷硬内核没有得到改变，甚至愈演愈烈，所有的美好都建立在欺骗和剥削的假象里。人们自以为是，仿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傲慢地沉浸在优越感中，可实际上一切都污浊如泥。正在如伯爵夫人在利用思想工具教育农民的孩子时说：“人类就像动物，我剥削他们，他们剥削更弱小的。”
当拉扎罗为了满足贵族之子抽完烟要来杯咖啡的需求而真诚地邀请他到自己的秘密基地时，贵族却想到了一出由他自导自演的拉扎罗绑架他的荒诞戏码。他嘴上说着要反抗母亲对农民的奴役，要领导着贫穷的人摆脱蒙骗的阴霾，甚至幼稚地编造了“骑士”“月亮”“武器”“友谊”的谎言，其实只是掩盖自己企图捞到一大笔钱财的熏心欲念。他粗鲁地拒绝拉扎罗无微不至的关怀，用不切实际的英雄口号引诱和搪塞懵懂的拉扎罗，甚至连绑架信都因为自己的懦弱而需要用拉扎罗的血——他只是以友谊的名义拉拢和利用着阿扎罗。就在他沉醉在唐吉柯德般空洞愚蠢的理想里自我感动时，纯真的拉扎罗却已经把这个欺骗自己、利用自己、玩弄自己的人当做了唯一的挚友，因为生着病去找他而坠落山崖，因为怀着想要向他解释那晚不能赴约的原因的强烈信念而复活，甚至因为出于对他的信任，真的把弹弓当成是为威力无比的“武器”。
弹弓是一个非常关键的线索，对于贵族之子而言，其实不过是一个被遗弃的玩具，但他却告诉拉扎罗这是战斗的武器，于是不论风吹雨打，拉扎罗的身上始终带着那个弹弓，这是拉扎罗唯一友情的见证，也是战无不胜的信念和力量，他不知道在世人眼中他这样的行为是一种“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愚蠢和痴傻，他不知道他的纯真和执着在破碎的人性面前的是多么不堪一击。
复活后的他去找心心念念的贵族之子，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已经变成了沧桑的老人，可还是一如既往的幼稚、自欺欺人和喜怒无常。惊喜重逢的热情转瞬即逝;装作去谈大生意最后被银行的人赶出来后恼羞成怒地让拉扎罗拿起“武器”进攻他们;到了农民的家中为了维持自己仅有的体面也装作煞有其事的样子邀请所有人去他家中吃饭，最后却又翻脸不认账。他一直可悲地自以为是，却被现实打压得抬不起头。
拉扎罗通过他的妻子知道了使他朋友如此失魂落魄的罪魁祸首是银行，这个单纯到了极致的人居然真的拿着他奉为圣物的“武器”去银行恳求银行归还他唯一的朋友的财物。所有人都以為他的兜里是枪，对他毕恭毕敬奉若神明，可当第一个人发现那不过是一把弹弓时，无数人瞬间暴怒而起，把他掀翻在地，拳打脚踢肆意踩踏。他们每个人嘴里都凶狠地碎念着自己的恐惧和损失，却没有人关心过那个躺在血泊里的人是否真的是一个险恶的加害者。在最后的高潮里，人性中的残暴自私和阴险黑暗发挥到了极致，沉痛的结局令人扼腕，那纯真善良的唯一火光已经被丑陋罪恶的污泥熄灭，分明每个人都听见了人性破碎的声音，却不为所动，也不屑一顾。在权势和金钱面前，人性中赤诚纯粹的真善美被碾为尘埃，电影生动真实地反映了人性支离破碎的一面，意图警醒民众，感化民众，以及热切地呼唤人性中爱与善。
（四）神秘玄奥的神话宗教
影片一直让许多观众都感觉到有一种神秘玄奥、伟大恢宏的宗教仪式感，其实影片中有许多隐喻基督教的元素，狼的意象、圣人的故事、幼童的祷告、教堂的圣象和修女，处处都在暗示着这部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电影它本质的落脚点架构在宗教之上，电影中也确实大量运用了宗教中的故事为原型。影片中有多次快速运动的航拍镜头，仿佛耶稣俯瞰着人间苍生，也正好印证了这是一个以救赎为主题，讲述了现代耶稣拉扎罗牺牲自我、解救人类的故事。之所以认为拉扎罗是耶稣，其具体缘由来自于他“受洗—牺牲—重生—救赎”的经历。
例如拉扎罗在全片中为贵族之子两次留血（一次谢写勒索信，一次去银行讨钱）都是为了救他于困境;还有那场让拉扎罗生病的大雨无异于是一种“受洗”，因为第二天全村人都从悲惨的奴役生活中都解放了;最终的结局里他因众人糟践而死，其实也可以解读为他是为了唤醒人们对沉睡的人性和对至善的追求而牺牲……这些情节安排都是《马可福音》中耶稣那句“这是我立约的血，为多人流出来的”的最佳印证。许多人以为拉扎罗是愚蠢痴傻的，但其实不然，正因为他身上这种不悲不喜的超脱和淡然才成就了他独具一格的灵气与大智慧。进入城市里的村民家时，他帮助他们找到了免费的食物，最后还为他们边缘化的底层生活送来了生存的希望和力量，这是对他们最大的善意和救赎。教堂的音乐甚至也因他的离去而抛弃了教堂，这也是其耶稣神性的具体表现。
拉扎罗刚到城市时，曾经的乡村女佣强迫自己的儿子膜拜拉扎罗不老的容颜和圣洁的归来，在后来的情节里也处处维护和关怀他，另一种意义上，不妨说女佣是他忠诚的圣徒。与此同时，贵族之子可以相对应地解读为为金钱出卖耶稣的犹大，他背弃信仰，愚弄和亵渎圣洁，最后变成了堕落不堪的老赖。影片中还加入了狼这一意象，狼其实可以解读为是圣灵的展现，在拉扎罗和贵族之子对着群山嗥叫时，狼回应了他们，第二天拉扎罗被大雨洗礼，耶稣也就此临世，紧接着封闭的村庄就获得救赎而解放。当拉扎罗跌落山崖时，是狼让他死而复生，交予他救赎世人的使命。
电影最后的经典一幕，当纯真的拉扎罗困惑于众人愈发凶恶的眼神时，镜头设计运用了快速交叉的剪辑技巧，拉扎罗懵懂的目光、众人咬牙切齿的狠毒咒骂、狼玄妙悲悯的眼神三个组分快速循环闪回，与此同时，教堂管风琴的声音也恰到好处地从遥不可及的远方降临。就当拉扎罗被众人殴打时，一匹无人得见的孤狼以它庄重而落寞的眼神缓缓略过那副逐渐失去生气的躯壳，随机飞奔着离开银行奔跑在车道上，最后永恒地消逝于人流中。这里可以解读为耶稣之死的鸣泣，拉扎罗化身孤狼而去，向着背离城市的方向极速奔跑，正是控诉和讽刺了自私人性的无药可救，同时发出了对现实社会良知的拷问。
结语
《幸福的拉扎罗》标题中所谓“幸福”的拉扎罗其实是一个悲惨的形象，导演洛瓦赫基于宗教神话的逻辑之上以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塑造了一个救世之神，但悲情的是，拉扎罗圣洁的纯净一旦被城市、资本和人性混合的污浊洪流淹没，善与美被摧毁的结局是必然性的。这部电影以其独特和超脱的内涵成为了永恒的经典，它表达的是对社会矛盾的讽刺，世人良知的拷问和对人性本善的敲打，同时它告诉了我们一个真理——世界，固然是要前进的，但人性，却已经不能再后退了。
参考文献：
[1]熊涛，徐辉.当代中国电影的魔幻现实主义图景[EB/OL].（2017-06-02）[2019-06-12]http：//www.doc88.com/p-2486357629600.html.
[2]林子青.魔幻现实主义在电影中的展现[ J ].电影评介，2011（16）：9-10.
[3]李晶晶.魔幻现实主义视域下吉列姆电影研究[EB/OL].（2016-08-03）[2019-06-12]https：//www.doc88.com/p-5814541569734.html.
[4]姜力.从魔幻现实主义解读欧美电影的价值观[ J ].电影评介，2015（18）：84-8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