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文学美”到“影像美”:电影《海蒂和爷爷》的审美之维

    李世政

    一、文本之美,烘托感性氛围

    (一)叙事

    克拉考尔曾言,电影的本性是希望人类能透过对自然的共同体验与认识,实现人格上的博爱与社会的和谐。《海蒂和爷爷》正是这一艺术精神的体现。这部影片改编自瑞士著名儿童文学作家、教育家约翰娜·施皮里的代表作《小海蒂》。这部文学著作自1880年问世以来,凭借其简单清晰的情节设置、纯真动人的故事内核,成功跨越时间和空间的藩篱,享誉世界,畅销百年。该部作品至今已有70多种语言的译本和数十版的影视化改编作品流传于世,其中较为人熟知的改编来自1937年由美国福克斯公司拍摄的《海蒂》。影片由美国著名童星秀兰·邓波儿饰演主角海蒂,片中围绕海蒂所遇到的重重困境,讲述小主人公是如何屡屡化险为夷的故事。

    而由德国导演阿兰·葛斯彭纳执导的《海蒂和爷爷》则为我们提供了另一视角,暌违78年,重新审视这部经典。影片围绕主人公海蒂在山林木屋和城市豪宅的两段不同生活经历展开,讲述海蒂作出心之所向的选择,最终实现自身成长并帮助他人获得健康与快乐的故事。由于改编自儿童文学,所以影片选择传统的封闭式线性叙事模式,故事脉络清晰可见,摒弃了跌宕起伏的情节设置,放大了儿童天性中的质朴、天然。弱化戏剧冲突的同时增加了环境空间的刻画,完美还原了一幅19世纪末期的古典城镇和纯净的山野风光图景。

    令人称道的是,《海蒂和爷爷》在叙事风格贴近文学原作的基础上,超越二元对立的局限,实现了在主题上的深度探讨。片中的海蒂由一开始抗拒学习,忽视教育的重要性到最后主动学习字母,掌握阅读与写作的转变,表明创作者对于“歌颂”与“批判”的理性审慎态度。影片在人物刻画上同样避免“脸谱化”处理,以极力客观克制的姿态设计人物形象,使得剧中大小人物形象皆饱满有力,无一单薄。例如片中的牧羊少年彼得,会偷偷吃掉海蒂的奶酪,因为嫉妒心还毁坏了克劳拉的轮椅,但却会为克劳拉的重新站立真挚地欢呼雀跃;教养良好的泽塞曼先生也会因为脚下的泥泞而抱怨海蒂家的居住条件……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正是这些小缺点的设计,让人物的行为动机更合逻辑,因而增进了故事的可信度与艺术感染力。因此,有别于文学叙事中的以对白或描述为刻画形象的核心,电影在叙述上更擅长以运动为中心,跳出语言经验局限,得以呈现多层次性及多指向性的叙述客体。

    (二)对比

    影片中多处出现对比文本关系,较为典型的是在人物、场景、事件三方面的对比。通过对比,可以实现对立部分之间的涵义相互揭示,从比较中呈现创作者的辨证观。《海蒂和爷爷》的创作者巧妙利用差异性主体设置,构建镜式结构的人物关系、场景、事件,再通过主体间深层次对话,探讨价值观与人格类型的对立统一关系。

    影片中,海蒂和克劳拉两个小女孩的形象宛若一对双生花,处处不同,却又处处相同。海蒂就似那山坡上恣意生长的波斯菊,天真热烈地仰着小脸,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绽放。而克劳拉就像那瑞士国花雪绒花,洁白高贵,恬淡美好。两人一动一静,一贫一富,人物形象在形式上构成鲜明对比,但又能和谐共处,是因为她们之间存在某种涵义上的相通之处。海蒂和克劳拉的共鸣来自于她们都选择以积极乐观从容应对苦难。海蒂面对初见时冷漠的爷爷,没有哭闹退却,而是自力更生积极争取获得了爷爷的认可;克劳拉面对病痛的折磨,没有怨怼愤恨,而是保持温厚良善坚守本心。两个人性格中的善良美好让她们彼此包容,彼此尊重,最终结下真挚友谊。

    影片中的场景对比来自于阿尔卑斯山象征的大自然和以城镇贵族为象征的现代文明。海蒂随爷爷生活的阿尔卑斯山脚下,遍布山林湖海,充溢着田园乡土的质朴,远离俗世尘嚣。而故事的另一边则是人口稠密的繁华都市,工商业发达,自有一套社会规则有序运转。克劳拉在气派庄严的城堡中过着俨然有序、富足而礼教森严的贵族生活。面对这种矛盾,创作者给出一份发人深省的答案。在影片最后,山野少女海蒂在城市里读书习字,拓宽视野后拥有了写作的梦想。富家小姐克劳拉则在阿尔卑斯山村里放飞自我,追逐自然,恢复了行走的能力。所以,文明和自然并不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而是需要以对话关系互相交流,取长补短。真正实现不以无知而自傲、不以体面而自矜的平衡,从而能诗意地栖息于大地之上。

    影片中的事件對比体现在成人角色对孩子使用的不同教育方式。克劳拉的父亲忙于工作,无暇陪伴孩子,家中的女管家便充当了家庭教师的角色,克劳拉在家中接受的是规矩森严的教育体系,从用餐礼仪到礼貌用语再到作息时间都精确严谨,一板一眼。而海蒂接受的则完全是放养式教育,爷爷从不曾约束她的任何行为,她便整日里光着脚丫在山坡上撒欢,尽情释放孩童的天性。但无论哪种教育方式,都应避免极端化的片面误区,不能背离培育完整人格的初衷,克劳拉奶奶的耐心引导与包容的做法才是行之有效的教育方法。《小海蒂》文学原著中设置多重对比文本,而电影在借鉴原著对比文本的基础上,建构大量思辨性叙述情节,放大对话主客体间的差异性,使得影片探讨主题得以延伸。

    (三)象征

    象征一直以来都是电影艺术中极为重要的一种表现手法,影像符号的象征具备从具象到抽象的表意功能。影片《海蒂和爷爷》中也通过象征物的反复出现以及特定的动作设计,精心使用象征手段,赋予影片高度解读价值和充分阐述空间,引申电影主题。由于电影媒介真实再现完整时空的特性,由各种场面组织形成美学特色。电影的情节设置以文学叙述中的思想为依据,建构文学原著中的抽象性和暗示性,呈现叙述者的思想表达。电影改编作为可视化创作需把握合适尺度才能保留原著中“离事而言理”的文学符号美感。

    影片伊始,一片草丛打破黑暗,随着镜头缓缓推进,一个小女孩的身影出现。她身着裙装,头戴圆帽,在雪山环绕、苍鹰盘旋的青草坡上展开双臂,拥抱自然。《海蒂和爷爷》正是以这样一幅如画美景开篇。在随后的剧情中,鹰作为重要意像符号反复出现。随后在克劳拉家豪宅生活期间,海蒂反复摩挲手中的苍鹰木雕,聊以慰藉思乡之情,愈发凸显这庄严的城堡宛若精致的牢笼,困住了海蒂苍鹰般遨游于广阔天空的心。鹰的形象,即代表自由。在离开克劳拉家返乡之前,海蒂把珍爱的苍鹰木雕送给了克劳拉,表达对克劳拉的美好祝愿,希望克劳拉能早日挣脱束缚,享受自在畅快。

    片中还通过特定的动作设计引出另一抽象概念——束缚与不自由。片中两次出现海蒂在草丛里奔跑着,迫不及待地把厚重繁复的衣物和鞋子抛在身后,光着脚丫轻盈地奔向林中木屋和爷爷怀抱的场景。繁复的衣饰和精致的鞋袜象征现代文明对于人类的约束。而天性使然,海蒂还未被成人世界的价值观所影響。正因如此海蒂才能毫不留恋地抛弃女管家歆羡不已的豪华生活,扔掉村民爱不释手的小羊皮鞋,回归到物质生活并不充裕却自由自在的乡间生活。

    分解影片结构,大致可以将影片分为三个段落——海蒂初到爷爷家、在克劳拉家生活、再次回到爷爷家。这三个阶段海蒂的状态全然不同,暗合弗洛伊德提出的“本我、自我、超我”人格三层次理论。第一部分中海蒂是“本我”人格层次代表,是自然本能欲望的化身,象征服从于原始冲动力量的非社会化阶段。第二阶段中海蒂则是“自我”人格层次代表,受制于现实原则和逻辑,象征自我意识的觉醒阶段。而第三阶段的海蒂代表“超我”人格层次,经过外部环境、社会取向以及道德规范的洗礼后,在拥有理想同时保有善良本心的完美阶段。

    二、光影之美,塑造视觉质感

    (一)镜头

    文学作品中,空间不可以被直接感知,而地点作为叙述的第一要素,对文学作品有根基性意义。影片能指的图像特点直接提升空间的可感知性,弥补了文学作品中空间表现力的不足。在文学原著《小海蒂》中,作者利用情景交融的创作手法把环境的人物有机结合,融贯环境和人物情绪,独具美学意义。而影片《海蒂和爷爷》充分遵循文学原著的审美取向,镜头考究,制作精良,力求将原著中的文学精华完美转化为包含审美价值的镜头语言。

    影片在外景拍摄期间大部分采用实景拍摄,在瑞士阿尔卑斯山区和德国境内取景,用未经雕琢的天然之美,引领观众领略19世纪末期的古典城镇和纯净的山野风光。片中海蒂与牧童皮特放羊的山坡,取景自海拔1991米、颇具田园风格的山间湖泊“Lai da Vons”。而曾拍摄过1952和1955年版《海蒂》的小村庄拉奇,因为完美地保留了当初风貌也得以再次出镜。为了完整呈现出阿尔卑斯山的巍峨壮阔景象,影片选用大量大远景镜头,以此提供多层次的空间参考架构。春夏的阿尔卑斯山脉杉树成群,湖水明澈,雪山皑皑,点缀着山羊和野花的连坡青草构成如画美景。而冬季则处处白雪覆盖,天地茫茫然混在一处,愈发圣洁纯然。大远景镜头的运用囊括各层次景致,使人的目光延伸到远方,从有限的空间突破,领略到无限的魅力,不失为一场唯美视觉盛宴。而山石嶙峋、走势陡峭、远离人烟的地理造型,在强调海蒂的爷爷居住环境严峻的同时,也体现了这位“与世隔绝”的怪老头倔强但又勤劳独立的性格。

    值得注意的是影片在呈现克劳拉家的豪宅时,大规模选用了低机位仰角镜头。一方面是因为主演是儿童,剧情设计多从海蒂视角出发,要考虑到以儿童为第一视角的主观镜头机位高度的问题。另一方面是因为仰角镜头可以起到增加被摄物高度的视觉效果,更强调主体的重要性,使建筑形成庄严甚至令人感到威胁与压抑的心理效果。该机位镜头的使用和剧中主角海蒂当时缺乏安全感,处处受到制约的处境形成呼应,进一步强化情景交融效果。而在景别的运用上这部分剧情多选择中景及特写镜头,这种靠近被摄主体的取镜方式暗喻囚禁与不安的主题。如海蒂在初次进入克劳拉家的门厅时,镜头几乎全部集中在克劳拉和女管家的中景镜头上,造成一种空间张力来强调海蒂承受的紧张与压迫感,这种空间张力直到海蒂回归山村时才放开,象征海蒂的心灵和精神获得解放与自由。

    (二)艺术造型

    文学叙述具有极大的概括性与模糊性,而电影拍摄将事物的形色质进行具体再现,反映生活瞬间的独特感、真实感和具体感。从服装道具妆容到场景舞美设计等细节都将直接影响电影故事呈现的艺术魅力,一部优秀的电影除了要讲好剧本上的故事,还需牢牢把握住影片的每一个视觉表达要素。《海蒂和爷爷》故事发生的年代设定较为久远,当时的社会环境与现代社会截然不同。影片通过精心设计和制作的艺术造型支撑起每一个人物角色的同时,为观众呈现了一幅原汁原味的西欧19世纪原始生活风貌,使观众更易理解故事的时代缩影和文化内涵。

    剧中海蒂的爷爷居住的木屋简陋却不破败,柴垛整齐地被码放在屋侧,山羊悠然地在山坡上觅食,是一幅略显孤寂却又生机盎然的生活场景。海蒂和爷爷初见时爷爷正在劈柴,他的房间里仅有一桌一椅和一张小床,就连餐具都是木头凿刻成的简单样式,这些场景及家具的布置显示出海蒂的爷爷过着离群索居、自给自足的生活。观众可以从中了解到尽管他的物质生活条件并不宽裕,但却依靠自己勤劳的双手维持着有序生活。

    全片中,海蒂的姨妈共出现两次,每次出场都身着迤逦长裙,帽饰阳伞一应俱全,典型的巴斯尔时期贵妇装束。但姨妈实际上并不富裕,可见海蒂的姨妈为人注重外在形象,爱慕虚荣,贪恋富贵,即使是在乡下也不忘以华美装束维持体面身份,这样一来观众便不难理解她会做出为了利益将海蒂卖给富贵人家的行为了。富家小姐克劳拉一出场便穿着剪裁合体大方的淡蓝色洋装,配上她一丝不乱的金色长发,完美诠释了何为良好教养下的淑女典范。而女管家罗登麦尔则总是穿着遍体乌黑的长裙,显得呆板又压抑,符合其严厉刻薄的人物性格定位。在迎接外出归来的泽塞曼先生时,她却披上桃红色的披风,这一细节设计将女管家试图嫁入富贵之家的拜金心理展露得一览无余。小主人公海蒂出场时穿着厚重的深棕长裙,和姨妈的装束风格相近,显然是姨妈按照自己的喜好为海蒂置办的衣物。海蒂到达爷爷所在的山村时,立即脱下这累赘一般的衣物,仅穿着简单白色棉裙。在随后的木屋生活期间海蒂剪去蓬乱的长发,穿着适宜奔跑爬跃的干练男童装,欢快地徜徉在自然中,可见海蒂天性就热爱自由与无拘无束的生活。

    (三)光的运用

    光影堪称电影艺术中最具表现力的部分,电影甚至被称为光影的艺术。光影的强弱以及角度的变换直接影响画面气氛与视觉质感,恰当的光影设计不仅满足电影画面的叙事功能,还具有艺术审美功能。本片在不同的场景中使用了截然不同的光效设计,对电影的气氛营造和情绪表达起到良好辅助作用,向观众传达了创作者对光影艺术的独特理解。

    影片中前半部分外景镜头较多,在自然光的照耀下,整个空间氛围开阔明朗,并没有明显人造光源使用痕迹。可见在极佳的自然景致面前,日光就是最好的灯光师。影片从海蒂抵达克劳拉家开始,画面风格瞬间从高调明亮转为灰暗色调,通过窗户射入的光和烛光成为全部光源。这种控制光源高度集中,通过晦暗凸显光的做法不难让人联想到意大利著名现实主义画家卡拉瓦乔的艺术风格——利用明暗对比,对光巧妙到极致的运用。片中有一幕是克劳拉带领海蒂观看一幅油画,画中描绘了克劳拉幼时和母亲温馨相处的场景。光线都集中在克劳拉面部和画作的一部分,而克劳拉的下半身和身后的房间则隐没在光线的阴暗处,将克劳拉对于母亲的怀念渲染得淋漓尽致。而卡拉瓦乔式光线的表现力不只局限于忧愁与凝重,在另一幕画面中,导演挖掘出这种光线温暖和煦的一面。海蒂在爷爷的木屋寻找自己的容身之处时,爬到阁楼上的干草堆上。她对这里分外满意,在上面尽情翻滚,扬起一片灰尘,这些细碎的尘埃在光中上下舞动,映衬着海蒂天真的笑容。导演捕捉到的这一幕给予画面空间运动感般的生命力,形成强烈的视觉震撼效果。显然,通过光的设计,画面本身已经具备相当微妙的意义,光影会补强画面信息,隐含张力及动感。

    影片通过画面传达故事情节,通过音乐渲染故事氛围,因此以音乐与画面为背景的空间叙事方式较为完整地呈现了影视创作者的艺术表现手段。[1]经典文学作品的改编是一个将文学作品进行媒介转换的过程,不仅要考虑到如何适度进行当下化处理,还要重新解读符合现代社会需要的文化内涵。小海蒂的故事真正能经久不衰是因为它在人们的内心播撒了一颗美的种子,让快节奏城市生活行进中的人们停下脚步,腾挪出片刻时光,享受这淳朴温润、诗意浪漫的一刻。这种热爱自然、向往自由的情怀不断鼓励我们不为物质所绑架,真正做出遵从内心的选择。

    参考文献:

    [1]牛培.《海蒂和爷爷》的空间叙事[ J ].电影评介,2017(15):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