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城堡》:跨媒介叙事的主题变更与现实审视

    闫柯菲

    2015年,由美国著名记者珍妮特·沃尔斯创作的小说《玻璃城堡》入选为美国亚马逊“一生必读的100部传记和回忆录”。在这部畅销的回忆录中,沃尔斯依照时间顺序,记录下自己困苦而发人深省的童年生活。2017年,德斯汀·克里顿将这一曲折生动的故事搬上银幕,虽然影片对原著小说进行了大量的删减,但依托于纯熟的改编手法,影片为观众展现了一个更具独特魅力的艺术世界。

    一、主题变更:女性成长到父女温情

    在小说《玻璃城堡》纸质版的飘口处,有着这样的介绍文字:“这部比虚构小说更离奇曲折的回忆录,读来让人胆寒、心碎,然因其语言异常轻松幽默,又让人忍俊不禁。”虽然电影《玻璃城堡》意在将珍妮特一家人充满冒险色彩的生活方式呈现出来,但影片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却是主人公珍妮特与父亲两人之间的爱恨纠葛。

    在沃尔斯家族中,珍妮特是与父亲感情最要好的孩子,也正是因为这份真挚的感情,珍妮特十分享受父亲对自己的保护和教育。在一次意外的烫伤事件中,珍妮特因为伤口疼痛难以入眠,担心大面积的伤疤使自己变得丑陋,整日胡思乱想。父亲雷克斯则一直鼓励她安慰她。雷克斯会耐心地帮助珍妮特解开绷带,让伤口透气;也会生起火堆,向女儿讲述火焰的构成,以帮助她减少对火的恐惧。在珍妮特读大学四年级时,要强的她没有因为不能支付学费求助于亲友,而是选择了退学。得知此消息后,雷克斯及时赶到女儿的宿舍,将一个装满褶皱纸币的袋子和一件全貂皮交给她,解决了她的求学危机。父亲雷克斯对珍妮特的关爱同样使他收获到女儿对他的体谅与信任。当他拿着家里仅剩的生活费以购买大餐的名义外出时,其他子女早已习惯了父亲的谎言,对他的“承诺”全不在乎,珍妮特则既生气父亲因酗酒把家里搞得混乱,又担心他半夜回家没人照顾,给他一直留着灯。当看到父亲右肩膀的伤口时,珍妮特一面心痛地拒绝给父亲缝合伤口,一面忍着泪水任由父亲握着她的手将针扎到鲜血直流的肩膀上。然而,相亲相爱的父女关系在颠沛流离的生活面前并不能长久地维持住,随着对父亲“真面目”的深入了解,珍妮特将以往对父亲的信任与爱转为憎恨与无奈。在珍妮特年幼时,父亲总会经常拿起纸笔,修改关于玻璃城堡的图纸,或是管道的调整,或是采光设计等等。玻璃城堡在珍妮特心里不僅是未来居住的大房子,更是一种象征,一种对安定生活、温馨生活的象征。但是,酗酒后的父亲却让一家人离这个梦越来越远。他会偷走或抢夺家里的钱财用来买酒,他会在酒后将家里本就破旧的陈设搞得更加杂乱。面对嗜酒如命的父亲,珍妮特选择以出逃的方式予以反抗。尽管她知道父亲内心深处极为不舍,但想到长期以来穷困流浪的生活,想到只有通过高等教育才能接近理想人生,珍妮特坚定着奔向大都市的勇气与决心。影片《玻璃城堡》采用闪回倒叙的方式将珍妮特对父亲的回忆呈现出来,每当镜头转向现实中的珍妮特的时候,停留在她脸上的并不是充满厌恶与痛恨的丑陋表情。或许由于当下生活的安逸,或许由于时间对伤痛的安抚,珍妮特最终选择与父亲和解,与苦难和解。当珍妮特眼前不断闪现母亲告知她父亲病情的场景时,当珍妮特的记忆自动过滤掉那些破败的画面,而单单呈现父亲对自己的鼓励时,珍妮特再也无法平复自己的内心,她礼貌地离开重要的饭局,她自然地脱下昂贵的高跟鞋,她不顾一切地冲向正躺在病床上的父亲。随着富有韵律的交响乐在耳边响起,这部温情电影在此时达到了高潮,观众无不为之感动。

    相比电影的温情主题,小说《玻璃城堡》更倾向于表现女性的独立意识。在悲喜交织的情境里,作者珍妮特·沃尔斯讲述了一个依靠一己之力改变命运的女性成长故事,生动地刻画了主人公自幼独立与坚强的性格。在珍妮特仍然乐意接受父亲的“承诺”时,她默认了母亲对于“冒险人生观”的界定:只有不停追求刺激的人生才有意义。她同姐姐罗莉一样,深信这种像游民一样四处漂泊的生活更能加速她们的成长。然而,社会性是人的本质属性,沃尔斯一家人不可能总沉醉于静谧的大自然生活,而不与现代文明接触。无论是到内华达州,还是到加利福尼亚州,沃尔斯一家总是选择在荒凉的小镇落脚,而且他们总会成为当地最贫穷的住户,受尽了周围的嘲笑与奚落。每搬到一处新地址,珍妮特总会因为瘦弱的外表而在班里成为被欺负的对象。除了遭受霸道姑娘们的拳脚相向,内心还要承受来自她们的侮辱。“穷酸鬼”“肮脏鬼”“丑八怪”等极度恶劣的词汇每天都会像利剑一样刺痛珍妮特的自尊心。正是这种无力辩驳与恒定处于弱势的状态,使珍妮特看到了底层人的悲哀,她决心依靠自己的力量让这个家逐渐摆脱贫困。面对零收入的经济状况,珍妮特严肃地与母亲交谈,建议她应征一份体面的工作。由于母亲性格的散漫与对教学热情的缺失,珍妮特每天不得不早起,鼓励母亲开始新一天的工作。她会及时督促母亲更新职业资格证,也会利用课余时间帮助母亲批改作业。面对导致家庭失和的根源,珍妮特用信任当筹码,向父亲提出了戒酒的请求。然而珍妮特低估了父亲对酒精的迷恋程度,父亲在坚持几天后,还是选择了放弃。这个放弃的选择,毁坏了珍妮特对父亲的信任与爱,同时也固化了珍妮特对自主独立道路的坚守。在珍妮特的鼓励与号召下,沃尔斯家族的孩子都选择了“攒钱—逃走”的路径,与高唱自由的父母划清了界限。可以说,正是珍妮特的独立与坚定才使得姐弟四人拥有了改变命运的魄力,拥有了迎接美好生活的勇气。

    电影《玻璃城堡》在对原著的改编过程中,将鲜明独立的女性意识弱化,换之以更为打动人心的温情主题。结合当下的时代语境,这种改编无疑为文本故事增添了无限色彩。在追逐利益最大化的今天,在近乎以秒为主要计时单位的今天,每个人的头脑中都存有太多励志的成功故事。这些故事推动着大家奋力向前,却也同样将成功人士的华丽人生无限放大,强化了越来越多的人热衷于以金钱与地位衡量自己的人生价值。对欲望的索取、对利益的计较使得很多人都难以放慢自己的脚步,等一等需要鼓励的同伴,停下来治愈爱情或是亲情的伤口。而电影《玻璃城堡》却在这样急速的时代将父女亲情作为主要述说的对象,将曲折的故事情节用朴实生动的画面呈现出来,既展现了平凡生活的常态,又以温情的结局唤起现代人内心深处对真挚情感的向往。

    二、改编手法:增删之间重塑主题

    美国学者约翰·霍华德·劳逊在《电影的创作过程》中直言:“电影不可能像把一本书译成外文那样,逐字逐场地表现小说对过去、对感情和对回忆的感受,表现小说的个人激情,以及表现小说的描写和分析能力。”[1]由此,并不是照搬小说艺术形式框架的电影就是成功的案例,相反,多数经典改编影片都是通过对原有叙事文本的多样化改编方式,实现了自身的独创性与超越性。影片《玻璃城堡》也不例外,对于将一部多达381页的小说改编成一部两小时的电影,适当的删减和添补情节是必不可少的。

    在小说《玻璃城堡》中,珍妮特述说了太多她与家人在流浪生活中经历的苦与乐,但碍于时间和空间方面的限制,影片《玻璃城堡》仅突出了珍妮特与父亲之间的关系,而少有对其他家庭成员的故事讲述。在小说中,珍妮特的母亲罗斯是一个非常具有个性的人物。她勤于艺术创作,每天都将自己沉浸在作画中。在她看来创作一幅永存于世的画作,远比做一顿几分钟就能吃完的午餐有意义。但这种对艺术的执着也成为她逃避担当母亲责任的借口,她总是以作画为由拒绝照顾子女,以致珍妮特等人不得不经常饿肚子。在电影中,罗斯的出场多是与丈夫雷克斯一起,一定程度上表现出她对丈夫的依赖,表现出两人价值观念的趋同。导演德斯汀将小说中罗斯与子女相处的情节,对自己母亲的态度,以及她在中学教学的情节进行了删减,使母亲罗斯这一人物形象欠缺了丰富性。其他家庭成员,如姐姐罗莉、弟弟布莱恩、妹妹莫林更是只出现在有限的镜头中,使观众难以清晰地认识到人物的具体性格,以及在同样的成长环境下,罗莉等人是如何看待与应对生活的艰辛等问题。小说《玻璃城堡》的动人之处不仅在于展现了珍妮特强烈的独立意识,而且还在于对苦难进行了真实生动的叙述。由于生活的贫穷,本应在知识的海洋里畅游的珍妮特,却不得不在接受教育的同时,将更多的精力投放在解决自身生存的问题上。读小学时,珍妮特只有三件衣服,不是姐姐穿过的,就是从廉价商店里买的,且都已破旧不堪。由于没有钱在学校的福利社购买午餐,她只好在同学们吃饭时,谎称忘记带便当,而后又躲在厕所里吃被同学们扔掉的各种“美食”。在严冬,没有任何供暖设备的沃尔斯家几乎与室外一样寒冷,珍妮特与家人即便穿着外套、裹着棉被还是无法抵御低温的折磨。至于交通工具,流浪式的生活使得沃尔斯家总少不了汽车,虽然这些汽车往往都会获得雷克斯取的名字,以表示加入的认可,但它们通常都很脆弱,仅能够支撑短暂的旅程。在电影中,导演却没有将这些引人落泪的文字以画面的方式呈现出来,一方面由于影片的容量有限,另一方面,太过穷苦的生活映射出的是珍妮特父母的极端不负责任,与影片的温情主题构成一定的冲突与隔膜。

    除删减了与影片主题关系度较小的故事情节,导演德斯汀在对《玻璃城堡》进行改编时,还添补了不少情节。在影片的开头与结尾处,都呈现了珍妮特与未婚夫戴维宴请他人的画面。不同的是,面对宾客对于父母的职业这个问题,珍妮特作出了兩种回应。第一次是在影片的开头处,珍妮特得意于自己的富足生活与来自他人的尊重,得意于同戴维之间良好的默契,她自然地回答到,她的母亲是个画家,父亲是个工程师,言语间透着对家人的尊重与关心。第二次则是在影片的结尾处,此时,珍妮特刚刚得知父亲病重的消息,表面上她镇定自若,但内心早已惊慌不已。当戴维自然地讲出画家和工程师两种职业时,珍妮特却平静地坦白,自己的父亲不是研究燃烧烟煤的工程师,其实是一个酒鬼。珍妮特在此次回答时同样面带微笑,但这次的微笑更显温和,这次的微笑是饱含温度的。导演将这两个重要情节恰当地引入影片中,一首一尾,交相呼应。在鲜明的对比中,一方面暗示了珍妮特内心深处对父亲的关心与牵挂,她记恨父亲因酗酒给家庭带来的伤痛,却也不曾忘记父亲对她的鼓励与保护;另一方面表达了珍妮特对世俗观念的反抗,她不想再着迷于对他人称赞的享受,她想大声呵斥:正是这样的家庭成就了当下这个坚强的自我。

    谈及电影与文学的区别,小说家、电影编导刘呐鸥总结到:“影戏本来是文学的革命的儿子。它的层进法、对位法等无一不是从文学的组织法学来的……看文学的人得自由想象,自造其幻境,但观电影的人却获得享受同一的视觉定形。因此决定一个影片的好坏可说完全倚靠导演一个人的视觉化(Visualization)的能力。”[2]为了给观众以视觉冲击,影片《玻璃城堡》的镜头在现实与回忆中往复过渡。现实的一面是珍妮特在高档奢华的上东区生活,富足却又冷清;回忆的画面中则多是辽阔的荒漠与陈旧的危房,零乱却又热闹。相比小说中对五个成长阶段的划分,影片通过镜头的交替促进了对整个成长故事的完美诠释,通过强烈的对比更真切地将珍妮特内心深处的矛盾捕捉出来,突出了影片的温情主题。

    三、改编动机中的现实底色

    导演德斯汀·克里顿对《玻璃城堡》的改编不禁让人想起他的另一部电影——同样题材沉重却不乏温暖的《少年收容所》。综合考察两部电影的风格,不难看出,此次德斯汀的改编之举并不单纯因为沃尔斯一家人充满冒险色彩的流浪生活,德斯汀似乎更看重潜藏在故事中的多重对抗力量,他试图通过影像的形式达成对现实问题的关注与思考。

    在《玻璃城堡》中,除了珍妮特与父亲之间由亲密到疏远的关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两代人对于生活态度的选择也形成了一股冲击力。雷克斯与罗斯都带有空想主义的标签,他们总是幻想毫不费力地获得衣食无忧的生活。雷克斯酗酒成性,他深知在酒精的刺激下自己只能给这个家带来更多的麻烦,但他不打算用自己的意志力战胜恶习,而是任由欲望的释放,尽力让自己在逍遥与快活中度日。罗斯同样有着自己痴迷的东西——绘画。看到绝佳的素材,她会比看到孩子们的成长更感到意外与欣喜;得到一笔可观的生活费,她会第一时间为自己购置所需的颜料与画布,而不是忙着为孩子们做可口的三餐。正是由于两人对个人喜好的强烈追求,促使他们对任何形式的约束力都产生排斥。他们认为不能与大自然亲密接触的都市生活,是愚蠢的人才会追求的东西;他们认为井然有序的都市生活只会让人变得娇弱与依赖。这种“放逐式”的生活也成为两人逃避家长责任的最佳借口,他们不因生活的艰难感到愧对子女,总是自信这种生活才是对生命的无限尊重。成年后的珍妮特则竭力摆脱父母灌输的生活态度,她认为通过努力过上令人羡慕的都市生活才是人生应当追求的事情。与父母不同的是,珍妮特极为肯定与强调个体的能动作用,得益于那种在悲惨生活中激发出的斗志与毅力,现今的珍妮特才能拥有所谓的“理想人生”。生活方式通常是一个人自我概念的外在表现。从微观上讲,它是对个人生存动机的洞察和研究,以揭示人们真实的内心活动;从宏观上讲,将生活方式的理论研究成果应用于社会、经济等领域,能够更好地观测社会需求的发展动向。[3]在影片中,沃尔斯家庭的两代人选择了不同的生活方式,虽然太过悬殊,但却都显示了对生命的尊重与珍视。当珍妮特自信地在中餐厅炫耀着自己的订婚戒指时,引来的却是母亲的不懈与指责:对上层社会的迷恋无非说明一个人价值观念的扭曲。导演德斯汀将小说文本中关于生活方式的冲突见解放大化,他无意表明自己的立场,而是将难解问题留给观众:跻身上层生活真的就意味着人生价值的实现吗?

    结语

    如约翰·劳逊所言:“尽管有些影片是从小说改编的,我们却不能因而就断定小说对这些影片起支配作用。”[4]影片《玻璃城堡》虽改编自同名小说,但却没有拘泥于小说的讲述方式与故事情节。借助更为合理的音效与画面的排列组合,影片《玻璃城堡》实现了自身的独创性与艺术魅力,不失为今后的改编电影提供可行的参考范例。

    参考文献:

    [1][4][美]约翰·霍华德·劳逊.电影的创作过程[M].齐宇,齐宙,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2:253,239.

    [2]丁亚平.百年中国电影理论文选:第1卷 增订版[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 2016:144.

    [3]赵金蕊.购物学[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6:1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