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爷我的爷

    郝文明,我的姥爷,去世了,在襄阳的太平店镇。

    从1935年5月,到2019年4月,八十四年的人生,风风雨雨,起起伏伏。总之,是不平静。

    姥爷是老共产党员,在双沟、老襄阳县、太平店当过干部。为革命奋斗了几十年,没有在领导岗位上为家庭、为子女捞过一点好处,没有占公家一点便宜。相反,舍己为公的事他倒是做了不少。

    代表单位到县里开会,六十多里的路,他宁可顶着烈日、满头大汗地骑自行车,也不搭汽车,只是为了给单位节约车费。到省城为单位跑项目,他的包里总是装满了馒头和咸菜,能吃上好几天,就是为了给公家省点用餐补助。退休后,看到单位的公厕脏了,坑槽满了,他拿起自家的扫帚、铁锹、水桶,就当起了义务清洁工,这一当就是二十年……

    在工作中,因为过于坚持原则,有脾气,姥爷得罪过人。但是,不可否认,他为人善良,正直且无私。

    大概两岁左右,我开始记事。成年后,脑子还时不时回想起在樊城一桥某个家属院玩耍的情景。而记忆的闸门正式打开,却是在太平店,这个汉江边的小镇,曾经的全国明星乡镇。

    当时,我母亲是太平店中学的英语老师,之后又在当地中心小学任教。父亲是当时襄阳县报的记者、编辑,工作地点在樊城艺苑巷。因為父母分居两地,而且工作都太忙,我大部分时间和姥爷姥姥一起生活。

    为了感谢养育之恩,长期以来,我母亲一直让我以“爷爷奶奶”称呼他们。记得有一次,姥爷抱我出门逛街,路上遇见熟人,被问到“老郝(襄阳方言读he,阳平),这是你孙娃子?”姥爷回道:“不是的,是外孙子。”我见到母亲后,就问“啥是外孙子”“为啥不是孙娃子”,心里愤愤然。

    在姥爷姥姥家,姥爷主外,姥姥主内,中国传统家庭相处模式。读幼儿园时,每天早上,天刚亮,吃完早餐,我到家对面的小卖部,在昏黄的灯光下,掏出几分钱的零花钱,买一小包快餐面,当零食。之后,姥爷便推着老式的永久牌自行车过来,一把将我抱起来,放在前面的单杠上。他再一个横跨上车,双脚稳稳踩在脚踏上,不紧不慢地骑着,送我上学。

    当时大概是夏天,空气里水分足,十多分钟的路程。我的双手交错扶在车把上,等到了幼儿园,我一摸手,凉凉的,原来手背上已经凝满露珠。

    一天夜里,我的急性喉炎发作,气管壁充血严重,导致气管堵塞,无法呼吸。姥爷发现后,急匆匆把我送到镇卫生所。医生用手术刀放掉淤积的血,再给我输上液,我这才捡回一条命。

    我上小学后,姥爷工作的单位开始制作菌种,能够长蘑菇。菌种的原料是棉絮碎屑和木头渣,必须清洗过后,塞在小开口的圆形玻璃瓶里,用木塞封上,再酒精灯或者特制高压锅高温加热杀菌后,才能往里放菌类。

    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姥爷经常让我给他帮忙。尤其是,他常让我注意特制高压锅上压力表,一遍遍叮嘱我别把火烧太大。我倒是不辱使命,目不转睛地盯着压力表上的指针,好长时间。

    有一次,姥爷单位的工人们正从仓库里拿出数百个空玻璃瓶,放在家属院的空地上,用水管冲洗,准备重新使用。我当时不知道是看了《大侠霍元甲》,还是《楚留香传奇》,反正是部武侠片,一时觉得自己神功护体,能够一脚跳得老远。看着眼前大概只有脚踝般高、一人多宽、摆放整齐的长方形玻璃瓶阵,我突然有了飞越的冲动。就退后几步,冲刺,纵身一跳……

    结果,哗啦哗啦,玻璃瓶阵被踢倒,碎了一地,我的左小腿重重磕在玻璃碴上。当我看到左小脚上,突然长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玻璃片,还有血,一下就吓晕过去。之后,我很快被送到卫生所,玻璃片取了出来,伤口上了药,那个疼。当然,没有躲过姥爷的骂。

    就这样,我在姥爷姥姥家,度过了幼儿园、学前班和小学一、二、三年级。直到我八岁,我母亲调离了原单位,到了襄阳县政府在张湾镇的新治所,与父亲团聚,我才离开太平店,离开了和姥爷姥姥朝夕相处的生活。

    其后,我父母和我逢年过节都会去探望姥爷姥姥。在午后,我们和姥爷沿汉江河堤逛逛,看看千年银杏树,看看老街,和中心小学以前的住处,不时还能遇见多年不见的熟人,一聊聊很久。

    姥爷与作家李敖同岁,算是李大师的粉丝。内地还能不费力地收到凤凰卫视的时候,姥爷经常收看《李敖有话说》,和李敖一样臧否人物、月旦春秋,观点总能与众不同。每每我问及他生活过的年代,他目睹的风波,他亲历的事件,他也总能直言不讳,让记忆得以传承。

    大概五年前,姥爷突然中风,用了不少保健品,进过不少次医院,但最终选择在家里休养。一直到今年4月20日,他突然去世。细节上难以言说,总之,他离开时,亲人环簇,神态安详。

    灵棚搭起,安放遗体的冰柜、遗像、长明灯、香炉、花圈,置放停当,然后是哀乐声、唢呐声。我长跪在灵前,火纸一张张地烧,舍不得让盆中的火熄灭。我的姥爷,我的“爷爷”,一路走好。

    朱科,湖北襄阳日报首席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