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宠儿》到《绿皮书》:美国黑人在凝视与反凝视间的抵牾与和解

    刀喊英

    电影《宠儿》(Beloved)和《绿皮书》(Green Book)是两部富有寓意的黑人题材电影。《宠儿》讲述一位奴隶母亲塞丝(Sethe)为避免子女再次为奴,用锯子杀死自己的孩子,被杀女儿宠儿(Beloved)通过闹鬼和还魂人身对塞丝进行报复。近期的热门电影《绿皮书》讲述了著名黑人钢琴家唐·谢利(Donald Shirley)在意大利裔白人保镖托尼·利普·瓦莱隆加(Tony “Lip” Vallelonga)的护航下前往美国南方腹地进行钢琴巡演,沿途遭遇种族歧视和种族隔离,在托尼的协助下,谢利基本完成演出合同,两人建立了跨越种族和阶层的友谊。《宠儿》的故事发生在1865年,《绿皮书》的故事则发生在民权运动期间的1962年,两部影片的故事时间跨度近百年,却通过“凝视”为观众展示了美国黑人与白人近百年的种族关系变迁,意义深远。

    “凝视”(gaze),也译“注视”“盯视”,是“携带着权力运作或者欲望纠结的观看方法。”[1]凝视蕴含着观者和被观者的权力博弈。借用凝视理论,两部电影可解读为美国白人与黑人相互凝视的视觉影像,影片通过“凝视”主、客体的变化折射出美国白人与黑人的种族关系变迁。两部影片对“凝视”的呈现方式也不尽相同:《宠儿》演绎了白人凝视下黑人(黑奴)的暴力抵抗,控诉了奴隶制的惨无人道,而《绿皮书》则逆写了黑人与白人的关系,通过凝视主、客体角色的反转演绎了黑人精英凝视下黑人与白人的对抗与和解。电影寓意的“政治正确”考量也成为两部影片票房成败的分水岭。

    一、《宠儿》:白人凝视下黑人(黑奴)的抵抗和反凝视

    凝视理论认为,“观者被权力赋予‘看的特权,通过‘看确定自己的主体位置,被观者在沦为‘看的对象的同时,体会观者眼光带来的权力压力,通过内化观者的价值判断进行自我物化。”[2]在《宠儿》中,塞丝两次处于白人奴隶主“学校老师”的凝视之下,成为被白人观看的对象,体会白人眼光带来的压力。

    影片中白人对塞丝的凝视主要体现在两个场景中:其一是“学校老师”命人把塞丝按倒在地,撬开她的嘴巴,“学校老师”则以主人和科学家的姿态立于一旁,记录她的牙齿数量,把她归入动物类属,镜头呈现了奴隶主居高临下的“观者”形象。塞丝成为“被观者”,是被白人凝视的客体,只能“仰视”奴隶主,愤怒却无奈地盯着他。从塞丝对前奴隶保罗·D的悲痛倾诉中可见此次经历已构成塞丝不堪回首的创伤记忆的重要部分。“学校老师”对塞丝的第二次凝视发生在塞丝杀婴的小棚屋:看到两个男孩浑身是血倒在地上,塞丝怀抱一个满脸血迹的幼女,另一只手抓住一个婴儿的一只脚往墙板上摔,一次没成功,还在做第二次尝试。奴隶主对塞丝的两次凝视包含着鄙视、谴责和规训。塞丝通过奴隶主歧视性的目光认识到自己的他者地位,处于白人观者长期的权力凝视下,人性异化,因此在瞥见奴隶主前来抓捕的时刻手刃四个孩子,以杀婴的极端暴力行为内化了白人观者对其动物属性的价值判断,也“坐实”了黑人是缺乏道德和人性的“动物性”他者的种族刻板形象。事实上,在过了28天的自由生活后,对重蹈奴隶生活的极端恐惧才是塞丝杀死孩子的理由:“我不能让那一切回到从前,我不能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在‘学校老师手底下活着。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处于观者的位置,白人对奴隶制给黑人身心带来的伤害无法感同身受,自然难以想象违背人伦的杀婴行为其实是奴隶制滋生的恶果。塞丝杀婴折射出白人凝视下黑人的过激行为,正是她的杀婴行为凸显了黑人暴力抵抗奴隶制的决心。

    《宠儿》中的黑人并非任由白人凝视,他们也通过对黑人悲惨遭遇的控诉对白人予以反向凝视。在黑人的凝视下,白人呈现出一副恶魔形象,颠覆了“白人救世主”的银幕形象。影片通过不同黑人的目光表达了他们对白人暴行的注视和控诉。塞丝的婆婆贝比·萨格斯的林中布道,“噢,我的子民,他们不爱你们的双手,他们只将它们奴役、捆绑、砍断,让它们一所无获”,揭露了黑人眼中白人的暴行。萨格斯还称,“那些白鬼夺走了我拥有和梦想的一切,还扯断了我的心弦。这个世上除了白人没有别的不幸”[3],则充分展示了她眼中白人的撒旦形象。影片也展示了少年塞絲凝视下黑奴遭受的私刑:嘴巴被套上马嚼子的黑奴被成群吊死。陪在她身边的黑人妇女还向她指出,“那是你妈妈”,镜头通过黑人的目光把惨无人道的私刑直观地投射在银幕之上。离开奴隶主的“甜蜜之家”后的18年中,“挪、走、跑、藏、偷,然后继续前进”是保罗·D的生存常态,沿途所见是“许多饥饿到奄奄一息的黑人……事实上,整部影片交织着塞丝、保罗·D、萨格斯等黑人目光之下白人对黑人的暴行,是黑人对奴隶制的反向凝视与控诉。

    二、《绿皮书》:黑人精英凝视下黑人与白人的对抗与和解

    与《宠儿》不同的是,《绿皮书》反转了白人观者与黑人被观者的传统形象,影片中的主要观者是黑人社会精英谢利,被观者则是意大利裔白人托尼,两人一直处于凝视与反凝视的权力角逐中。随着演出地点向南方腹地推进,影片所呈现的黑人与白人之间复杂的凝视场景折射了20世纪60年代黑人与白人的种族关系,也通过谢利与其他白人的凝视和反凝视,展现了黑人与白人的权力博弈和种族关系变迁。

    在《绿皮书》中,谢利面试托尼这场戏充分展示了黑人精英对底层白人的凝视。谢利博士是著名钢琴演奏家,举止优雅,经济优渥。相比之下,托尼是夜总会打手,举止粗鲁,失业在家,经济困窘。经济条件、教育背景和社会地位的悬殊很自然地把托尼置于谢利的目光凝视之下,主演马赫莎拉·阿里(Mahershala Ali)和维果·莫腾森(Viggo Mortensen)把黑人精英对落魄白人的凝视演绎得淋漓尽致,为观众展示了黑人观者与白人被观者的权力博弈:雇主谢利是观者,穿着类似非洲酋长的长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很快把托尼置于被观者的地位。面试过程中,谢利端坐在一把装饰考究的类似酋长专用的高椅子上,托尼从站立到端坐,呈现了面试者的小心翼翼。两人看向对方的目光,一个俯视,一个仰视,双方视角的高低突出了身份和地位之别。在谢利居高临下的注视下,托尼身为白人的自信很快被削弱。托尼拒绝谢利对他提出的熨烫衣服和擦拭皮鞋的要求,却又很快被谢利所提供的薪资所吸引。在谢利面前,托尼俨然是一个没有选择权的“被观者”。第二个凝视的场景是谢利知道托尼“顺走”了加油站的一块石头纪念品,在谢利的目光凝视和要求下,托尼最终“归还”了石头。类似的凝视场景还体现在谢利“以身示范”指导托尼如何给妻子写家书、如何练习绕口令提高自身的语言修养,要求托尼倒车捡起他丢弃的纸杯,诚恳建议托尼戒除赌博恶习等等,可以说,《绿皮书》聚焦了黑人精英对贫穷白人的凝视目光,托尼成为谢利目光凝视下被规训的客体。

    如果说谢利对托尼的凝视是黑人精英对贫穷白人的凝视,那么谢利的南方巡演则让他一直暴露在南方白人的目光或凝视中,白人与黑人之间的凝视呈现出“凝视”与“反凝视”的博弈表征。随着演出地点逐步向南方腹地延伸,谢利在白人酒吧被打、和白人男性调情被抓、买衣服被拒、不得使用白人的卫生间、在日落之城(Sundown Town 黑人必须在日落前离开城区)被抓入狱等等均让他处于白人的凝视之下,也正是谢利在白人凝视下的不公遭遇展现了美国南方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观念。在南方巡演途中,谢利不仅被白人凝视,他也凭其卓越的钢琴演奏能力与白人管家和酒店领班对视或反凝视,体现了黑人精英对白人根深蒂固种族歧视的抵抗。如演出休息期间,白人管家制止谢利使用室内卫生间,谢利也坚决拒绝使用黑人专用的室外卫生间,谢利和管家就此事的相互凝视体现了黑人与白人的权力角逐,谢利脱口而出“如果返回酒店使用卫生间,往返需要30分钟”,而管家也以“我们可以等”与之抗衡。一场卫生间的“争夺战”影射了黑人与白人对空间权力的博弈,谢利以自己的方式抵制白人的空间隔离政策。

    影片中白人警察两次用手电筒“扫视”谢利暗示了美国官方对黑人的凝视。在南方巡演途中,由于迷路,托尼和谢利天黑后还在日落城里绕路被白人警察叫停,警察用手电筒“扫视”坐在后座的谢利。面对白人借手电筒传递的凝视,谢利目光躲闪,也随着托尼袭警被抓捕入狱。在关押期间,谢利也一直处于白人警察的凝视之下。不过,他也不卑不亢寻求解救自己的方式,在时任美国司法部部长肯尼迪弟弟的关照下,获得释放。司法部部长的电话反转了白人警察和谢利在“凝视”中的主客体地位。谢利和托尼返回纽约途中因汽车暴胎被警察叫停,警察用手电筒照了照谢利的眼睛,谢利坦然迎接了警察的目光。谢利面对警察手电筒的凝视从日落城时的躲闪到坦然迎接白人警察的目光的变化,传达出他与白人和解的意蕴。尽管种族歧视依然存在,但影片最终借北方白人警察这个官方代表“圣诞快乐”的祝福隐喻了美国官方改善种族关系的行动和希望。

    值得注意的是,影片借乐手之口道出谢利重返种族隔离严重的南方进行巡演的原因,“谢利博士在北方的公园大道可以获得3倍的演出费,可他还是选择来南方巡演”,因为“改变人们的观念需要勇气”,这个细节充分揭示了谢利期望以一已之力改变或推动白人与黑人关系的努力。影片中陪伴谢利一起巡演的3个白人的族裔背景也颇具隐喻:两个乐手一个是德国裔,一个是俄罗斯裔,司机是意大利裔。谢利携他们重返美国南方的巡演之旅可谓邀请欧洲裔白人和自己一起重新体验、见证并重审美国南方依然十分严峻的种族歧视问题,借由他们的目光传达“局外”白人对种族歧视的反思。谢利的巡演经宾夕法尼亚、印第安那、肯德基、北卡罗来纳、佐治亚、田纳西、阿肯色州小石城、路易斯安那的日落城到伯明翰,其中,小石城发生了围绕公立学校中种族隔离政策的对抗事件,即小石城事件,吹响了全面废除种族隔离制度的号角,成为黑人民权运动和结束种族隔离制度斗争的一个里程碑。对种族隔离“重灾区”的“重游”某种意义上影射了影片对种族问题的重新审视,途中托尼对谢利所遭遇的种族歧视的愤怒可以理解为白人对种族歧视的再次凝视与反思。巡演结束后,托尼性情大变,从回到家的安静到迎接谢利共度圣诞的欣喜,和影片开头他丢掉黑人修理工用过的水杯体现的种族歧视到热情接纳黑人谢利形成巨大反差,而谢利“放下身段”赴托尼家庆祝圣诞节也迈出了黑人与白人和解的第一步,他受到托尼一家片刻凝视之后又获得热烈欢迎则预示了白人与黑人和解的开始。

    三、政治正确与电影成败

    同样是反映种族关系的黑人题材电影,《宠儿》与《绿皮书》却呈现了不同的市场命运。就剧本而言,《宠儿》可谓占尽先机——影片改编自美国当代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托妮·莫里森的同名小说《宠儿》,该小说于1987年获国家图书奖、1988年获普利策奖,是美国文学领域两项大奖,也是莫里森问鼎诺奖的代表作,获得读者与学界的普遍赞誉。尽管小说十分成功,其电影改编的票房却一败涂地,电影预算8000万美元,票房收入2290万美元。从商业价值来看,1998年上映的《宠儿》是一部失败的电影,尽管由美国著名的脱口秀女王奥普拉·温弗瑞(Oprah Winfrey)改编和主演,也未能挽回局面。反观《绿皮书》,其剧本是托尼的儿子依据父亲托尼和谢利的真实故事改编,剧本的影响力无法和《宠儿》相提并论。《绿皮书》预算2300万美元,2018年11月16日在美国国内首映,上映两天就斩获320,429美元票房,截至2019年5月2日,全球票房收入累计高达85,080,171美元。[4]2019年3月1日,《绿皮书》在中国大陆正式上映,截至2019年4月30日,仅中国大陆的票房收入就高达4.73亿元(人民币)。[5]该片不仅在2019年的第76届金球奖、第91届奥斯卡金像奖分别斩获最佳影片、最佳男配角和最佳原创剧本三项大奖,也获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和最佳剪辑两项提名,是一部十分成功的商业片。

    《宠儿》的电影改编基本保留了小说所揭露的黑人和白人的对立和冲突,电影中随处可见的暴力冲击着观众的神经,如塞丝杀婴的场面鲜血淋漓触目惊心;塞丝因逃跑未遂被白人鞭打和她后背的树形疤痕、奶水被白人野蛮抢夺、黑奴嘴巴被套上马嚼子成批吊死等白人对黑人施暴的场景随着塞丝和保罗·D的回忆在电影中交替闪回。宠儿闹鬼和还魂人身让塞丝的杀婴悲剧持续发酵,直接影响着塞丝一家的生活,宠儿还魂人身之后对塞丝的种种问责,在影片中以直观的方式充分印证了小说开篇“124号充满了一个婴儿的恶毒”[6]的预言。塞丝杀婴所体现的主、客观暴力[7]①和黑人遭受的身体和精神暴力皆以画面的方式呈现了种族关系的异化和剑拔弩张。可以说,影片不仅是对种族关系的反思,更是对白人施行奴隶制的拷问。根据詹姆士·穆瑞所指的观众认同三个层面:认可(recognition)、结盟(alignment)和归顺(allegiance)[8]以及观众的观影体验而言,原本要“凝视”黑人的白人观影者反被影片中的黑人“反凝視”,成为被问责的对象,这样的观影体验显然难以获得白人观众的认可,更难以引发观众的结盟、归顺和共鸣,其票房失败也不足为奇。

    如果说《宠儿》是对黑人悲惨历史的“耿耿于怀”的再现,是黑人对奴隶制的控诉,那么《绿皮书》一定程度上逆写了黑人与白人的种族关系,是黑人精英对黑人历史的重新审视与颠覆白人对黑人的刻板形象的尝试。谢利犹如黑人代表,迈出了黑人与白人和解关键的第一步,也符合当下观众的期待——黑人的苦难历史不堪回首,但耿耿于怀并不能缓和白人与黑人的种族冲突,和解才是改善种族关系的首选之道。尽管《绿皮书》获得奥斯卡奖引发了争议,也不乏“白人角色的视角所看到的粉饰的和谐”[9],影片借由谢利和托尼所预示的种族关系缓和、边缘人物与精英阶层的互动,至少传达了黑人与白人开始交好的希望,这一美好的愿望不仅符合观众的观影期待,也正契合力图彰显正能量的奥斯卡评奖的标准,彰显了主流媒体的政治正确。

    结语

    《宠儿》和《绿皮书》的故事时间跨度相隔近百年,从《宠儿》中白人凝视下黑人(黑奴)对奴隶制的抵抗和控诉,到《绿皮书》中黑人精英凝视下黑人对白人的抵抗与和解,两部影片展示了黑人在美国社会百年的处境变迁。如果说《宠儿》是一部黑人拒绝和白人和解的“纠错”与“清算”电影,倒逼美国社会正视黑人被压迫的历史,那么《绿皮书》则是民权运动时期黑人精英重新审视黑人與白人问题的“纠正”与“和解”电影。电影寓意的“政治正确”差异成为两部电影票房成败的分水岭。塞丝以杀婴表达了对白人施行的奴隶制的对抗和反凝视,其极端暴力违背了“政治正确”,导致了票房惨败。而黑人精英谢利凭一己之力努力改变白人对黑人的刻板印象,凭自己卓越的演奏才能敢于凝视和反向凝视白人,对白人的歧视和无理要求表示抗议,并以行动据理力争,勇于改变白人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观念,传递出“小人物”改变“大世界”的正能量。托尼一家虽然经济贫困依然夫妻恩爱,家庭幸福,为影片在黑人与白人关系走向和解的“向好”中,又增加了温情一面,凸显了种族和解和家庭和睦的美好寓意和政治正确,促成了《绿皮书》商业上的巨大成功。

    参考文献:

    [1][2]陈榕.“凝视”[M]//赵一凡,等.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349,349.

    [3][6]Morrison,Toni. Beloved [M].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0:112,3.

    [4]Boxofficemojo[EB/OL].h[2019-5-2]http://www.boxofficemojo.com/movies/?id=greenbook.

    [5]猫眼.综合票房[EB/OL].[2019-4-30]http://piaofang.maoyan.com/movie/1206605.

    [7]ek,Slavoj.Violence: Six Sideways Reflections [M].New York: Picador,2008:1-10.

    [8]Yearwood,Gladstone.Black Film as a Signifying Practice: Cinema, Narration and the African American Aesthetic Tradition.Trenton,NJ:Africa Research and Publications,2000:100.转引自祝虹.美国黑人问题电影纵横谈[ J ].当代电影,2013(9):130-135.

    [9]鞠薇.“神奇黑人”和“白人救世主”——电影《绿皮书》中的人物形象塑造和种族关系呈现[ J ].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9(4):6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