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地球》:文学深思和大众文化的融合与妥协

    杨雁

    大概谁也没有想到,没有大明星加持和巨额资金投入、不被看好的国产科幻片题材《流浪地球》能够横扫2019年春节档,票房直追榜首《战狼2》达56.6亿元人民币,在海外市场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甚至一票难求。《流浪地球》的大获成功,刮起的国产科幻电影风,或许将成风暴席卷之势,为国产科幻电影带来更多可能性。

    从国产科幻电影发展历程、中国工业和意识形态新需要来看,《流浪地球》开启国产科幻电影更远的前景确实值得期待。而另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是:赚取市场红利的电影《流浪地球》,不但没有秉承原著的价值精神,相反还和作者刘慈欣的宇宙价值观背道而驰,电影摒弃了20年前就有信仰和理性的争锋文明和生存谁更首要宇宙空间人类社会价值观冲突的文学深度,以普通大众更能接受的家庭亲情、微观生存希望获得票房胜利。

    本文将从刘慈欣的科幻原著精髓、电影的商业本质和艺术创作之间的平衡,试图厘清在《流浪地球》大获全胜背后隐藏的文学深思和大众文化的融合和妥协。

    一、刘慈欣科幻世界的宇宙社会学

    以計算机工程师的身份踏入科幻小说创作生涯,使得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不仅有硬核式的物理理论,更让他的文字中常常透露出与别的文学作品大相径庭的冷峻理性。他对脚下生存的星球丝毫没有饱含热泪和温情,相反是一遍遍地摧毁又一遍遍重塑;在他的笔下,常常透露出高层次文明对低层次文明的不屑,远比达尔文版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更加残酷更加不留情;文明层次高于人类的神那种毁灭你,与你何干的漫不经心的态度,直刺建立在长期的人类中心主义之上的自恋情绪。在他的宇宙社会学中,人类社会所惯常处之和赖以生存的价值观、社会规则、甚至艺术和美,不过如同蚂蚁蝗虫在地球一样根本不值一顾。文明,在生存面前总是要被放弃;人类所珍视的爱和希望,在理性思维中作用甚微。

    2002年至2005年间,刘慈欣凭借一系列中短篇小说连续获得中国科幻银河奖,期间的主要作品有《朝闻道》《思想者》《地球大炮》《诗云》《镜子》《赡养人类》等,并于2003年1月和2004年6月先后出版长篇小说《超新星纪元》和《球状闪电》。2006年到2010年间,刘慈欣创作出版《三体》系列,多次获得中国科幻银河特别奖。2017年6月25日,刘慈欣凭借《三体3:死神永生》获得了世界级科幻奖、轨迹奖、最佳长篇科幻小说奖。《三体》系列堪称刘慈欣创作巅峰,从这里可大致窥见他惯有的文学深思:人类文明很有可能不过是宇宙中的一个偶然,没有所谓必然规律可言,在更层次的生存问题到来时,人类的道德伦理将会彻底被颠覆。如《三体1:地球往事》中,物理学科学家叶文洁认定人类已经无法解决自身问题,为了让更高等三体文明降临地球帮助人类,不惜杀掉自己的丈夫和队友,在她的信仰下,曾经的道德不值一提,杀人这件事才具有真理性。

    刘慈欣致力打破的,是人类中心主义、文学即人学”的文学观念。地球不过是宇宙中的一个黯淡蓝点,而人类文明和其他文明相比,也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人们习以为常的温馨梦幻,被他戳破了;常识和逻辑不是失效就是扭曲了。在刘慈欣的哲学中,并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是美的或者丑恶的,最终只是为了证明这宇宙冷酷的设定,不美,也不丑,它就在那的。或许,对刘慈欣来说,矛盾使得人类社会永远有解决不完的问题,但同时也是矛盾,使得人类有生存下去的倚靠。归根结底,人类的现状究其根本不是人类自己建立的,现实里人性复杂制度缺陷亦或自相残杀时,或因高瞻远瞩,或因利益使然,或因阴谋野心,但就是这些东西,才是让人类存在的原因。

    在刘慈欣的《三体》中,程心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人类主义框架下的人物,在系列小说中,她是一个充满了人类所有美好品质的人——善良,仁慈,无私等等。但在最后,她所作出的一系列看似正义善良的决定,实质上却把人类文明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从某种方面来说,程心也反映了过度的“圣母”所带来的道德困境。

    看似残忍的刘慈欣却以难得的理性,直达人类世界的核心问题。在描写手法方面,刘慈欣的作品场面宏大、描写细腻,对于大场面的描写、对善恶的追问、直面世界的复杂。他从科学的角度审视人文,用人文的形式诠释科学。他超越了传统的道德主义,以惊人的冷静描写人类可能面临的空前的危机和灾难,提出了会被认为是极其残忍的各种解决方案。但是,当你站在和他一样的理性位置,就会理解他对人性的终极信念。也只有这种理解和共鸣,才能真正领略到刘慈欣科幻世界的魅力。

    二、电影《流浪地球》抛弃的原著精神

    作为类型片的一种,科幻片基于科学幻想采用科幻元素作为题材,以建立在科学上的幻想性情景为背景,在此基础上展开叙事,利用影视化的镜头语言来表达对未来对未知的想象。电影《流浪地球》虽改编自刘慈欣的原著作品,却除了借用故事设定之外,似乎对原著精神大幅度摒弃,甚至走向了相反的路径。

    《流浪地球》小说首次发表于《科幻世界》2000年7月。该小说以一个孩子的视角,在描述太阳氦闪、吞没地球的危机下,地球人因自救方法的差异分为飞船派和地球派,经历了可怕的疑惧、清洗、杀戮,最终再次操纵地球,踏上寻找新太阳的漫漫旅途的故事。故事中,联合政府科学家预测到太阳将吞没地球,而民间人士的观测认为太阳丝毫不会膨胀,被煽动起来的民众一哄而上,推翻了联合政府,将科学家们悉数残忍处死。然而,科学家们刚刚死去,太阳就爆发了氦闪。小说中还有一夫一妻制彻底破裂,人们的道德观已经与前人迥异”。”这样的设定,反映的正是刘慈欣笔下最常用的二元对立——感性和理性的交锋。

    在电影《流浪地球》中,这些情节基本被抛弃了,推动故事前行的主旨也作了根本逆转:原著中拥有绝对理性的技术精英,才是拯救地球的最终希望到了电影变成了没有专业知识普通平民仅靠童年时期的知识记忆,便带动了全部专业人员一起点燃木星救地球的戏码;刘慈欣世界一直秉承的宇宙价值观也在电影中遭到背弃:基于人类理性生存需要而建的空间站,精心挑选的理性宇航员竟然放弃更宏观的价值观,为救家人强行唤醒背叛使命;救援队员们身上,也看不到刘慈欣笔下的那种理性,也没有一以贯之的行为动机,忽而沮丧毁掉火石,忽而为救人放弃任务,忽而团队散伙心灰意冷,忽而打了鸡血牺牲自我;就连最后来自于原著的希望是我们时代像钻石一样的东西这句话,表达的也是和原著完全不同的含义:在小说里,希望的珍贵,是由于人们不会因绝望而陷入疯狂。始终保持理性,是人类得以生存的唯一办法。而在电影中,希望是一种信仰,只要人们相信自己能够生存,那么就一定可以找得到活下去的契机。

    三、文学深思和大众文化融合和妥协

    电影终归还是一种大众文化,最能投射某一时期更广泛大众的显性和隐性需求。吴世彩《大众文化的和谐价值》中提到,大众文化是市场经济的产物, 是文化与工业联姻的结果。作为一种消费文化, 它具有由文化产业机构生产供现代大众消费的商品属性。反之, 作为文化商品, 它极力开拓文化市场,以文化、审美去获取最大的利润。

    放下对原著的执着重新审视电影《流浪地球》,不论多么不情愿都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正是因为抛弃了刘慈欣那过于残忍的理性,契合了当下意识形态,迎合了更多大众喜闻乐见的东西,电影才会在市场上取得如此成功。父与子、家庭感情掩盖了人与宇宙关系的探讨,却获得了更多泪点和共鸣;女中学生式的希望解读,确实比剧中唯一理性的AI莫斯更能打动,此前并没有太多科幻片基础的观众,盡管我知道,要人类一直都保持理性,确实太难了。其实才是真的原著精神。

    另外一方面,抛弃这种“冷酷无情”是人性使然,诺兰的《星际穿越》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部影片对于《流浪地球》来说就是一个很好的参照系,《星际穿越》讲述了地球面临环境危机,人类派出有去无回的航天员寻找新家园的故事。在坚持科学严谨性的同时,并让影片对一般观众很友好(具有较高的娱乐性和情感带入),诺兰会打散故事中涉及的非常难懂的科学知识,并把它们合理地放在事先设定好的故事范式中,在这部电影中虽然主创一直在营造着一种非常严谨的氛围,仿佛只有在理性中寻得拯救地球未来的办法,男主人公也是一个十分崇尚理性主义的人。但在影片的最后,拯救全人类的不是理论化的科学结果,而是男主人公对自己女儿的爱,从戏剧意义来说,这里的“爱”,穿越了时空,穿越了宇宙,全片也起到了很好的反转效果。这充分说明一部好电影不单单只有严谨的故事,如何给故事和人物赋予情感,并取得观众的认同,其实是更为重要的部分,在这一点上,这两部影片有异曲同工之处,他们都想表达的主题是:科学是重要的让人进步的元素,不过与此同时,人类并不能抛弃情感。

    而在人物认知和感情的处理上,《流浪地球》从一开始就有很浓烈的中国式家国情怀和人类命运共同体情感的,其浓郁的思想感情贯穿其中,可以说《流浪地球》虽然外表上是一个讲科学精神的科幻电影,但其内核夹杂着人类最为感性的东西。《星际穿越》则是一种渐变式的感情变化,无论是女主人公还是男主人公,在一开始都把理性和科学作为他们事物判断的唯一标准,但在影片的发展过程中,爱成为了超越时空并唯一能拯救全人类命运的密钥,并在叙事手法上不断强调了“爱”对于人类的重要性。可以说,《星际穿越》的方法更为高明,且更容易让观众有“悲壮的宏大感”。

    对于文学深思的那种魅力,似乎也只能在新的艺术形式中妥协,因为只有让更多的人把脚迈进来,才能使大众震撼,也许只有情感才能被更多人感受到。需要警惕的是,对于大众文化,罗森贝格有这样的观点:大众文化往往通过大众化媒体来传播和表现,尽管这种文化暂时克服了人们在现实中的茫然和孤独感以及生存的危机感,但它也很可能大大降低了人类文化的真正标准,从而在长远的历史中加深人们的异化。在看到亲情大过人类兴亡、冲动的血统之爱以牺牲全体人类为代价这样的设定,获得了中国科幻电影成功逆袭、挑战好莱坞的赞誉,似乎也让人担心:人们在享受《流浪地球》刮来的中国科幻风的同时,会不会也因为大众文化市场成功抛弃更多的文学深思?

    或许,放之中国科幻电影整个发展过程来看,这样的妥协似乎也有其必要。就连刘慈欣本人也说: 我们设想的中国科幻电影的历程应该很曲折(前几部都不成功),但是(《流浪地球》的成功)确实出乎我们的预料,这无疑会给以后的中国科幻电影的发展创造了一个良好的开端,也给以后的电影设置了一个高门槛。

    结语

    当科幻片越来越被更多中国电影观众所接受涌现更多佳作时,这个类型要走得更远,就应该往更深地去探索去挖掘。毕竟无论是文学小说,还是电影创作,科幻作品就应该表现人与宇宙的关系、人和大自然的关系,提出更深刻的文明反思,探讨更宏大的宇宙命题。另外一方面,人类虽然都爱真理,但人类却不能只是依靠逻辑和公式来生活,所以,科幻电影刻画人物的情感也是许多电影必由之径,感性和理性,不过是硬币的正反面而已,或许人类的天性,就是喜欢同时具有严谨的科学精神与深刻人文关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