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议墨子的兼爱

向世陵
摘 要:王阳明宣扬“一体之仁”必然会涉及如何看待墨子的兼爱,墨子能否评价为仁就需要认真思考。“仁”从内心生起又是“渐”与“根”的组合,不同于墨子直接以博爱天下作为眼下当然的诉求。墨子“行仁而过”乃至摩顶放踵,功夫全在外,故不合于儒家仁学。但当时的问题不是墨之乱儒,而是墨之不及,墨子毕竟走在学仁义、求性命而不是专注于记诵辞章的正道上,故“犹有自得也”。阳明坚守仁义内在,立足“本体”看问题,而不能是心外的增益——例如夷之限定于操作和方便层面而非内在的“施由亲始”,就成为阳明心本论背景下区分儒墨的关键。
关键词:仁;兼爱;仁义内在
中图分类号:B248.2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18)06-0091-04
自程颢提出“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和程颐以“理一而分殊”的命题概括张载《西铭》宗旨以来,儒家仁学的普遍之爱内涵进一步得以伸张。张载甚至从他气性一源的基础出发,直接走向了“爱必兼爱”的主张。①如此张扬兼爱,并不等于否认仁爱与差等之间的关联,理学家无非想要说明,对兼爱不应当一般性地反对。事实上,从宇宙论的层面讲,兼爱已经是合法的存在。不论是“理一(无分)”还是“分殊(差等)”,执着于一方都会有弊,都已离开了中庸的轨辙。关键在把持一个恰当的度,并能从分殊走向理一。②
到明代,王阳明承接了宋儒的“万物一体”观,并推广为自己的“一体之仁”说。然而,对普遍之爱或博爱的伸张,必然会涉及如何看待墨子兼爱的问题。因为如果“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去规定“仁者”的话,墨子就是应当包含在内的,为何不能肯定墨子所说为仁呢?这是学生给阳明提出的问题。
阳明承认,这个问题并不太好回答。“此亦甚难言,须是诸君自体认出来始得”,学生需要去认真思考方得。不过,阳明自己仍然给予了解答,其中心是突出儒家仁爱自根生发的“渐”的特点:“如冬至一阳生,必自一阳生,而后渐渐至于六阳,若无一阳之生,岂有六阳?阴亦然。惟其渐,所以便有个发端处;惟其有个发端处,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③首先,须确认有发端处(根)才有生;其次,“六阳”不可能骤然而至,它必是由“一阳”渐渐蕴积而来。阴阳如此,树木和人类也不出其外:“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墨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得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孝弟为仁之本,却是仁理从里面发生出来。”④普遍之爱的流行,必须有人心内在的发端,“仁”是从内心“生”起的,再抽芽生枝,将生意贯彻到树木全体,亦即将爱普施到民众万物。如此“渐”与“根”的组合,对于“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的生意或博爱的流行就是有限定的:“渐”在强调其步步推广的过程;“根”则在确立爱之发生的天性。发于天性再步步推广,便能由亲亲走向仁民爱物。一句话,博爱之理是从“里面”发生出来的。
考虑到这一根源及其作用机制,人际或人物间的亲疏远近便自然形成了差等的关系。墨子齐一地看待自家与他家、兄弟与途人,不讨论发源的根由,又是一蹴而就,直接以博爱天下作为眼下当然的诉求,就违背了天之生物的本性和自然次序,所以,这就不是仁之理了。不过,墨者夷之与孟子辩论,提出了“爱无差等,施由亲始”⑤的观点来概括儒家的主张,意味这与墨家的兼爱并不冲突。的确,此一主张与阳明承袭孟子而来的亲亲、仁民、爱物的“推恩”说在形式上非常接近,但从机制上说仍有差别,即阳明的推恩是基于内在天性即仁理的发生,夷之讲的“亲始”则被限定于“施”即操作和方便的层面,不是当然之根的自然生发,爱之发端处的问题没有能真正解决。
当然,这并非问题的全部。根源上的差异不能掩盖目的上的同一,“里面”的亲亲总是要走向“外面”的仁民爱物。相较而言,在宋儒如朱子那里,同样也看重孟子的推恩说,但其《大学章句》所持,却是以“新”为“亲”之解,故朱熹的“亲亲”逻辑上并不能由孝悌之爱一概地推广到百姓万物。⑥但这一问题在阳明却不存在,按他《大学问》的理路,可以很自然地从亲吾之父推到天下人之父,亲吾之兄推到天下人之兄,接下来是君臣、夫妇、朋友,“以至于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也,莫不实有以亲之,以达吾一体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无不明,而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矣”⑦。
也正因为如此,阳明凡议及墨子处就不是只有批评,通常他都相对肯定了墨子之所长。这具体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
一方面,阳明认为墨子的兼爱是“行仁而过”,并将孟子对无父无君的“禽兽”的指斥,划归到“其流之弊”⑧上。当然,这可以说是继承了宋儒的观点。⑨进而,他把“今日之崇尚朱说”比之于孟子当时的“天下之尊信杨墨”。按此逻辑,他应用于朱子的“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未必不可以移植到杨墨身上。事实上,他本也讲“二子亦当时之贤者,使与孟子并世而生,未必不以之为贤”⑩,肯定了墨子行仁的贤者地位。
另一方面,或者说更为重要的内容,是基于他的心学立场而强调心有所得。阳明身系他所处的社会国家情势,以为其时应当担忧的,不是墨之乱儒,而是墨之不及。这当然也关涉到道统的传承。当年宋儒否定汉唐学术,而以自身遥接孟子,最终定型化为官方认定的濂洛关闽的道统传承。陽明认可周、程接续孟子,在此前提下来看孟子的辟杨墨和当世的辟佛老,阳明的说法是:
今世学者,皆知宗孔、孟,贱杨、墨,摈释、老,圣人之道若大明于世。然吾从而求之,圣人不得而见之矣。其能有若墨氏之兼爱者乎?其能有若杨氏之为我者乎?其能有若老氏之清净自守、释氏之究心性命者乎?吾何以杨、墨、老、释之思哉?彼于圣人之道异,然犹有自得也。而世之学者,章绘句琢以夸俗,诡心色取,相饰以伪,谓圣人之道劳苦无功,非复人之所可为,而徒取辩于言词之间;古之人有终身不能究者,今吾皆能言其略,自以为若是亦足矣,而圣人之学遂废。则今之所大患者,岂非记诵词章之习!而弊之所从来,无亦言之太详、析之太精者之过欤!夫杨、墨、老、释,学仁义,求性命,不得其道而偏焉,固非若今之学者以仁义为不可学,性命之为无益也。居今之时而有学仁义,求性命,外记诵辞章而不为者,虽其陷于杨、墨、老、释之偏,吾犹且以为贤,彼其心犹求以自得也。夫求以自得,而后可与之言学圣人之道。B11
如上这一段话,是在甘泉出使安南时,阳明“惧圣学难明而易惑,人生别易而会难也”B12而为文以赠,可以说反映了阳明对诸“异端”学说的比较全面的思考。他指出,包括墨子兼爱在内,各家学术都有所长。仅就墨家而论,墨子兼爱虽有异于圣人之道,但毕竟走在学仁义、求性命而不是专注于记诵辞章的正道上,故“犹有自得也”。阳明将记诵辞章之习视为大患,正是针对那些埋头于“四书”“五经”之《大全》而专在文字训诂上下功夫,不能实际践行仁爱的流弊而言的。
在这里,所谓“谓圣人之道劳苦无功,非复人之所可为”,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阳明自己求道明心之甘苦。当年他与友人同格竹子之理失败,“劳思致疾”而“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但阳明并未因此失败而放弃求索,在历经磨难后终于悟到“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即出路在反求、发明本心,如此则“圣人为人人可到”。B13然而,“世之学者”却退而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徒取辩于言词之间”并以之相夸耀,实在不足取。
在这里,阳明对记诵辞章之习的批评,不会是针对早被宋儒彻底否定的汉唐经学章句,而是指向已成为官方正统学问、亦是阳明弘扬自身心学障碍的朱学典籍及其治学范式。B14就是说,如果人们都拘泥于章绘句琢朱学的辞章而没有“自得”,阳明心学便无从发挥,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大人”之学也只能夭折。
从此出发,评价和褒贬既往学术,当然可以从卫护正统而辟异端的立场出发,事实上儒家学者也多半是如此去做的。但是,在阳明,更重要的问题是看被评价者的动机是否基于学仁义、求性命这一儒学发展的根本诉求。可以说,以行为动机而非历史效果作为评判的标准,正是当年朱子等理学家的基本立场,他们亦是从此出发去根本否定汉唐学术的。阳明接过了这一评价标准,却用它相对肯定了杨、墨、老、释的学术。道理就在不以朱学之是非为是非,“外记诵辞章而不为”,将心思转到学仁义、求性命的心学基点上来。正因为如此,阳明自然也不以辟杨墨为急需之务。
进一步,如果站到“一体之仁”和最终境界实现的高度看问题,受到墨家轻视的爱的先后差等,的确不具有太大的意义。己之父兄与天下人父兄的界限在阳明这里实际上已趋于消解;反过来说,要达吾一体之仁,正是要打破这一界限。关联父兄与吾身的是血亲,而关联天下与吾身的则是仁德,亲民爱物则仁德光明,从而实现一身与天下的统一:“惟夫明其明德以亲民也,故能以一身为天下;亲民以明其明德也,故能以天下为一身。”B15亲爱民众的实践需要道德理性的指引,而道德理性的阐扬或明明德又只能生发于关爱天下的实践之中。在此意义上,自我之道德水准与关爱天下的善行是相互发明而互不可缺的关系。亲民以明德的进路,为博爱的施行提供了更为充分的德性论的根据。
阳明晚年为《象山文集》作《序》,讲人心道心、惟精惟一的“心学”道统。如此的心学也就是仁学,“道心精一之谓仁”B16也。追寻此精一之仁,阳明发觉,孔孟当时便已针对性地指出只能求诸心,而不能着眼于外。他称:
而当时之弊,固已有外求之者,故子贡致疑于多学而识,而以博施济众为仁。夫子告之以一贯,而教以能近取譬,盖使之求诸其心也。迨于孟氏之时,墨氏之言仁至于摩顶放踵,而告子之徒又有“仁内义外”之说,心学大坏。孟子辟义外之说,而曰:“仁,人心也。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又曰:“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弗思耳矣。”B17
阳明在根本上反对多学而识,由于缺少了求诸本心的功夫,多见多问在他,不过是资其务外好高而已。孔子师徒议论的博施济众,本来应当是儒家的理想,作为一方执政大员,王阳明也有义务和责任去帮助消除民众的疾苦。所以他不顾及“自不量力”之类的嘲讽,以为“吾方疾痛之切体,而暇计人之非笑乎”B18?但是,资源毕竟是有限的,博爱的实施还需要实事求是,而且,这还存在解一时之急与舒长久之患的问题。所以,当下尚不能做到“博施济众”,能够“官民两便”,有慈善爱民之心并能为应对灾荒筹措尽可能长远的办法,就已是最好的选择了。
可能也正是基于这一考虑,以博施济众定义仁就不现实。孔子所以强调自己为学的“一贯”,就是要求能近取譬以求诸其心。阳明将孔子与子贡的两次问答融贯为一,突出了将务在外求的多学而识、博施济众拉回到内在的精一仁心的目的。“能近取譬”也相应被诠释成了就近求诸心,成了孔子教人向内之法。以此来判别,墨子的兼爱是直接服务于天下乃至摩顶放踵,功夫就全在外,因而不合于儒家仁学。
孟子承孔子而强调仁义礼智内在固有,总和就是同一个仁心,所谓“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B19。这在阳明就是仁(心)在内而不在外,所以学问之道唯一当做的,只能是反省内求。告子与孟子辨而称仁内义外,不知义本由内在仁心发出,所以也不能算是“心学”的正统。
阳明强调仁义皆内,在逻辑上可以看作是孟子维护仁义内在立场的继续。阳明并由此去为象山辩诬,感叹:“盖王道息而伯术行,功利之徒外假天理之近似以济其私,而以欺于人,曰:天理固如是。不知既无其心矣,而尚何有所谓天理者乎?自是而后,析心与理而为二,而精一之学亡。”B20阳明承朱子以动机而非效果评价既往学术和历史——即凡霸道都是外假天理以行其私,故同样也批评功利之学,因为博爱需要的是公天下的情怀。但是,阳明的重点在强调天理不外于吾心,不发明吾心而追逐天理(霸道)于外,就是分心与理为二,“精一”的仁学也就彻底泯灭了。
由此,阳明对仁义内在的坚守,实际是他心理为一的心学立场在伦理观上的必然要求。有了内在之仁,就必然生发出怵惕恻隐、怜悯顾惜的普遍之爱,并因此能溥及于君臣、夫妇、朋友以至于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于此,也算反映了墨子兼爱的愿景。但是,说到底,阳明的博爱作为“明明德”的落实和物化,亦不过“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而已耳,非能于本体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B21。立足于本然、本体看问题,而不能是心外的增益——例如夷之限定于操作和方便层面而非内在的“施由亲始”,就成为阳明心本论背景下区分儒墨的关键。
注释
①张载云:“性者万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惟大人为能尽其道,是故立必俱立,知必周知,爱必兼爱,成不独成。彼自蔽塞而不知顺吾理者,则亦末如之何矣。”见张载:《正蒙·诚明》,《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第21页。
②刘述先以为:“儒家的立场是理一而分殊,既不是墨家的集体主义,也不是杨朱的个体主义,而采取了一种合情合理的中庸之道。”见刘述先:《全球伦理与宗教对话》,河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55—156页。
③④⑦⑧⑩B11B12B13B15B16B17B18B20B21王陽明:《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6、26、969、77、77、230—231、1234、120、1024—1025、245、245、80、245、968页。
⑤B19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262、334页。
⑥在朱子,从亲亲到仁民、爱物主要是一种德性的自我推度,差等意识较为明显。他引程子语解曰:“仁,推己及人,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于民则可,于物则不可。统而言之则皆仁,分而言之则有序。”朱子依循的,仍是程子“理一分殊”的逻辑(并参见随后的杨氏、尹氏语)。见朱熹:《孟子集注·尽心上》,《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363页。
⑨例如,程颐当年以“兼爱而无义”“无别而述兼爱”有条件地批评墨学,并未直接否定“兼爱”本身。参见程颐:《答杨时论西铭书》,《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第609页。
B14借用黄宗羲的话:“成说在前,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宜其学者之愈多而愈晦也。”见黄宗羲:《孟子师说·题辞》,吴光主编:《黄宗羲全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8页。
责任编辑:涵 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