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外星人》:解构主义与黑色幽默语境下的底层言说

    袁振宁

    2006年,尚为影视圈新人的宁浩,凭借一部《疯狂的石头》一举爆红,以一种近乎野蛮的姿态,开启了他在中国影视行业的导演之路。如今,13年已经过去,宁浩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导演成长为任何谈论现时中国电影行业的人都绕不开的大导演,“疯狂”系列电影亦来到了第三部——《疯狂的外星人》。在13年的历程中,宁浩电影中的荒诞意味愈发浓厚,他的叙事手法与镜头语言中的个人烙印也强烈到令人过目难忘。多时空叙事、对现实权威的解构、辛辣尖锐的讽刺、精密严谨的结构以及粗野、边缘化的主人公,已成为宁浩电影作品的独特标签。而《疯狂的外星人》亦不可避免地带有诸如此类的种种特色。

    较之“疯狂”系列的前两部电影——《疯狂的石头》与《疯狂的赛车》,《疯狂的外星人》最大的不同便在于它发生在一个与当今现实世界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架空宇宙。作为一部,顶着科幻类型片外壳的喜剧片,《疯狂的外星人》并未过多地侧重于科幻的描写,或者可以说,科幻只是为了导演最终的表达目的所服务。在宁浩此部电影的科幻世界中,科幻片里常有的关于未来世界的畅想、关于科技发展的预测以及科技同人类之间的互动都缩隐到足够让人忽略的地步。电影中,剧情主要的发生地点是一座典型的中国南方城市,烟酒店、跨江大桥、布满行道树的街路、汇集着各类世界景观的游乐园。科幻的成分似乎无足轻重,而真正推动情节的只是外星人的身份而已。正是由于这种表现手法,将外星人“降维”到与人类生存的现实环境中,影片所透露出的荒诞意味才越加浓厚,荒诞中却又渗透着沉重的现实含义。《疯狂的外星人》就像是一面镶了边的镜子,镜子的周遭是外星人、宇宙、建交这些十足科幻的元素,但它们是为镜中折射出的影像服务的。镜子中映照着宁浩一如既往的底层叙事、对边缘小人物的关怀,以及辛辣尖锐的解构与讽刺。

    一、东方主义下的外星人、A国人与C国人

    自从大航海时代以来,欧洲人通过一系列的工业革命、政治运动逐渐成为地球上的霸主,拥有了世界上最为权威的话语权。巅峰时期的大不列颠帝国拥有从帝国的开端走到尽头都无法见到太阳落下的领土。在这种情形下,西方人主宰着对世界其余部分的生杀大权——英国殖民印度,西班牙征服南美洲。而随着历史的发展,殖民者们渐次离开了因他们而伤痕累累或蕴藏生机的新大陆。但一种隐秘的观念却存活了下来。这一种观念深藏于人们的脑海中。这一种观念认为,被殖民的一方是不讲文明、野蛮落后、没有希望的民族,殖民者们才是拯救他们的人。殖民者拥有先进的科技、文化、手段。更为具体地来说,那便是西方比东方更为文明,东方虽然神秘、埋藏着黄金,但他们是“蛮族”,是落后的“野蛮人”,东方的行为往往意味着危险、对既有秩序的颠倒与破坏。这样一种思潮被萨义德称作“东方主义”[1]。

    《疯狂的外星人》表面上看似是一部外星人试图与地球人建交,但遭遇一系列啼笑皆非的意外而产生的科幻故事,但它骨子里是对东方主义的讽刺与解构。影片伊始,A国的宇航员进入太空,进行与外星人建交的仪式。在短短的3分钟内,一种“文明—野蛮”的等级秩序便已通过影片中人物的语言得以建立。A国人的宇航员说“我足以代表整个地球”,A国宇航员的上级说道:“一位智商180,身高190的白人健美先生才是最完美的地球人的基因。”但遭遇的回应是,外星人冷言冷语的讽刺:“收起你们低端的科技,你们这些落后的种族。”通过引入外星人这一角色,宁浩完成了对东方主义的解构。

    在东方主义观念的影响下,C国的白人认为自己是最优秀的种族,足以代表全地球的人民,与外星人完成建交的动作仪式。但外星人则置身于更上一层——它认为自身才是更优秀的那个。在外星人眼中,地球人的种种行为、举措,就像地球人眼中的猴子一样。随着卫星撞击这一意外的发生,外星人坠入主角耿浩所在的游乐公园。耿浩与沈腾飞误以为外星人是一只猴子,为它取了一个令人忍俊不禁的名字:骚骚,并开始了训猴之路。到此时,一种隐蔽但精致的鄙视回环链形成了。外星人瞧不起A国人以及整个地球人,A国人瞧不起C国人,而在C国的民众中,卖酒的与经营公园的都瞧不起耍猴的。这一鄙视链本来是根据历史的情境自洽的,但外星人的降临打破了这种平衡——外星人被当作一只猴子。它被耍猴的瞧不起,用鞭子抽打,被迫做俯卧撑、踢腿、倒酒、金枪锁喉。原本一条路走到黑的鄙视链变成了一个回环。根据现实的秩序来推导,耍猴的瞧不起外星人,外星人瞧不起A国人,那么是否意味着耍猴的也可以瞧不起A国人呢?在鄙视链的构成上,真正重要、起作用的究竟是身份位置,还是个体的自我本质?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在近代历史上,诸多冲突发生的原因都可以归结为文化的不通与误解。当一个西方白人组成的探险队深入非洲某地,遇到黑人们向他们挥舞火把,他们的第一反应是进行自卫。但在黑人的文化中,这种动作意味着友好、打招呼。同样的例子在影片中亦可以找寻,A国人在外太空想要拍摄短视频记录这一刻,但外星人认为这是一种具有侵略性的行为。它进行了防卫。再到坠入C国,被当成猴子驯养。一系列文化上的差错使得双方的对立愈加严峻。影片的最后,外星人以一句“都在酒里了”结束了此次建交。但在历史上,这样的拜访有更大的概率是以战争流血收场的。事实上,影片中亦出现了一场小规模的对战。

    此外,对于A国人的形象塑造是本部影片的另一个十足讽刺的点。A国人在影片中的表现是自大、自傲却愚蠢的。特工执意要用自己的DNA完成建交,因为他认为自己的种族身份才是最合适的。特工对沈腾飞说,你们C国人已经够多了。但他被一只猴子所蒙骗,最后甚至带着锣鼓去非洲对抗“外星人”。正是通过此种铺排、推演,宁浩达成了对“东方主义”,或者说一种潜藏于阶级、民族间的鄙视链的解构目的。

    二、后现代的黑色幽默:互文与狂欢

    《疯狂的外星人》中的另一大亮点是从头至尾贯穿影片的精巧互文。互文原本的意指是,在當今的媒介环境下,任何文本都无法独立存在。互文性使得文本与文本之间产生关联,甚至一个文本的依托本就是另一个文本。互文性最为出众的代表便是各种粉丝创作的同人作品,它们以原作为框架,进行新的探索,激发读者、受众对意义的解读,并获得快感。作为一部独立、成熟的商业电影,《疯狂的外星人》自然不是以互文性作为根基的,但它将互文性作为一个锦上添花的要素,不时地点缀于影片的片段里,使人猝不及防地感到宁浩独特的黑色幽默。

    影片开头,A国的宇航员要拍摄短视频而导致外星人进行自卫的举动,与当下的时代潮流形成了互文。紧接着,心理治疗室中美国队长的盾牌这一符号的出现,巧妙地暗讽了当今世界仍然是以美国文化为主的,即媒介霸权主义。美国通过其强有力的文化输出能力以及基础设施建设能力,将各种美国文化的符号辐射到世界中。媒介霸权主义可能造成的后果之一,是使其他国家逐渐失去自己独特的文化。影片中的这个片段亦微妙地暗示了这一观点:一个亚洲人需要靠美国队长的符号来获得勇气。这种忧虑纵然有杞人忧天的成分在其中,因为文化是世界性的,如今并不存在只属于某一国度特有的文化,但美国文化的霸权地位仍然是准确的现实。假使在文化的场域中,多种多元的文化能够供人挑选抉择,那么对于美国队长的认可也无可厚非。而事实却是,小国家、东方国家的文化是失语的、无法发挥能量的。那么,影片中对于美国队长认可的描写则有些批判的意味在其中了。

    影片后续的发展则给出了回应——酒文化进入外太空。不得不说的是,导演宁浩关于酒文化输出的这一点可谓是别具匠心。与具有家国情怀、宏大叙事观念的美国队长不同,酒文化的输出更体现出一种荒诞、滑稽。当观众联想起外星人举起杯子,说“你一杯我一杯,不干不是我兄弟”的时候,影片的目的便已达到了。进而,假如美国人接收酒文化、全世界的人都接受酒文化呢?这样一种想象,既与现实产生联系,又不会太过假大空。

    除却此种反讽、对现实进行质疑的互文以外,影片中更多的是令人轻松愉悦的互文形式。“犯我地球者,虽远必诛”“我养你啊”等台词对于《流浪地球》《新喜剧之王》的呼应使受众会心一笑。与此同时,这一类的互文起到的更多是构建世界的作用。在一部科幻作品中,新的世界设定如科技发展程度、环境、文化等固然重要,但使观众共情并愿意为剧情买单的仍然是那些“旧”的设定——人的欲望、情感、面对挑战时的挣扎与抉择。在《疯狂的外星人》中,宁浩的意图是借着科幻片的名义讲述一个极具黑色幽默的寓言故事,有着极强的现实指向目的。而这一类的互文正好加强了观众们的现实观感,即导演所描述的就是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影片中存在的最后一类互文形式是致敬类的。猴子、黑色的飞行器、骑自行车飞上天空,致敬了科幻片的先驱《太空漫游2001》与《E·T》。电影中极强的寓言风格实际上同《太空漫游2001》是一脉相承的。

    而作为一部喜剧片,《疯狂的外星人》必不可少的便是“狂欢”式的场景。“狂欢”由苏联文学评论家巴赫金所提出的[2],指的是在某种特定的时期或情形下,人们从秩序严明、教规森严的生活中脱身而出,打破传统意义上的礼规教条,同一切人随意地交往,自由自在地说说笑笑。在“狂欢”中,等级的观念荡然无存,笑谑占据最主导的地位,它针对一切,包括取笑者本人,亦包括任何神圣的物品,如财物、等级、宗教等,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讽刺恶搞的对象,多种话语交织在一起。“狂欢”是全民式的,在“狂欢”中,没有观众,所有人都是演员。面对影片中岁出现的“狂欢”走向,电影的观众会从各种角度进行颠覆式的解读,并得到快感,以此释放日常的压力,在某种程度上,影片的观众亦成为“狂欢”中的一员。在《疯狂的外星人》中,主角二人训“猴”、特工抓“猴”、主角特工同外星人作战都是典型的“狂欢”式场景。在这种情境下,阶级、种族、文化等带来的差异被抹平。于是观众们看见了外星人喝白酒吃火锅,白人特工敲锣打鼓,外星人被迫做出猴子的把戏……身份的错位与混乱赋予了影片极高的娱乐价值。甚至,通过此种方式,导演营造出一种每个人都是“猴”的观感。也正是在此时,宁浩的黑色幽默才达到了最高潮的部分——外星人竟然真的像个猴子一样——人类所看不起的猴子。于是,一个关于存在主义的问题浮现出来了:人、外星人、猴子的区别究竟在于何处,是科技吗,是文化还是立场和身份的位置?遗憾的是,导演似乎并未打算处理此种命题。影片在一片敲锣打鼓声中,以A国的特工飞向非洲而告终。

    三、独特的视角:对于边缘小人物的关注

    一直以来,宁浩的电影都被归划到具有作者烙印的商业电影范畴。他在商业电影与作者电影之间实现平衡。宁浩的广告导演与MTV导演的从业经历,奠定了他偏向后现代主义的叙事风格与商业式风格化跳脱的影像特色。如广告片的快剪与高饱和度的色彩使用都成为宁浩早期“疯狂系”影片的显著个人风格标志。美术与摄影专业出身的宁浩本人的“感官触角”更加灵敏,对生活与艺术的强烈好奇也成就了他不断突破自己,敢于大胆尝试突破新类型的风格。至今,宁浩执导的作品横跨公路片、西部片、黑帮片等多种影片类型。宁浩作为创作者对社会反思的观点之丰沛,表达手段之多变可见一斑,他热衷书写现代人在时代变迁的冲击下姿态各异的欲望,即人的私欲与这个社会飞速发展过程中的畸形欲望。

    另外,在宁浩镜头下的草根显示出一种饱经生活沧桑与磨砺的形象。尽管他们的面貌各异,有的坦诚,有的狡诈,有的精明,有的耿直,但都无一例外地折射出一种顽强的生活力量,一种无论面对何种困难与挑战,都要继续生活下去的决心。这样的“草根”鲜活、有力,足以刺激观众的心灵。“草根”虽然被称为弱势群体,但他们依然抱着想要改变生活境况的态度,想要获得他人的理解与尊重。这是宁浩的悲悯。他不因“草根”们的缺点而指责他们,反而将他们最简单与朴素的愿望展现出来。宁浩的目光从没有离开这些承受着生活的重负,在底层漂泊的人们。在《疯狂的外星人》中,宁浩的视角依然落脚于底层人物。影片的主角是一个“耍猴的”和一个“卖酒的”,他们都在琢磨着如何过上更好的生活。耿浩试图继承家业,成为“猴王”;沈腾飞则寻思如何卖酒,挣到更多的钱。二者的心理动因成为了影片叙事前进的原动力,并且产生了一系列的冲突。耿浩想要凭借“骚骚”吸引更多的观众,沈腾飞想着卖掉“骚骚”,大赚一笔。两人对于“骚骚”截然不同的态度推动着故事的发展,制造出影片想要表现的喜剧效果。导演分别以两个底层边缘人物的視角进行叙事,更是为影片蒙上了一层“邪典”的色彩。影片的主题看似虚构荒诞,但核心指向依然是经济转型期的中国底层个体该如何过上有尊严的生活。对于主角二人组而言,“骚骚”、或者外星人的失与得决定着他们的前途,生活的转机。在影片的讲述中,先是主角得到外星人,接着外星人取得超能力,主角失去外星人,而后外星人醉酒呕吐,主角得到外星人,随后特工到来,主角又一次经历了失与得。在这种演变下,外星人逐渐超脱了科幻片中原本的符号所指,发展出一层新的所指。

    符号学中的能指与所指的概念由索绪尔提出。符号由两个部分组成,能指和所指,二者靠的是约定俗成的方式进行连接,但没有严格的对应关系。[3]罗兰·巴特深入发展了这一想法。他提出所指的背后仍然存在着一个所指,即神话。譬如,玫瑰一词的能指是“玫瑰”的词汇形式,所指是现实生活中的玫瑰,而随着文化、历史等因素的影响,玫瑰的所指萌生出爱情的含义。[4]也就是说,玫瑰这一符号的神话指的是爱情。在《疯狂的外星人》当中,外星人的第一层所指是其本体,第二层所指则是主角二人组生活转变的关键。于耿浩而言,是用外星人当猴吸引观众,重振西南猴王的声名;于沈腾飞而言,是用外星人泡酒,或者把生意做到全宇宙。一部以科幻为题材的影片,最后的终点竟然是底层人物的渴望与欲求。这一点不免令人深思。

    影片中對于阶级关系的揭露亦是一大重点。导演无意于探讨底层形成的原因、后续的发展,但他以戏谑的手法将更高阶级的人与主角二人拉到同一个场景中,并给观众展示他们各自的表现。此刻,阶级的枷锁与禁锢被打破,人的本质开始显露。宁浩的黑色幽默便浮出了水面,管他什么种族、阶级,人耍猴,猴耍人,人耍人,到头来,大家都只是一只猴罢了。但宁浩的揭露也停步于此,未能更进一步。这种看法虽然有其现实性,但更大程度上是一种虚无主义。外星人最终的离去严格上来讲,并不符合影片的一贯逻辑。A国人的塑造也太过“低智”。尽管是为了起到解构与反讽的作用,但此种手法会令一部分受众产生不好的观感,落入撩拨民族情绪的嫌疑。对外星人的描绘亦过于简单,除却赋予它能力的之外,外星人与一只猴子又有什么区别呢?影片在人物的塑造上面略失严谨。

    结语

    作为一部春节贺岁档的科幻影片,《疯狂的外星人》有别于同期《流浪地球》的宏大叙事,以一种更为碎片化、后现代化的手法另辟蹊径,营造出强烈的黑色幽默氛围,予以观众极大的愉悦。但影片并未止步于此,宁浩尝试在一部喜剧片中讲述一个有关阶级、人种的寓言故事,试图使荒诞和现实相结合,在尖锐的讽刺过后令人深思。且不论影片最终的效果如何,宁浩的此种野心便足以嘉奖。作为新一代导演的中流砥柱,宁浩能够将商业电影与自己个人的风格烙印融合,在模板化类型化与个人化作者化之间寻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他个性化的追求使得原本固有的模式和结构显得不同一般,充满趣味、模板式的人物亦呈现出多元化的趋势,不再是脸谱化、格式化的形象。宁浩的结局也不甘于只是单纯地给予观众道德上的满足。他独特的黑色幽默式的大团圆结局,让观众们发出会心的笑声,又不免陷入思考,那就是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团圆、真正的人性之善。

    在“泛娱乐化”的浪潮中,宁浩的喜剧片却避免了庸俗、肤浅的套路化表达。他将真实与荒诞、戏谑与深思糅合在一起,用他的个人风格为影坛带来了一针“强心剂”,让人们看到了国产类型片本土化的更多可能。《疯狂的外星人》标志着导演的视野开始从表达形式向文本深层所指的转变。我们有理由相信,导演宁浩仍然有极大的进步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