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叙事的身体性思考

王华伟
摘 要:空间理论的兴起与完善,让文学叙事走出时间的桎梏,让创作的空间性尝试与叙事的空间化表达得以实现。空间的身体化与空间叙事的身体性成为空间重构与叙事转向的内在要求与必然结果。空间叙事的根本在于,它可以通过恰当的文字为身体建构存在的空间,运用独特的叙事为空间唤回身体的本源。空间叙事的身体性营构预示着文学空间已经进入身体的时代,它不仅让空间与身体在文学叙事中实现融通,而且让文学回归自身更加自然、更为原始的起点即空间与身体上来。
关键词:空间;空间叙事;身体
中图分类号:I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18)02-0159-07
一、空间与文学叙事
思维方式决定叙事理路。传统思维决定了中国传统文学的始源形态是空间,空间叙事是中国传统文学主要的叙事方法与路径,比如四大名著《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和《水浒传》。与之相对,西方传统叙事学因受亚里士多德《诗学》的影响,沿袭以时间为主的线性叙事模式与逻辑,时间性成为理解和把握西方文学叙事的根本视角与核心参照。莱辛对文学艺术时间性和造型艺术空间性的规定,正是西方文学观念由时间主宰的最好例证。西方文学不谈空间只谈时间的传统,以及叙事学的西方源头,造成空间叙事研究在中国的隐匿。因而,谈及西方文学叙事的空间转向,不可越过中国传统文学叙事理路而不顾。
凸显时间的叙事功能与艺术价值,表明时间已经固化为文学叙事的主要模式,情节已经内化为文学作品的重要因素,由开始、发展、高潮和结局等内容所构成的情节自然而然地成为西方文学经典叙事模式的格式化推进路径与存在形态。作为标示人类客观存在和现实体验方式的空间,则因此遭受遮蔽、遭遇冷落,尽管空间表面上看起来一直非常自然地存在着。与时间相比,空间明显地处在西方文学叙事的边缘,无论是定位与地位,还是认可度与接受度,均与前者相差甚远。严格来讲,空间只是作为时间的附属物而隐性地存在着,无法真正独立承担属于自身的文学使命与叙事担当。时间的在场和空间的缺席,这样的不对等地位与不平衡局面几乎构成20世纪以来西方文学叙事的整体格局与普遍观念。
时间的必然性与空间的偶然性,使得西方文学叙事的话语体系牢牢地由时间所建构和把持。但是,空间的缺失并不意味着空间的消失。20世纪以降,尤其是90年代以来,受西方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空间转向的深刻影响,时间在叙事学中的绝对话语地位开始出现松动,文学叙事的时间一统观念逐步瓦解。空间理论的兴起与完善,为空间进入作家视野和文学世界打下了基础,做好了铺垫。文学创作的空间性尝试与文学叙事的空间化表达正是在这样的理论背景下迅速崛起,并导致西方“文学研究观念和批评方法的空间化,空间批评成为文学研究的重要范式之一”①。与之相契合,空间叙事正在成为当下西方文学叙事研究的热门与焦点,无论在广度上还是在深度上均取得相当的研究成果。但是,文学叙事确实具有时间性和空间性的双重特征,二者缺一不可,并且往往以时间作为叙事的基础。
空间及其叙事丰富多元、变化多端,所以对空间叙事的把握与阐释也需要从不同的维度和层面来进行。当前,学界在对空间叙事的研究不断深化的同时,依然存在某些方面的问题尚未引起足够的重视,或者说有待进一步探讨。这其中,对空间与身体相互关系的必然性和空间叙事的身体始源性等方面的研究,虽有极个别提及,但缺乏系统的梳理、深入的剖析和专门的论述。作为人类思维共同基点的空间与身体,彼此之间的密切关联性显示出哲学思辨向自身原点回归的强烈愿望与迫切需求。从精神到身体、从时间到空间双重转向的发生,均取决于人类思维的内在逻辑和人类生存的现实经验。因此,从身体视角考察空间中的文学和文学中的空间,具有很大的批评实践意义与理论创新价值。
二、文学叙事的空间转向
空间转向促进空间话语的建构,并形成可以与时间话语相抗衡的局面,空间的内涵不断得以发掘,空间的价值持续得以高扬,空间的地位获得空前提升。“通过对空间的强调、对时间意识的批判性反思以及对一种新的空间思维的呼唤”②,当今世界已经开始从被时间支配的年代走向由空间定义的时代,不仅时间具有了空间的特性,而且周围的一切存在也似乎空间化了。空间开始摆脱时间的束缚与遮蔽,走向开放、独立与增值的道路。以往给予时间的青睐与重视,开始转移到空间上来。空间被赋予更深层的内涵和更多维的含义,空间性成为西方人文社科领域继时间性之后新的话语标准与行为准则。
作为对时间性和历史性的抗争,空间性在解构时间霸权地位的过程中实现自我的凸显与张扬,空間从静态的边缘与背景一跃成为动态的中心与前景。地位的变化带来空间含义的延伸和价值的深化,空间逐渐上升为各种理论的建构基础与动力来源,成为理论界的前沿问题与热门话题,备受理论家的欢迎与热捧。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福柯的“权力空间”、梅洛-庞蒂的“身体空间”、索亚的“第三空间”和巴赫金的“时空体”等理论,无不表明空间开始从幕后走向前台,从边缘走向中心,空间在世界经验中受到的关注和所起的作用已经不可轻视,尽管时间依然非常重要。“当今的时代或许应是空间的纪元。我们身处同时性的时代中,处在一个并置的年代,这是远近的年代、比肩的年代、星罗棋布的年代。我确信,我们处在这么一刻,其中由时间发展出来的世界经验,远少于连系着不同点与点之间的混乱网络所形成的世界经验。”③福柯对空间的重视与呼唤无疑是令人振奋的,空间经验在他看来比时间经验更丰富、更深刻,空间的重要性必将随着人类世界经验的积累和现实体验的并置而日渐凸显。福柯真正要强调的是,空间为当今的时代指明了发展的新方向,开创了前进的新纪元。同时性与并置性使得空间概念更加明晰,空间体验也更加逼真,世界的时间性经验正在被空间性体验所延展化、丰富化。空间在整个社会中占有的份额和拥有的话语权,体现出自身具有不亚于时间的支配作用与优势地位,空间的价值正获得普遍的认可,属于空间的时代即将真正到来。
1.空间的关系建构
空间不能被简单地理解为可见可触的物理或地理空间,也不是简单意义上时间的对照体与对立面,它像是摸不着、看不见而又无处不在的关系之网,或者更为精准地说是无形无状却又充满多维动态感与多元丰富性的空间网络。“空间不再是永恒、静止的背景与框架,而成为意义丰富的前景和中心”④,它不仅关乎地理范畴与实体图景,更关乎心理表征、文化指向与意识形态等社会因素。“空间是一种社会关系吗?当然是……空间里弥漫着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生产社会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⑤列斐伏尔认为,“只有当社会关系在空间中得以表达时,这些关系才能够存在:它们把自身投射到空间中,在空间中固化,在此过程中也就产生了空间本身。因此,社会空间既是行为的领域,也是行为的基础”⑥。空间成为社会存在的方式与载体,空间可以有效界定、表达、生产各种社会关系;反过来,社会关系与实践也能够生产空间,也就是说空间又是社会及其所开展的实践活动的产物。卡夫卡《变形记》里的格里高生活在被异化的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空间中,必然要直面异化的社会关系和异化成甲虫的自我。“空间本身既是一种产物,是由不同范围的社会进程与人类干预形成的,又是一种力量,反过来影响、指引和限定人类在世界上的行为与方式的各种可能性。”⑦空间中所交织的就是这种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空间与社会的相互作用在推动社会发展进步的同时,也实现了自我的生产与再生产。简言之,空间和或真实或虚构的人类世界之间存在着一种相互交错、相互表征、相互生产的复杂关系。空间的社会意义、文学价值与叙事潜力正在于此,这也是空间存在于文学的关键。
2.空间的叙事参与
空间转向的发生极大地增强了文学空间的叙事意向,激发了文学叙事的空间意识。空间的增值与“去时间化”,带来的结果之一就是文学叙事的空间转向。巴赫金率先在理论层面上阐释文学的空间意义,但其空间与时间共同构成不可分割的时空体。约瑟夫·弗兰克在其经典著作《现代文学中的空间形式》中,创造性地提出“空间形式”和“空间并置”等重要概念,专门强调文学线性逻辑之外的无序性和空间性。实际上,空间已经成为当下西方文学叙事主要的表达维度与表现途径,尤其是在现代性和后现代性话语体系下,西方文学叙事很大程度上体现在对空间的建构上。例如《星期六》是伊恩·麦克尤恩基于后“9·11”真实存在的一天所创作的作品,作家为其取了一个时间性很强的名字,却为读者呈现一个空间性更强的家园。但这并不能说明时间正在消失,只能表明时间的空间化存在态势,时间本身开始凝固在空间中。
只有在空间中铭刻上社会的印记,并将其视为社会化的空间性存在,文学才能够有较为充足的理由以空间为支点将自然、人类和社会在叙事中实现统一。因此,作为反映社会和表征现实的文学,其自身的创作与解读必然会越来越空间化。“空间具有生产性,文学作品中的空间应该被看作蕴含丰富文化意义的场域,而不是文化和历史叙事借以发生的僵滞、虚空的背景。”⑧具有较强生产性和再生产性的空间开始占据西方文学叙事的高地,空间的定位从传统意义上交代故事发生的背景转而成为预示情节发展的前景。西方文学叙事中空间元素的植入和空间媒介的凸显,表明空间具有极为强大的叙事功能,而且这种叙事功能是时间所无法替代的。福克纳在《喧嚣与骚动》的开篇就为读者设定一个由栅栏围成的空间,奠定整部作品的叙事基调,决定整部作品的叙事内容。“空间不仅仅是事件发生的场所,而且大大丰富了故事的内涵。”⑨空间已经超越自己过去在文学中的功能定位,呈现出明显的叙事意识和强大的叙事表现力。它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地点、场所与环境等背景性空间,而是一种积极主动、开放流动的叙事性支点与轨迹。
文学叙事空间意识的增强促进空间叙事在表现力上的强化、程度上的深化和广度上的延伸,空间成为除时间以外文学作品实现叙事功能的另一种重要路径。张世君认为,“空间叙事是所有中国文学和西方文学叙事都存在的现象,但人們尚未给予它充分的重视与肯定,并对它进行深入切实的研究。迄今为止的叙事学理论大都重视对时间的研究,强调叙事结构在时间序列中建构,忽视叙事中的空间作用”⑩。这里对空间叙事的概念化呈现与文本性分析,意味着空间在以往文学叙事中是一种隐性的存在,它的价值在叙事学领域未曾得到应有的体现。空间思维的隐匿既是对叙事逻辑的拆解,也是对叙事文本的偏离。宗白华认为,“以读画的方式审读文本,是要在时间叙事中突出空间的形态性,把时间空间化。它强调文学叙事中绘画的形象性和视觉艺术的可视性,以唤起读者对叙事的文字绘画的想象性,突出叙事的空间性特点”B11。虽然宗白华是以诗画为研究的文本,但同样可以启示作家和读者“用图像的眼光”去审视空间在文学叙事中的强大表现力,从而更好地把文学叙事的空间性特征凸显出来。
在传统文学叙事的大舞台上,空间虽有戏分,却基本扮演着一个不起眼的配角,掌声总是属于舞台上绝对的主角——时间。但是,作为人类存在共同维度的空间,也必然会对文学叙事产生这样那样的影响力,文学对世界的叙说、表征与再现也必定体现出或多或少的空间性。事实上,“空间不是叙事的外部,而是一种内在力量,它从内部决定叙事的发展”B12。通过空间来想象现实世界、推动故事发展,已经成为当下众多文学创作者的兴趣所在、激情所往。“无视空间向度紧迫性的任何当代叙事,都是不完整的。”B13因此,“他们不仅把空间看作故事发生的地点和叙事必不可少的场景,而且利用空间来表现时间,利用空间来安排小说的结构,甚至利用空间来推动整个叙事进程”B14。
文学叙事的空间化建构与表达,在凸显和高扬空间自身价值的同时,也是对空间在文学中叙事功能的强调与肯定。贾平凹的长篇小说《怀念狼》中的猎人傅山,年纪轻轻却饱受身体萎缩退化之苦,他对时间的感知已经变得不可信,只有空间的体验才能掩盖时间流逝的可怕,这就是福柯所说的被历史铭刻和规训的身体。空间在这里不再是故事发生、情节发展的时间化结构,而是充满同在性、动态性与表现力的空间化生存体验,也是以人类自身为起点、焦点和终点的空间性处境想象,而这种想象、体验与力量必然来自于身体。身体处在自我与空间的交会点上,是实现两者互融、共存的媒介。身体正是以自身独特的方式“表达整个生存,这不是因为身体是生存的外部伴随物,而是因为生存是在身体中实现的”B15。与在叙事的时间之流、历史之河中慢慢衰退、老化甚至消亡相比,身体在空间之维中的存在、感知与体验来得更为直接、强烈,也更加富有激情、震撼人心。
三、空间叙事的身体意蕴
空间的多元化决定了空间叙事的多维表达与复杂指向,作为与现实世界息息相关的文学,其叙事功能必定充满多样性与生成性。空间的社会、文化、政治、历史和心理等叙事功能已经得到较大的关注和较深刻的阐释,但其生理功能一直以来却被忽视、遗忘,甚至被否定。这里所言的生理,乃是通常所指但又超越其所指的身体。正如从时间到空间的转变一样,从精神到身体的转换在西方文学叙事领域同样影响广泛、意义非凡,这两次转向共同预示着文学再次回到自身从原始混沌状态走出来之后的起点上来。即便不承认可以通过身体阐释空间的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也没有因赋予时间至高地位而完全否定此在的空间占有性和身体性。但是,如果非要像海德格尔认为的空间必须最终还原或化约为时间的话,那么时间作为终极存在解释的看法现在看来略显绝对,甚至值得怀疑。因为“只要此在存在,就有身体存在。倘若此在没有身体,便不会占据什么位置,此在之本源空间性也将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B16。此在对空间的占有必须通过身体得以实现,离开身体,“此在之本源空间性”便成为不可能之存在,空间问题归根结底还是身体问题。诚如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提出的“身体空间”一样,空间性必定通过身体性才能得以阐释。无独有偶,中国传统哲学中“天人合一”的思想赋予空间强烈的生命意识,人之身体与天之空间实现同构与融合。基于此,空间和身体能够在彼此之间的关联与融通中,共同营构文学叙事的空间域和身体场。
1.空间与身体的关系
受到空间和身体的双重影响,叙事无法脱离它们而独立存在,这是因为文学自身的发展到处铭刻着空间的痕迹和身体的印记。与时间和精神相比,空间和身体对文学而言更具原初性,它们共同推动文学叙事的具体化与感知化,由时间和意识在文学发展历史上所形成的联合对抗空间和身体的坚实堡垒逐渐被攻破。梅洛-庞蒂指出:“我们不是没有躯壳可以依附的灵魂,也不是那些偶然获得躯壳的生命。躯壳对我们意义重大,我们就是通过自己的身体来确定世界上的位置的——也就是在地球上,广袤的天空下。”B17身体具有感知、界定空间的功能,它为自身及周围一切确定位置、建构空间,所有空间关系的建立与把握都需要依靠身体来完成。空间是身体凸显自我存在的基础,也是身体存在于其中的场域,身体无法存在于丧失空间感的维度中。反过来,身体是空间存在的基点,空间的存在感实际上就是一种身体化的感知与体验。“总之,我的身体在我看来不只是空间的一部分,而且如果我没有身体的话,在我看来也就没有空间。”B18借助身体图式,梅洛-庞蒂实现了空间从“位置”到“处境”的转变,为人类找到“在世界之中存在”的缘由和依据,为空间和身体营构一种一体性与互融性的关系。空间透过身体获得形构,身体成为空间自我建构的根基。卡夫卡在《城堡》中塑造的主人公K,始终努力在城堡中找寻自我真实的空间状态,却在极度焦虑中失去生存的空间。K在失去生存空间的同时,也失去作为土地测量员的身体经历,直至身体衰老、生命逝去。空间不再仅仅是客观性的存在,它更多的是通过身体而形成的辩证关系。身体在世界中的变化是形成人类空间体验的重要来源,人类对世界的理解与阐释依靠的正是身体与周遭环境的这种亲密接触。因此,离开身体,就无所谓文学空间的构建与体验,更无所谓文学对现实空间的描绘与再现。
与空间超越单纯的地理内涵一样,身体亦超越纯粹的生理含义,而更多的反映出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复杂关系,以及这些关系所呈现的价值与意义。《德伯家的苔丝》中的女主人公苔丝,生活在远离城市喧嚣的英格兰农牧区,传统落后的乡土空间造成她备受摧残的小人物的现实命运,这是牢狱般的空间对其身体的局限和禁锢。身體正悄然无声地成为具有广延性的空间关系表征,而空间也正潜移默化地成为具有生命力的身体现实体验。爱德华·索亚指出:“我们可能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意识到自己根本上是空间性的存在者,总是忙于进行空间与场所、疆域与区域、环境与居所的生产。”B19这里将人类与空间之间的互动归因于身体,身体成为个体获取现实感与体验感的空间性单元。爱德华·索亚指出的身体与空间之间的这种互为关系,与理查德·桑内特在《肉体与石头——西方文明中的身体与城市》一书中提出的观点不谋而合。桑内特认为,对人类及其生存于其中的社会而言,身体与空间的抽象连结具有一种必然性,空间为身体的自由移动和流变生成提供必要场所。而在梅洛-庞蒂看来,抛开身体,空间就会失去存在的根基,空间的意义也就无从谈起。
空间的身体性注定身体是一个知觉者,正是身体的知觉才体现出被感知与被建构空间的真正存在。“身体是自身具有空间性的肉身主体,其空间性形成于投身具体处境的行为中。”B20这里所言之“行为”实际上是身体的知觉行为,是身体对世界的肉体性体验与把握。身体可以直接进入空间,参与空间的建构,感知空间的存在。这里同样被提及的“处境”,准确来讲是由身体体验所呈现的空间,身体是人类与世界交往、与空间接触的最原初主体,并在这种交往与接触中实现自我的空间化。余华在《许三观卖血记》中将象征身体的“卖血”行为与江南小城的“官商同谋”处境有机结合起来,身体对残酷市场空间的血淋淋感知跃然纸上。这样一来,身体便成为文学叙事中各式人物感知、塑造空间的中介,成为他们理解、体悟文学所再现世界的途径;主人公存在于其中的空间则通过其身体成为自我认知的方式,身体的经验与空间的建构在叙事中实现彼此的融合与贯通。
2.空间叙事的身体始源
身体对空间的感知与体验是生命个体与外部世界展开交流、建立关系的重要途径,人类与周围世界的互动无法超然于身体与空间,整个世界在我们看来均是体验性的,这体验来自身体、源自空间。一向自称农民的贾平凹,在完成从农村到都市的空间迁徙之后,同时完成叙事视角的转变,因为身体所处的现实空间关系已经改变,空间体验必然随之变异。人类对空间的把握、对自我的掌控无法超越身体的范畴,以身体为核心的空间呈现出极为显著的身体性特征。《白鹿原》中以宗法礼仪为根基的公共空间对田小娥等人的身体性惩罚便是最好的例证。
文学是一种对真实世界的再现,这种再现充满生命感与美感;而身体是叙事展现美感、传递真情的出发点与支撑点。“美感的表达把自在存在给了它所表达的东西,把自在存在作为人人都能理解的被感知物体置于自然之中,或者相反,夺走其经验存在的符号本身——喜剧演员的身体,绘画的颜色和画布,把它们带到另一个世界。”B21文学艺术所表达的包括美感在内的一切事物,均是通过空间和身体才得以完美呈现的,身体则在叙事中将人事物纳入空间的关系网之内。
由此看来,文学叙事的空间价值根源于身体,并最终回归身体,叙事本身就是空间与身体之间的水乳交融与交相辉映。所以说,以空间为前景、以身体为动力的文学,书写与表达的其实就是故事中承载着各色人物、各种情节的身体的空间性叙事,空间叙事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不仅被刻上身体体验的痕迹,也被烙上身体话语的印记。文学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塑造、故事情节的推动离不开空间与身体,因为叙事的过程是以空间为手段、以身体为工具而完成的对“美”的阐释与建构。
身体不仅是空间叙事的对象,而且是空间叙事的动力。空间叙事正是依靠身体来塑造一个个独特的人物形象,建构人与人之间特别的空间关系,文学正是沿着身体的轨迹完成对空间的叙事表达与建构。“一个起动态作用的空间是一个允许人物行动的要素。人物行走,因而需要一条道路;人物旅行,因而需要一个大的空间:乡村、海洋、天空。童话中的主人公得穿过黑暗的森林以证明其胆量,因而就有了森林。”B22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就像是旅行者一样,他们在文学架构的空间中漫游,小到乡间小路与古朴村庄,大到浩瀚海洋与湛蓝天空,再到现实世界与社会关系,都为身体能够享受一次次自由而畅快的旅行创造了条件、提供了场地。科马克·麦卡锡在“边境三部曲”中为主人公建构出交织着魅力、幸运、艰辛、危险与死亡的西部旷野,这样的空间成就了主人公冒险般的骑行。时间的维度被一点点消解在西部空间的辽阔中,人生因而被概念化为空间性的存在。借助身体的旅行,空间中各个静态的场所相互串联成为一个网格化的动态空间,这样的空间是被身体激活、带动与引领的空间,空间成为主人公身体化的旅途。“我们的身体,尤其是在移动时,是感知空间的媒介。比如对道路的感知是从我们在道路上行走得到的,对大山的感知是从爬山中得到的,对桥梁的感知是从过桥中得到的。”B23旅行中的身体是身体移动的典型表现,身体正是在自我的位移中感知不同的空间,获得不同的生存感受、关系记忆与生命体验。
身体的缺席或缺失会让人类失去自我的存在感和空间的真实感,而身体的在场能够触发人类的感官神经,唤起人类的空间记忆,激发人类的内在欲望。“我们的身体并不像事物那样处在空间中,而是寓居于或纠缠着空间。它不像手使用器具一样把自己用到空间中去,当我想要移动身体时,我们并不像移动一个物体那样移动它。我们无需任何工具就能魔术般地搬运它,这是因为它是我们的身体,因为我们通过它直接进入空间。对我们来说,身体远不止于一件用具或一种手段,它是我们在世界中的表达,是我们的意向的可见形式。”B24这里所言的空间远非几何学或物理学意义上的空间,它因具有身体性而呈现出显著的优先权力与优势地位。正如巴什拉在其《空间诗学》中所形容的身体与空间之间那种亲切而又令人难以忘怀的感觉一样,当20年后重返故土的那一所旧房子时,主人公依旧能够感受到当年自己攀爬“生平第一道阶梯”时身体各部位的肌肉反射与力量把握。20年前身体初次体验世界的画面感依然清晰可见,而且让人倍感亲切温暖,这正是空间叙事中身体元素带来的永生难忘的铭刻感、归属感与优越感。严歌苓《陆犯焉识》中生活在美国这一异域空间的中国知识分子陆焉识,不得不面对空间身份的流散与身体感受的流散,体验到无处不在的双重挤压。作为文学中主人公空间身份认知的途径,身体是个体在空间中完成身份认同的关键与媒介,通过空间中无数个体的集体性叠加,或者通过与其他个体的差异化对照,可以形成文学作品中人物自身的社会化集体存在形态,也就是身份的认同感、空间的亲密感与存在的安全感。
空间叙事是带有身体体验与经验的空间表达,是文学所塑造的人物在特定空间中的身体性表演。作家通过自己丰富的想象力与创作热情把文学中虚构的空间直接变成一个“活着”的空间,它所呈现的强大生命力、带来的真实存在感完全来自身体在空间中留下的一道道痕迹。“只要人们看重自己的身体……那么,空间就始终是人们不得不重视的因素或维度。因为身体的存在和活动,无论是生产还是日常生活和交往活动,都离不开空间,都必须在一定的空间范围内进行,这是不可去除的要素,除非人们不再强调身体而是强化意识、思维、观念等等,因为只有它们没有广延,无需空间。”B25正如尼采把世界上的一切都还原为身体一样,不可否认尼采眼中的空间必定作为身体而存在,文学书写的空间世界自然而然包含身体性。正因如此,复杂多变的现实空间才有可能成就陈忠实笔下弥漫着历史沧桑感的白鹿原,贾平凹心中流溢着乡土记忆的“商州”,苏童眼中充满着矛盾心理的“纸上的南方”,以及哈代作品中资本主义工业化冲击下的威塞克斯荒原,劳伦斯笔下维多利亚时代的煤矿区,福克纳意识流独特创作手法下的约克纳帕塔县城小镇等身体化的空间体验、书写与营构。
空间的位移与身体的流浪相互交织,作品人物在各自的空间中寻求体验感与存在感的过程中,或求得归宿,或迷失自我,或毁掉自己。“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空间就是身体的感知。”B26梅洛-庞蒂实际上把空间纳入身体的范畴,并赋予空间明显的身体特质。空间成为西方文学叙事文本及其中人物的身体性存在领域,是作家和读者沉淀在身体最深处的感知与经验系统。“空间之所以成为纳博科夫小说的立足点源自于他所经历的流亡生涯和文化冲突:他始终处于俄国文化与异邦文化的矛盾中,处在历史和现实、过去和现在、记忆和遗忘的对抗中,处在身份确定性和自我归属感的空白中。”B27纳博科夫亲身经历的复杂空间位移与流浪承载起诸如《洛丽塔》等伟大作品中的空间记忆,作家对现实的感知更多的是来自于他本人对空间的身体化体验。空间,而不仅仅是时间,给予纳博科夫及其作品中的人物所謂的存在感与身份感。与之相似,空间上的位移也造成贾平凹身份界定的迷失和时间记忆的凝固,所以他的大部分作品少有时间上的标志,更多的是空间上的提示和身体上的标识。
文学需要通过身体来维持空间的共时性与生成性,更需要通过身体经历的空间体验来凸显文学叙事自身的功能与价值。因此,主人公对空间的感知只有通过一系列的身体活动才能够得以实现,身体上的回归与坚守会给小说人物带来空间上的“有根”状态,身体上的游离与迷失则会导致他们在空间中的“失根”状态。总而言之,空间的体验就是身体的体验,空间的记忆就是身体的记忆,空间的焦虑就是身体的焦虑,空间的和谐就是身体的和谐,空间叙事本质上就是对身体的表达与营构。
四、结语
没有缺少空间的时间叙事,也没有缺少时间的空间叙事。对空间叙事的强调与褒扬,不能以忽视时间为代价;对时间叙事的肯定与坚守,也不能以否定空间为前提。传统中国叙事以空间统领时间,传统西方叙事以时间统领空间,时间和空间无法在叙事中实现彼此间的完全割裂,它们共同构成中西方文学叙事的“时空体”。但是,在西方文学叙事空间转向的大背景下,时间的逻辑概念与表现形式已经不同于往昔,它不再是纯粹的时间,而是空间化的时间,时间需要通过空间来表征与衡量。文学叙事的重心逐步偏向空间,标志着长久以来被西方文学界与批评界忽视的空间元素的强势来袭。已经固化的时间惯性在西方文学叙事中不断受到来自空间的挑战与超越,空间意识的增强不仅是对纯粹时间叙事的解构与突破,更是空间在叙事中自我定位、自我突破的表现与证明。
空间以身体为基础,空间叙事以身体为中心,基于身体的空间叙事是空间重构与叙事转向的内在要求与必然结果。空间叙事的根本在于,文学可以书写自然的身体体验,记录真实的生命经历,表达丰富的世界经验,也可以通过恰当的文字为身体营构存在的空间,运用独特的叙事为空间唤回身体的本源。因此,空间叙事的身体性表达预示着文学空间已经进入身体的时代,它不仅让空间与身体在文学叙事中实现融通,而且让文学回归到自身更加自然、更为原始的起点即空间与身体上来。
注释
①杨友庆:《空间批评的话语范式:现象学、形式论与西方马克思主义》,《符号与传媒》第3辑,四川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33页。
②童强:《空间哲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5页。
③包亚明:《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8页。
④方英:《理解空间:文学空间叙事研究的前提》,《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
⑤⑥包亚明:《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8、97页。
⑦Wegner, Phillip E.Spatial Criticism: Critical Geography, Space, Place, and Textuality. Introducing Criticism at the 21st Century. Ed. Julian Wolfreys. Edinburgh: Edinburgh UP, 2002, p.181.
⑧郑佰青:《空间》,《外国文学》2016年第1期。
⑨云燕:《叙事的空间与空间的叙事——读龙迪勇〈空间叙事研究〉》,《江西社会科学》2015年第1期。
⑩张世君:《〈红楼梦〉的空间叙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3页。
B11宗白华:《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53页。
B12Moretti F. Atlas of the European Novel:1800—1900. London: Verso, 1998, p.70.
B13[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王文斌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37页。
B14龙迪勇:《论现代小说的空间叙事》,《江西社会科学》2003年第10期。
B15B18B21[法]莫里斯·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218—219、140、238页。
B16B23张浩军:《空间性与身体性——论海德格尔与梅洛-庞蒂空间之思的现象学差异》,《河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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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19[美]爱德华·索亚:《后大都市:城市和区域的批判性研究》,李钧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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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24杨大春:《感性的诗学:梅洛-庞蒂与法国哲学主流》,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14页。
B25皮家胜:《身体与空间:拓展与深化历史唯物主义研究的两个维度》,《社会科学辑刊》2015年第2期。
B26董晓烨:《文学空间与空间叙事理论》,《外国文学》2012年第2期。
B27王丹:《納博科夫的后现代空间叙事》,《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3年第4期。
责任编辑:采 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