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之爱

    钱晓国

    “塞纳河在密腊波桥下扬波/我们的爱情应当追忆么/在痛苦的后面往往来了欢乐//让黑夜降临让钟声吟诵/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我们就这样手拉着手脸对着脸/在我们胳膊的桥梁底下/永恒的视线/追随着困倦的波澜//让黑夜降临让钟声吟诵/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爱情消逝了像一江流逝的春水/爱情消逝了/生命多么迂回/希望又是多么雄伟//让黑夜降临让钟声吟诵/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过去一天又过去一周/不论是时间还是爱情/过去了就不再回头/塞纳河在密腊波桥下奔流//让黑夜降临让钟声吟诵/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阿波利奈尔《密腊波桥》,闻家驷译)

    在世界文学史上,法国文学占据着一席重要之地。在世界诗歌史上,法国诗人也拥有无与伦比的辉煌。无论是现代派,还是早先的象征派,法国都诞生了一大批具有世界声誉的诗人。纪尧姆·阿波利奈尔(1880~1918)在众多的法国诗人中应该说是有着开拓性的一位,诗人力求从传统诗律中得到解放,重视诗歌内在的节奏与旋律,尤其是他用诗句来构成图案的“图画诗”(立体诗),开辟了现代诗结构革新的方向。此文所选的《密腊波桥》一诗虽然属于他早期的比较传统的抒情诗,但风格清新自然、典丽优雅。其实,他的这一诗歌风格,在后期的“图画诗”中也依然延续着。

    密腊波桥,是法国巴黎塞纳河上的一座大桥,河与桥都是一样举世闻名。就地理位置而言,巴黎可谓塞纳河这条玉带上的一颗璀璨的明珠;就人文历史角度而言,是塞纳河赋予巴黎以丰厚的人文底蕴:桥与河相依相偎。诗歌首节的第一行诗句“塞纳河在密腊波桥下扬波”,这一客观描写就简略地交待了桥与河的这种亲密的关系。当然,诗人写桥与河,目的肯定不是停留在客观物象上,桥与河自有其象征意义。明白这一点,那么第二行诗句“我们的爱情应当追忆么”的出现就不再是突兀之举。那塞纳河和密腊波桥见证了“我们的爱情”。“追忆”一词也明确告诉我们爱情如今已成为过往,其中很自然地包含了人的情感的变化,即“欢乐”到“痛苦”。而当“我们”去“追忆”爱情,沉浸在过往的甜蜜氛围中时,所表现出来的情况也即“在痛苦的后面往往来了欢乐”。

    “让黑夜降临让钟声吟诵/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这两行诗句,在全诗一共出现四次,且均是单独构成一个诗节,分别为二、四、六、八四节。在全诗各处分均匀,就犹如“密腊波桥”下那些同样均匀的桥墩,结构整饬,形式严谨,形成一种建筑学意义上的美感。我国五四以来的“新月派”著名诗人闻一多在其《诗的格律》一文中,曾系统地提出过“三美”主张,即“音乐的美”“绘画的美”和“建筑的美”。所谓“音乐的美”,也就是诗歌表现出来的和诉的节奏和韵律;所谓的“绘画的美”,则是指诗歌中的意象营造出的优美意境;而“建筑的美”正如此诗阿波利奈尔向我们展现的由那种匀称的诗节和反复出现的诗句所体现出来的规整的结构形式之美。其实,闻一多的“三美”主张的源头就是西方的象征派诗歌。“让黑夜降临让钟声吟诵/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黑夜降临,钟声吟诵,时光在缓慢推移,乃至消逝,变化在不知不觉间进行,而“我”竟然没有移动,此处的“我”照应的正是“密腊波桥”,横跨塞纳河的密腊波桥在无边的夜幕中,在悠然的钟声里岿然屹立,恍然间成为“我们的爱情”的见证。

    第三诗节又自然地由桥过渡到人,“我们就这样手拉着手脸对着脸”,这是一对恋人的亲密无间,此情此景像极了柳永《雨霖铃》中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不同的是柳永的词句无论是描写还是抒情都非常细腻,而阿波利奈尔没有去描写“拉”“对”的动作细节,向我们展示的则是动作情态的大致轮廊,虽然不如柳永的词那么传神,但是留给欣赏者的却是无尽的想象空间,可称为“留白”的艺术。“在我们胳膊的桥梁底下”,是将“胳膊”比作了“桥梁”,因为两人“手拉着手”,横架着的胳膊就与桥梁产生相似点。“永恒的视线/追随着困倦的波澜”中的“困倦的波澜”也是采用了同样的比喻手法,“困倦”是本体,“波澜”是喻体。这两个比喻都是将本体直接和喻体对接,陌生感扑面而来,“审美困惑”在读者心中油然而生。可以说,“波澜”既是现实中塞纳河的波澜,也是恋人之间激起的情感的波澜。塞纳河河水永无止息地奔流,即便“我们”以“永恒的视线”去“追随”,也阻挡不了“我们”的爱情由热烈趋向“困倦”。这似乎是尘世间爱情不可避免的宿命,真正天长地久的爱情在哪里?我们的先民在《上邪》中吟唱:“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那也不过是一个追求幸福生活的女子压抑已久地郁愤的宣泄,终究未能转化成现实。

    如果說第三节叙说了“我们”的爱情波澜横生,那么第五节很自然地过渡到抒发对爱情“消逝”的感慨。诗人将“爱情消逝”比作“一江流逝的春水”,其意境像极了南唐后主李煜《虞美人》词中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只是后者的“愁”情要深刻而复杂得多。为了强化因爱情消逝而生的怅惘,阿波利奈尔反复咏叹“爱情消逝了”,并进而哀叹“生命多么迂回/希望又是多么雄伟”,热恋中的人总是对爱情充满憧憬,对未来充满希望和信心,然而现实总是赤裸裸地把无奈与别离摆在彼此的面前,这既是爱情的悖论,也是生命的悖论。第七节诗人在抒情上更进一层,抒情主人公的情绪已经趋于冷静,时间抚平了爱情的创伤。“过去一天又过去一周”,自我疗伤的过程是缓慢的,却又是坚定不移的。主人公知道“不论是时间还是爱情/过去了就不再回头”。这世上没有不变的爱情,只有不变的“塞纳河在密腊波桥下奔流”……

    脆弱,敏感,哀而不伤,是《密腊波桥》这首诗鲜明的情感印记。从根源上探究,阿波利奈尔对孤独与失落的深刻体验应该说是源于他独特的生活经历。他的母亲贵然是波兰贵族,但他是他母亲与一个意大利军官(一说主教)的私生子。他短暂的一生不仅没有沾染贵族的荣光,反倒颠沛流离,充满坎坷困顿。在巴黎,他当过银行小职员、书店小伙计、记者,还曾给富人当过“家庭教师”(实际上是照看小孩的保姆),再加上他与生俱来的对艺术所葆有的漫无边际的好心,法国诗坛的天宇上才会闪烁着这样一颗耀眼的星辰。

    (诗坛“私生子”:阿波利奈尔)

    [作者通联:湖北安陆市安陆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