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的光晕

    钱晓国

    

    “有蔬菜的静物画/和注视它的你/那么地静//那静物画中的种种色彩/以其自身存在的强度/震颤。/假如没有光/它们又能怎么样?//陌生人,我喜欢你/如此静静地站立/在你携带着的/光的强度里。”(麦凯格《画廊里的美少女》,傅浩译)

    《画廊里的美少女》是英国最优秀的现代诗人之一诺曼·麦凯格(1910~1996)的一首经典诗作。虽然麦凯格是一位现代派诗人,但这首诗却并不是一首纯粹的现代派诗歌,它具有古典玄学和现代超现实主义的味道。其意象和形式都比较新颖,而且语言平白如话,纯净如玉,细细读来,自有一番简淡优雅的韵致。

    “静”之一词在此诗中高频率的出现,并显示出不同的属性。“静物画”的“静”是客观对象的客观属性;“那么地静”的“静”是对“静物画”和“注视它的你”的形态的描摹。第三詩节中还有一个“静静地站立”,进一步强化了陌生人站立于“静物画”前默默注视的情态。“静物画”,静静站立的人,以及宁静谐和的画廊里的环境,共同营造出一种静谧如水的氛围。但这种“静”其实亦是相对而言的。即使是诗人用语言概念化了的“静物画”也不是纯然的静;因为“画中的种种色彩/以其自身的强度/震颤”,它既是在自然光线中震颤,也是在人的目光中震颤。说是在自然光线中震颤,因为没有自然光线,就没有绘画颜料的色彩,而且自然光线是时刻变幻的,所以“静物画”的色彩也“以其自身的强度震颤”。说是在人的目光中震颤,因为那位陌生人以其专注的目光注视着它;若没有欣赏者的目光,画又因何而存在?故而,“静物画”的“震颤”,极微妙地折射出那位观画的陌生人内心的波澜,就如诗人所言:“假如没有光,它们又能怎么样?”

    诗人麦凯格:古典与现代的交融

    “你”在看“画”,“我”在看“你”。全诗呈现出一种奇妙的三角关系。“画”是“你”的欣赏对象,而“你”又何尝不是“我”的欣赏客体!诗中的“我”是极其冷静地观望着画廊里的一切的。“我”对“画”的态度比较隐晦,既有欣赏,也有评判,这一点在第二诗节的前三行和后两行可以分别看出来,尤其是后两行诗句,“假如没有光,/它们又能怎么样?”这里有一个小细节,就是指物的代词由单数的“它”变为复数的“它们”。在“注视它的你”中“它”显然是指“有蔬菜的静物画”,而此处的“它们”则毫无疑问是指“静物画中的种种色彩”。有光,才会有色彩;没有光,也就没有色彩的存在。所以,“光”是比“色彩”的存在更为重要的一种“存在”。而且,对于“静物画”而言,种种色彩是其形体构成的基本条件。若是没有了“色彩”,也就谈不上了“静物画”的存在了。质言之,“光”是“静物画”存在的决定因素。自然界的光决定了“静物画”的物理性存在,人的目光决定了“静物画”的精神性存在,而后者恰恰是其艺术价值之体现。

    “你”如是观“画”,“我”亦如是观“你”,“你”何尝不是“我”眼中的一幅静物画!不过,“你”与画相比,仍有很大的不同,“你”是“静静地站立/在你携带的光的强度里”,从“携带”一词中,我们可以看出这“光”不是外在的光,而是“你”自身所拥有的光,这“光”充满“强度”,“你”是如此强烈地独立存在着,静穆,神圣,既炫人眼目,也震撼人的灵魂。所以,“我”才情难自抑地说“陌生人,我喜欢你”,这是无声的倾诉,这是默默的心语,笼罩在强光中的“你”又怎会知道?“我”犹如一个虔诚的信徒面对着那既亲切却又遥不可及的上帝。麦凯格在此诗中并没有说明“我”与“你”的性别,甚至我们也无法确定诗的标题“画廊里的美少女”中的“美少女”是诗中的“我”还是“你”。对象的不确定性,带来理解上的多义性,这本身就是现代诗的现代性的体现之一。

    人类的历史惊人地相似,诗歌也是如此。我国现代诗人卞之琳有一首流传甚广的名诗《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这首诗中的“你”“风景”和“看风景的人”构成了第一个三角关系。“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人”在桥之外的楼上。“你”眼中的“风景”可以是自然风光,当然也可以包括楼上“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风景的人”的眼里的“风景”可以是自然之景,也可以是桥上的“你”。或者说,看风景是假,看人才是真,彼此都是对方眼中最美的“风景”。该诗的第二个三角关系,即“明月”“你”和“别人”。“你的窗子”中的“你”对应前句中在楼上“看风景的人”,而“别人的梦”中的“别人”则照应首句“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像极了唐代诗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里的“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楼上的“你”分明是一个“心有千千结”的情思难解的妙龄女子,而女子倩影更是让在桥上看风景的那个男子“你”魂牵梦萦。与麦凯格的诗相比,相同的两首诗都流溢着浓郁的古典之静谧、温婉和含蓄。所不同的是,卞之琳的《断章》的“三角关系”虽然多了一重,但并不复杂难解,并且人物的性别极易区分。从诗的意蕴上来讲,《断章》最多由相思之情上升为哲学上的相对关系,而《画廊里的美少女》将现代的物理知识与艺术审美的特性完美地交融在一首小诗里,并且在“似情非情”的无声倾诉里将物与人的意义上升到哲学上的“存在”的高度,因而更耐人深思。波德莱尔曾指出诗歌创作的目的是,“到达陌生处”,或者也可以说,“看到不可见之物,听到不可见之声”。诗歌的发展,不是向着明晰处进发,而是坚定不移地向着遥远的未知之处。

    在《画廊里的美少女》一诗中,麦凯格并未蓄意表达什么,他只是将“画廊”从尘世中隔离出来,形成一个极度个人化的私密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有人在看画,有人在看人。人与物都是那样安安静静,静谧之美入眼入心入神。

    [作者通联:湖北安陆市安陆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