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地生存,诗意地栖居

    陈保亚 周志恩

    各位同学、各位家长、各位老师:

    大家好!

    非常感谢北京大学中文系给我一个难得的机会,在这里跟同学们再说几句知心话。

    今年正好是五四运动100周年。北大被认为是新文化运动的中心,是五四运动的策源地,北大因此有了特殊的地位,你们也有了特殊的身份:北大人。你们的父母亲也有了特殊的身份:北大人家长。国人对北大人有一种理想的期待,他们希望从你们身上看到北大精神。这是一种北大效应。你们已经被站立在一个特殊的平台,你们不得不有所表现,于是你们有了担当。你做好了,人们会说北大人就是不一样;你做不好,人们会说北大人不过如此;你做错了,人们沿着你人肉搜索到北大。那你说,我宁愿做一个不用担当的普通人,在母语写作中,像德国诗人荷尔德林所说的那样,诗意地栖居。你做不到。北大人的北大精神正在被期待。

    什么是北大精神?自由、包容、民主、科学、独立、爱国等等,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我所理解的北大精神,是对理性的认同。

    这里的理性是针对愚昧而言。理性让我们看清真伪,发现真理,不受蒙蔽。

    理性可以分为智性与悟性。智性更多地偏重逻辑分析,印欧人更擅长智性,他们提出了公理系统,率先建立了科学。悟性更多地偏重整体领悟,汉人更擅长悟性,把诗歌意境理论推向极致。早期的理性主义把悟性排斥在理性之外,让理性失去了洞察和领悟的力量。我们中文系的语言文学研究是一种极高的理性活动,包含了智性和悟性。

    五四运动以来,科技已经高度发展,微信支付等现代手段给我们带来了很多方便。但是这些高科技多数是来自向国外学习,而不是来自我们自己的理性活动。我们的理性还相当缺失。当前我们的学术不端、学术腐败固然让人担忧,但更让人担忧的是产生不良风气的土壤,这就是理性缺失的土壤。

    现代阿Q精神正在这块土壤上蔓延。有一次我的一位同学给了我一个名片,上面写着:某某研究所副所长(相当于正厅级)。

    如果当年《新青年》主编陈独秀教授还在,这无异于让他在名片上写上:北京大学文科学长(相当于正处级)。

    前一段时间网传一篇论文,作者论证说安阳师范学院已经超过了哈佛大学,因为安阳师范学院的历史、地盘、专业人数、学生人数、精神面貌等多个指标都超过了哈佛大学。安阳师范学院已经澄清,不是他们学生的硕士论文。其实安陽现象广泛存在,我身边就有人喜欢拿我们的GDP居世界第二来说事儿。好像我们已经远远超了欧盟、日本等发达国家,正准备拿下美国。我们用十多亿人的GDP去比美国三亿多人的GDP,有理性吗?我们算过人均GDP是多少吗?有人最近统计说,我国SCI国际索引论文发表量仅次于美国、英国和德国,超过了很多发达国家。我们为什么不去计算真正代表人类智慧的诺贝尔奖、沃尔夫奖?我们不愿意去计算,于是有些人开始在别的国家摆阔,随地吐痰,跳广场舞。这几十年来,我们经济发展速度确实很快,但我们的理性并没有得到多少提升,我们在很多方面甚至非常愚昧无知。

    我们常常埋怨大环境,其实环境也是人营造的。由于理性缺失,我们建立了各种评价体系和游戏规则。根据这些评价体系和游戏规则,爱因斯坦不配进入普林斯顿大学当教授,因为他的相对论发表时间早已超过了5年;屠呦呦也没有资格得诺贝尔奖,因为她的发表太少,也没有留学背景。由于这些评价体系和游戏规则,学术不再是分享创新和发现的乐趣,不再是写出有利于人类的传世之作,而是疲于发表、检查、评估和晋升,奔走于各种社会活动以获得一大堆头衔。最让人担忧的是,有很多人真正相信这些评价体系和游戏规则是天经地义的。一个民族的知识阶层中存在这种高层次的愚昧是非常可怕的,我们低估了这种愚昧所带来的后果的严重性。忽悠和被忽悠、欺骗和被欺骗,都是相辅相成的,都是因为存在理性缺失的土壤。

    同学们,你们将要到这样的土壤上去耕耘。为了生存,我们不得不遵守好些游戏规则,但我们应该明白这些规则并没有理性基础,条件成熟必须改变。来自理性的正能量不是赞扬和歌颂,而是担心和忧患。我们需要理性地生存。只有理性地去生存,我们才不至于迷茫,不至于被忽悠,不至于成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只有理性地去生存,才知道去担当什么。

    理性生存的最高境界就是诗意地栖居。从政从商也好,做研究做实业也好,如果没有境界,跟动物的生存方式没有区别,甚至不如动物。朱德熙先生是北大最具理性的学者之一,他曾说,做学术要有一点童心,要有味道。这就是学者的一种诗意的栖居境界。只有理性地去生存,才能够诗意地栖居。

    我曾经在不同的大学学习和工作过,我更喜欢北京大学,更喜欢北大的老师和学生,不是因为北大平台更高,也不是因为这里净土更多,而是因为这里有更多的理性碰撞。在你们听课时的眼神中我看到了质疑和困惑,在你们瞬间的微笑中我猜到你们原谅了我非理性的疏漏。课后你们拦截我提问,不让我吃饭,钻牛角尖,我看到了你们终极追问的精神,感受到了理性的力量。

    你们要离开了,我有几分难过。老师和学生之间的情谊并不平等,就像父母和子女之间的爱并不平等一样。在理性缺失的文革时期,有子女告发父母,但父母很少告发子女;也有学生揭发老师,但老师很少揭发学生。因为有了老师对学生的这份不平等情谊,当你们有这样那样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我会调出你们的相片和学习记录,回想课堂上的你们。今天,你们带着你们所理解的北大精神要离开了,我会思念你们,如果你们所理解的北大精神也包含着对理性的认同和坚守,或许对我的思念之情有一丝安慰。

    同学们,我们还会见面的!希望你们理性地生存,诗意地栖居!

    【解 读】

    北大中文系团委微信平台贴出陈保亚教授在北京大学中文系2019年毕业典礼上的致辞《理性地生存,诗意地栖居》之后,短短几天时间,阅读量突破10万人次,读者留言无数,精选留言后面的点赞都有上百个,个别留言甚至获得500以上的点赞。留言者中有不少陈老师的学生家长,包括作为家长的大学同行,有陈老师很多曾经的学生,更多的是对北大崇拜、礼赞的普通读者。一位老师在学生毕业典礼上的致辞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反响?这给我们带来怎样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