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子寻女婿》的奇趣

    

    在我主编的《中国民间故事经典》(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一书中,选录了出自鄂西北山村的一篇生活故事《憨子寻女婿》。它讲的是一个憨子男人出门给独生女寻女婿的趣事,乍看起来不过是一篇叙说乡间凡人小事的生活故事,可是仔细品读,却被它朴实幽默饱含奇趣的艺术魅力所深深吸引。

    情节主干是一个中年的憨子男人将他的独生女随口许给路遇的猎手、渔夫和郎中三个小伙子做媳妇,而且都订在当年八月十五上门迎娶。到了那天,三顶花轿同时上门抢娶一女,在无法应对的情形下,女孩子爬到门前水塘边一棵大树的树杈上躲起来,被猎手枪声吓得掉落水塘,渔夫急忙撒网捞起来却不省人事,这两个女婿不理后事双双逃离。那个会看病的乡村医生却情深意重地很快将女子救治,花轿抬走,于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民间故事本以情节构造的奇巧取胜,有的研究者将它的艺术特色归结为一个“奇”字,不无道理。通称为“民间童话”的神奇幻想故事,海阔天空地驰骋幻想,将宝物、法术、神佛仙妖和凡俗世界相糅合来编织故事,从而创造出如蛇郎、龙女、田螺姑娘、青蛙王子、董永遇仙等优美动人的婚恋故事,在口头文学园地传承不息。至于在世俗生活情境中来谈婚论嫁,就很难编出奇丽的好故事了。本篇却在主人公名号的“憨”字上做文章生发奇趣,先是让他路遇三个本领高强的小伙子,随口将一女许三家而生奇,接着是八月十五那一天三顶花轿同时来要媳妇以致闹得沸沸扬扬不可开交再生奇;最后,那女娃子于无可奈何中躲在树杈上掉进水塘乐极生悲;当那两乘花轿在人命关天之际双双离去时,第三个女婿却手脚麻利地一下子将不省人事的女子救活,塞进轿子喜结良缘。于是情节急转直下,以大快人心收场。全篇不到两千字,情节一波三折,大起大落,四五个人物登场,形象栩栩如生。

    本篇用鄂西北的方言讲述,富于泥土气息,朴实幽默而深含韵味。试以开篇中这位憨子男人同三个不相识的小伙子们的对话为例。

    这是他同打鱼小伙子的对话:

    走哇走,见一条大河,一个后生娃在渔船上打鱼。憨子央求打鱼的用船把他渡过去。船行到河心,打鱼的说:“这鱼好多。”憨子问:“在哪里?”打鱼的把网撒下去,打上来满满一网鱼。船壓得歪歪斜斜,憨子就帮打鱼的收鱼,边收边问:“你大哥船上也没得个帮忙的?”

    打鱼的说:“没本事,没人给媳妇。”

    “有本事,有本事。我有个女子,还没得婆家,给你当媳妇吧。”

    “咋不行,啥时候接?"

    “八月十五。”憨子岁数大,记性差,忘了把女子许给打猎的了。

    随后他见到猎人,问话是:“你这手艺高绝得很,屋里谁跟你过生活?”接着见到打鱼小伙子,他立刻变了一个说法,问他有没有人在船上帮忙;最后他同那个看病的小伙子搭话,却从“你这手艺有没有传人”来发问。同路遇的三个不同行业的小伙子拉家常,均见出日常生活情理,亲切自然;可是三句话不离本题,都是以探问对方有无妻室为目的,一句话就套出了他们的底细,将许婚的事很快订了下来。一女许三家,自然显得憨得可笑;可是他对三个本事高强的小伙子的由衷喜爱,还有他的快人快语办事决断,又使得这个山村农民大叔的形象纯朴可爱,叙说中趣味洋溢。

    作为一篇口头语言艺术佳作,它的用语,不论是对话还是第三人称叙说,都相当精彩,如最后一段:

    看病的见打鱼的捞起女子,忙掏出看病的家什,撬开女娃子的嘴,喂了一服药,拉一下手,按一下胸,几下子就救活了。

    吓愣了的憨子老两口,见女子救活了,上去就给看病的下跪,看病的拉住他们,说:“别这样,救人嘛,救的又不是别人。”

    说完,把女子往轿里一塞,吹吹打打地走了。

    短短的一段话,不但将这个乡村土医生娴熟救人的情景讲得活灵活现,字里行间还洋溢出小伙子爽朗自信和意外惊喜的神态;本属第三人称的讲述人的口吻完全同那位小伙子的神态融为一体,魅力夺人。这个结尾的叙说显得分外简短,可又深含余韵,耐人回味。

    我于1992年亲身经历了这篇故事的采录写定过程。故事讲述人孔祥诗,是湖北十堰市郊区的中年农民,采录者王崇书为文化馆干部。当时我在华中师大文学院任教,兼任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省民协按照中央文化部门编纂民间文学集成的规划,在十堰市举办民间文学省干培训班,他们两人都是被邀请参加的学员,我也作为辅导人员参与其事。这个故事由孔祥诗于一个晚间在宾馆门外的草坪上任性讲述,获得好评,随后就由王崇书记录写定,选编在《湖北民间故事传说集》中得以问世。写定时特别注重保持民间文学原汁原味,未作加工修饰。我曾在民间文学专业的教学中把它作为田野中采录写定民间故事的一个实例来运用,反应良好。

    由这篇《憨子寻女婿》,我不禁联想到在鄂西北这块肥沃田野上成长的小说家晓苏的短篇小说《酒疯子》。那位酒疯子于酒话中所隐含的对不良世风的尖锐嘲讽,这篇故事中的憨子男人以别出心裁的方式寻找快意女婿,于琐屑平凡的生活事相中捕捉人性的闪光,平中见奇,俗中含雅,两者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鲁迅曾说,民众讲故事就是小说的起源,又说那些善于讲故事的乡民就是“不识字的小说家”。新时期以来,我国民间文艺学家以多种视角来研究民间故事,对许多故事作民俗学、文化人类学的解读,确实让人眼界大开。但把它作为口头语言艺术的一个显要品种来探求其艺术特质和审美价值,并把它和中国富饶的作家书面文学及通俗叙事文学融为一体,作“三位一体”的深入探究,仍是一个薄弱环节。笔者多年致力于故事学研究,虽以探求民间故事的艺术世界为重点,受到刘锡诚等学人的关注与鼓励,仍深觉力所不逮,现选取若干具有代表性的故事佳作文本试行诗学解读,以求人们对这些常被漠视的泥土中的珠玉的珍贵价值提高认识,也许是一个有益尝试。本篇的着意即在于此。

    附:

    憨子寻女婿

    憨子的老婆生了个独女子,两口子喜欢得要命,拿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女子长到20岁,还没人來提亲,憨子两口子心焦闷倦。天夜里,老伴说:“儿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好大了,不能跟我们住一辈子,给他找个人儿吧。”

    憨子说:“咋不行。”

    老伴说:“找个有本事的。”

    憨子说:“我晓得。”

    天一亮,憨子带上干粮出门了。走着走着,来到一座山上,有一个青年猎人在打猎,拉弓射箭,一箭一个猎物。憨子想,这娃子本事大。凑上前招呼说:“你这手艺高绝得很,屋里谁跟你过生活?”

    猎人说:“我妈。”

    “那好,我有个女子,还没得婆家,给你吧。”

    青年猎人一听,喜得连连跪下磕头,问:“我啥时候去接?”

    “八月十五。”

    憨子定了女婿,喜颠颠地绕着道往回走。走哇走,见一条大河,一个后生娃在渔船上打鱼。憨子央求打鱼的用船把他渡过去。船行到河心,打鱼的说:“这鱼好多。”憨子问:“在哪里?”打鱼的把网撒下去,打上来满满一网鱼。船压得歪歪斜斜,憨子就帮打鱼的收鱼,边收边问:“你大哥船上也没得个帮忙的?”

    打鱼的说:“没本事,没人给媳妇。”

    “有本事,有本事。我有个女子,还没得婆家,给你当媳妇吧。”

    “咋不行,啥时候接?”

    “八月十五。”憨子岁数大,记性差,忘了把女子许给打猎的了。

    天黑,憨子住在客店里。半夜,女掌柜的得急病死过去,全家人哭得真伤心,憨子也心酸酸的。

    客店里正乱糟槽,进来一个看病的说:“让我看能救不?”他摸摸女掌柜的胸口,心还跳,找穴位扎了一针,女掌柜的睁眼了。客店全家对看病的千恩万谢,端酒炒菜,还请憨子陪客。

    席上,憋子见看病的有本事,长相也强,就想把女子给他。

    憨子问:“你的本事跟谁学的?”

    看病的说:“祖传的。”

    “不传别人?”

    “不传别人。”

    “你可好好教你儿子。”

    “我连媳妇都没得,哪来的儿子。”

    憨子高兴地一拍大腿,说:“咋不早说,我家有个女子,还没婆家,跟你配对吧。”

    看病的连忙躬身下拜,问啥时候去接,憨子也说八月十五。把打猎的和打鱼的事早忘记了。

    八月十五那天,打猎的、打鱼的和看病的都抬着轿子、吹吹打打来接人。憨子一急,把女子推到门外水塘里的一棵大树上。三家接亲的到了门口,憨子指着大树说:“女子只有一个,在水塘大树上,谁有本事谁接去。”

    三家接亲的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都往大树上瞅,见一女子坐在树杈上。

    打猎的气得没法,照着大树“飕”的就是一箭,这一箭,不打紧,吓得女子一哆嗦掉到水塘里了。打猎的一看出了人命,抬起轿子就跑。

    打鱼的见女子掉进水塘,拿出渔网就撤,把女子打捞上来,一看,死了,也抬起轿子就走。

    看病的见打鱼的捞起女子,忙掏出看病的家什,撬开女娃子的嘴,喂了以服药,拉一下手,按一下胸,几下子就救活了。

    吓愣了的憨子老两口,见女子救活了,上去就给看病的下跪,看病的拉住他们,说:“别这样,救人嘛,救的又不是别人。”

    说完,把女子往轿里一塞,吹吹打打地走了。

    讲述者:孔祥诗

    采录者:王崇书

    (选自《中国民间故事经典》,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

    刘守华,华中师范大学教授,中国民间文学专业博士生导师、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主任、《中国民间文艺学年鉴》主编,桂岳名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