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

    刘肖岑

    

    

    德国文人席勒曾在《审美教育书简》中指出,“只有当人充分是人的时候,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完全是人。”可见,游戏是人类的天性。对于儿童来说,尤其如此。众多游戏治疗学家一致认为“玩具是儿童的词汇,游戏是儿童最自然的语言”,游戏能够帮助那些经历过创伤的孩子获得成长与疗愈。

    为什么游戏有助于疗愈创伤?

    (一)孩子更容易通过游戏而非语言来表达创伤

    皮亚杰認为,儿童的语言发展是落后于认知发展的。婴幼儿需要借助于感知觉、动作以及具体形象的事物来认识和理解外部世界。玩具和游戏搭建起了具体经验和抽象概念之间的桥梁,它们是孩子思维活动的载体。因此,幼儿更容易使用游戏而非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心声。同时,创伤经历往往会以图像化与躯体化的方式储存于大脑的右半球,而孩子的右脑(擅长图像加工的脑区)恰好比左脑(擅长语言加工的脑区)更为活跃,且游戏也是以图像和躯体化的形式开展的,所以孩子能够更自如地运用游戏而非语言来表达创伤。比如,一个4岁的孩子可以轻易地选用硕大凶悍的摔跤手、懦弱无力的侏儒、英俊潇洒的白马王子三个人偶(图1)来表现难以言传的施虐父亲的三种复杂人格和经典的家暴循环模式(施虐时的残暴凶狠、祈怜时的卑微低贱、生活中的魅力无边)。

    (二)游戏带来的安全感与快乐有助于抵御创伤带来的危害

    神经学家麦克里恩提出的“三位一体的脑结构”理论认为,人类颅腔内有三个层次的脑,它们作为人类进化不同阶段的产物,按照出现顺序依次覆盖在已有的脑层之上(图2),即爬行动物脑(本能脑)、古哺乳动物脑(情绪脑)、新哺乳动物脑(理智脑)。心理学家贝利为三重脑匹配了三个简单的问题:本能脑总会问“我是安全的吗”,情绪脑总会问“有人爱我吗”,而理智脑总会问“我能从中学到什么”。在前两个脑的问题没有被满足前,理智脑是不上线的。当孩子们尽情自由玩耍的时候,他们的大脑就会分泌大量的催产素(促进情感联结和爱的激素)和多巴胺(传递兴奋和快乐的激素),这些化学神经递质不仅解决了本能脑和情绪脑的疑问,而且还抵御了由压力和创伤所引发的皮质醇大量分泌而带来的负面影响。因此,游戏治疗学家古德伊尔-布朗将游戏称为“创伤的消化酶”。

    (三)孩子可以在游戏中进行自我表达与探索学习,进而获得成长

    儿童中心游戏治疗的先驱亚瑟兰认为“游戏是儿童表达自我的自然媒介,就像鸟飞、鱼游一样自然”。在安全的游戏环境中,孩子们可以用玩具说出想说而说不出的话,做出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并且不会因此而招致惩罚;同时,他们还可以借助玩具玩出他们的经验感受以及在生活中需要应对的议题,并尝试使用自己的方式去慢慢探寻问题的解决方案。这能帮助孩子释放与宣泄情绪,表达与探索真实的自我,发展情绪调节、问题解决与压力管理能力,提升依恋关系、自尊水平、心理弹性、自我掌控感等。例如,玲玲通过绘制各种飞翔的事物,在自己心中架设了一座能与天上的妈妈沟通的桥梁。

    可以跟孩子谈论死亡吗?

    (一)不要回避孩子有关亲人离世的疑问

    亲人离世是一件非常令人伤心的事情,而成人对待死亡的态度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孩子的认知和心理健康。若成人认为死亡是一件非常黑暗可怕的事情,不愿意去提及或面对,那么孩子也会对死亡持有一种极为负面的态度,会非常惧怕和排斥跟死亡有关的事情。死亡是孩子在成长过程当中必须学习的知识,只有当孩子正确地理解了死亡之后,才能懂得尊重生命。因此,当孩子有疑问或是碰到恰当的时机时,成人可以使用合适的语言以孩子能够理解的方式来谈论死亡,譬如借用植物的生长与凋零来比喻生命的周期。但不要跟孩子说“妈妈睡着了”或“妈妈出差了”这样的话。因为如果将死亡比喻成睡觉,那么可能会让孩子混淆死亡和睡觉的概念,导致孩子害怕睡觉或恐惧一睡不起。而如果说妈妈出差了,孩子就会一直盼望着妈妈回来,时间久了孩子会认为离去的亲人根本不顾及自己的感受,并产生强烈的不安全感。另外,许多学前儿童会将亲人的死亡归罪于自己,特别是那些经常受到批评和指责的孩子,他们会认为是自己不乖,做错了事情才导致亲人离其而去,这时一定要及时地向孩子作出澄清和解释。

    (二)允许孩子表达悲伤与哀思

    心理学家勒温在场动力理论中指出“当人们的内部心理需求无法得到解决时,就会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这便是我们为何总会对受到压抑的想法念念不忘的原因。因此,当孩子提及亲人的死亡时,我们不应压抑孩子的想法与情绪表达,而是应当真诚地回答孩子的提问,并尽可能地温情陪伴孩子,为其提供安全感,同时,在孩子发泄与表露真实情感与想法时,充分地与其共情。心理学家韦勃撰文指出:“在亲人过世后,许多孩子都希望与人分享他们的故事。他们可能希望告诉别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在哪里获悉了死亡的消息,以及这样的消息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讲述故事本身就是一个疗愈的过程,而聆听他们的故事就是成人能够帮助孩子的最好的办法之一。”另外,保留对亲人的回忆和亲人留下的纪念品以及一些仪式化的纪念活动对孩子来说也非常重要。例如,在电影《网络迷踪》中,母亲逝世后一直与父亲相依为命的女儿突然失踪,父亲在辛苦寻找女儿的过程中逐渐发现了孩子与自己心存芥蒂的根本原因——他总是回避跟孩子谈论已故的亲人以及自己的感受,所以父亲在成功救回女儿后不再掩饰自己对亡妻的思念与缅怀,这也使女儿最终获得了慰藉与幸福。

    应对丧亡的疗愈游戏有哪些?

    (一)纪念仪式

    由游戏治疗师贝达德-比德威尔开发的“纪念之花”是一种经典的缅怀类游戏。在游戏中,治疗师请孩子张开双手,分别在两种颜色的纸上勾勒出两只手和手腕的轮廓,并沿着勾线剪出手的形状,接着请孩子在剪纸的右手掌中写下或画出一段与亡故者的美好回忆,并在每一个右手指上写下或画出一种与之相伴的感受,然后在左手掌与手指上写下或画出“自己此刻的感觉如何”(在手掌与手指上写或画的内容可以根据孩子的年龄进行调节,成人可以协助低龄儿童完成作品)。完成之后,将每张剪纸对折,在手腕处用胶带粘贴,用笔把每个手指往外翻卷成花瓣,将胶水淋在花瓣上,用金粉亮片等予以装饰,做成纪念之花的形状。多次重复本活动,可以制作出许多五彩的花朵。如果将这些花与亲人的照片放在一个相框内,便可以得到一个充满回忆的温馨花园。

    由“明亮的斑点”公司制作的“记忆花园”丧亡愈合卡也是一种帮助丧亲儿童疗愈创伤的工具。这套游戏道具是由65张句子完成提示卡牌组成,它不仅以美丽花园的形式展示了生命的自然周期,同时还通过引发孩子对“我最快乐的回忆是……”“我将永远记得……”等问题的思考,帮助孩子表达对逝世者的思念,并使其在情绪释放的过程中得到疗愈。另外一些仪式化的活动,比如放飞蝴蝶、送花写信、回顾照片、播放亲人喜欢的音乐等,都可能对疗愈丧亡创伤具有类似的作用。

    (二)隐喻故事

    故事中的隐喻也叫暗喻,是将一个事物当作另一个事物,如“罗密欧是太阳”。佩罗在《故事知道怎么办》一书中提到:“故事犹如通往孩子内心的幽径,故事中的隐喻可以作用于孩子的心灵,让他们的行为发生正向的转变。如果一个故事以充满想象力的方式如实呈现孩子的心灵状态,并带着爱和鼓励,提供一种解决方案,或提供一个看待事物的新视角,孩子就会接收到故事中的讯息,令人惊喜的改变会由此而发生。”一些隐喻故事,例如“蚕宝宝破茧成蝶”“小溪化为蒸气后变成细雨获得重生”等,可能有助于缓解孩子的丧亲之痛。而如果教师能将隐喻故事与生活中的过渡性客体(能为孩子提供安全感和情感慰藉的物品,通常是质地柔软且与母亲有关的物体)相联结,那么可能会为孩子提供更强大的精神依托。譬如,佩罗在书中提到一个名叫秀雅的5岁女孩,在其家人被杀害后,老师讲了一个“爸爸妈妈从天堂给秀雅送小娃娃的故事”,然后巧做安排,让秀雅在第二天醒来时真的发现了这个来自天堂的礼物,从此秀雅便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另一种与隐喻故事相关的游戏技巧是“互相说故事”,即请孩子讲述一个故事,教师在倾听的过程中找出故事的主角以及未解决的问题,然后由教师再重新说一遍故事,并将故事的结尾略加改动,使其变得积极阳光且有助于现实问题的解决。例如,母亲过世后,玲玲多次提到“‘海的女儿嘴上不说,心里却记着”,这其实是一个非常棒的隐喻,恰好折射了她虽然对母亲无限怀念然而却很难向人言传的困境。在这种情境下,教师不妨重新给她讲述一个新的“海的女儿”的故事,在新故事中美人鱼通过某种方式向他人吐露了自己的心声,并且因此得到了诸多疼爱她的亲朋好友的理解、关照与祝福。

    (三)艺术表达

    除繪画之外,许多艺术表达方式也对创伤具有疗愈作用,比如“培乐多/彩泥表达性美术活动”。游戏治疗师哈德利在接待一位癌症患儿时,孩子提到了自己对死亡的恐惧,当他的焦虑感提升到一定程度时,便停止了谈话,然后立刻用彩泥雕塑来延续他的话题,并将剪裁好的精致的天使装饰在他的彩泥上。所以哈德利认为这样的彩泥游戏可以减少孩子焦虑难安的感觉与想法。

    另外,在孩子的情绪回复到比较平静的状态时,与孩子关系亲密的成人(教师)也可以尝试单独跟孩子玩“订做爸爸/妈妈”的游戏,即用毛毡和其他的装饰材料制作符合父亲或母亲形象的玩偶,并在玩偶衣服下感觉产生的地方贴上各种“感觉拼贴”(可使用特定的颜色或形状来代表特定的感觉,如黄色=快乐、蓝色=悲伤、高兴=笑脸、难过=愁眉苦脸)。在制作玩偶的过程中,教师可以跟孩子积极而充分地谈论孩子对爸爸/妈妈的情感与想法。如此一来,孩子便有了一种新的方式来抒发自己的思亲之情。

    需要说明的是,如果我们希望游戏能对孩子的创伤起到疗愈作用,我们首先应当接纳孩子的各种感受,为孩子提供一个安全且自由的玩耍空间,并尽量由孩子主导自己的游戏,使其在内部自发动机的指引下表达情绪、解决问题,从而获得成长与发展。

    注: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8BSH130)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