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对抗现实的力量”:胡学文小说影像改编中的现实光影

    胡学文常以独到的构思和老练的笔法将日常生活中那些随处可见的事实与细节以令人触目惊心的方式呈现出来。在影像化时代的今天,胡学文的小说为诸多导演所青睐,根据他的小说改编而成的电影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在“60后”作家群体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通过影视改编,他笔下与现实进行对抗的坚韧力量得以更加直观地传达给大众。迄今为止,胡学文的小说已经有十部完成了影视化进程,其中,根据《婚姻穴位》《大风起兮》《向阳坡》《奔跑的月光》改编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跟踪孔令学》《向阳坡传说》《一个勺子》上映后引起了较为广泛的关注。电影延续了小说在荒诞中挖掘生活真相的方式,通过对一系列执拗的西西弗斯式主人公的塑造,将原作中柔软人心与坚硬世界胶着对抗的精神和意义进行了影视化表达。此外,出于不同艺术种类审美和要求的差异等原因,众导演在胡学文小说影像改编的过程中不约而同地采取了“温情化”处理,在保持原作精髓的基础上为其增添了一丝暖色。

    一、无妄之难:在荒诞中挖掘现实的真相

    综观2004年由胡学文小说《飞翔的女人》改编的同名电影、2005年由《婚姻穴位》改编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2011年由《大风起兮》改编的《跟踪孔令学》、2012年由《向阳坡》改编的《向阳坡传说》、2015年由《奔跑的月光》改编的《一个勺子》,这些电影在故事模式上具有一定的类型化特征,它们如同一出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充满了荒诞感。故事中的主人公在各自的无妄之难中挣扎突围,不但以一场意外打乱其生活节奏,而且以连锁反应的威力使其生活方向完全脱离掌控,在看似荒诞不羁的意外遭遇背后,实际上隐藏着变幻莫测的人性秘密和蚀骨噬心的生存真相。

    《飞翔的女人》中农村女性荷子在一次牲畜物质交流会上不慎将年幼的女儿丢失,为了找回女儿,她与丈夫耗尽家财、奔波各地。但这份决不放弃的母爱非但没有得到众人的理解与支持,反而导致夫妻二人情感生出间隙。骗子和人贩子也趁火打劫,不仅骗走荷子卖血筹备的钱财,还将其拐卖至偏远乡村,历尽磨难逃出来的荷子作为受害者亲自举报人贩子却屡屡碰壁。《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中的刘好人如其名,本分憨厚,见义勇为救下被“野狼”欺负的贺文兰。贺文兰主动提出与刘好结婚,而真相竟是因为已怀有身孕。此后贺文兰理直气壮地婚内出轨与“野狼”私奔,并且留下儿子让刘好代为抚养。《跟踪孔令学》中兢兢业业的语文老师孔令学因为一次对不遵守课堂纪律的女学生的教育而牵扯出令人啼笑皆非的跟踪事件。为人师长的孔令学不仅没有得到作为教师应得的尊重反而被女生的混混男友威胁。为了保护家人安全、摆脱混混跟踪,孔令学费尽心力却被妻子猜测怀疑,自己也不幸患上了中度焦虑症险些被学校辞退。《向阳坡传说》中马达执着于人为狗送终守墓不合常理、狗不能跃居于人之上享受人才能够拥有的待遇而与家人、村长、煤老板抗衡,要求收回自己的土地,却再三遭到家人和村民的阻挠和劝诫。匪夷所思的葬狗事件在金钱的护佑下成为众人眼中的合理事件。妻子为了钱心甘情愿甚至兴高采烈地每天打扫狗墓、村长屡次警告马达不要不识好歹、村民们为着马达一家获得守狗墓的美差而艳羡不已,马达却每天被噩梦缠绕险些妻离子散。《一个勺子》中拉条子外出偶然被傻子尾随至家门,多次尝试驱逐无果后出于善意只能暂时将其收留下来,不曾想却给自己招致祸患,上门认领傻子的骗子们非但没有因为假冒行为感到任何心虚,反而理直气壮抱怨拉条子没有看好傻子,三番五次对拉条子夫妇进行威胁并骗走其钱财。明明自己才是受骗者、被害者却被村长当作以傻子谋取私利、违法乱纪、没有被教育好的败类村民,从想方设法撵走傻子到千方百计寻回傻子,拉条子朴素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被彻底颠覆,最终自己成为一个既清醒又糊涂的“傻子”。

    这些电影无一例外地都将国内底层民众的生活作为叙述的着力点,无论是尘土飞扬的乡村小镇,还是走街串巷的城市一隅,电影故事的地点和场景设置都无限接近现实生活,充满浓郁特色的当地方言、茫茫人海中的普通民众、鸡毛蒜皮般的零碎事件,电影仿佛是随意截取一段段日常生活、不加修饰地搬上银屏,真实感接通了每一位观众的神经。然而,电影中“闹剧”般的故事似乎又脱离了生活实际,远在我们的日常之外。主人公们戏剧性的经历跌宕起伏,使人啧啧称奇。由胡学文小说改编的电影将真实与虚构无间隙地捏合至一起,高度还原的生活场景实现了将故事的离奇性和荒诞感削弱乃至消解的效果。剥开荒诞情节的表象,其内里所包裹的生存经验又真实得令人触目惊心。荷子寻女过程的一波三折、孔令学的被意外跟踪和威胁、马达经历的为狗哭丧守墓、拉条子与傻子的恩怨纠葛,这些虽远在普通大众的日常经历之外,但荷子失女的心痛和被拐卖的愤怒、孔令学守护家人的坚定和用尽计谋的焦虑、马达为狗守墓的不甘和与人周旋的无助、拉条子被误解的无奈和被威胁的恐惧等种种心绪,确实存在于每一个人的社会生活经验之内,因此轻易便能够引发共鸣。电影荒诞的寓言巧妙地折射出当代社会的现实镜像,当意外接踵而至,贫穷和软弱成为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当人心与人心发生碰撞,通常难以再从常规的角度对道德和底线进行考量;当发出反抗和抵死挣扎时,苦难非但不会消退反而可能愈演愈烈。电影中的真真假假密切交织,荒诞和真实融为一体,生活的真相与要害透过悲喜交加的故事若即若离地暴露至观众跟前,并留下可资回味与思考的余地。

    二、一腔孤勇:小人物与大环境的胶着对抗

    在胡學文的小说中,“西西弗斯式”的主人公们贯穿于每一部作品中,他们经历了出人意料的磨难,积极地寻求自救的途径和方法,却如同陷入泥沼一般,愈是挣扎反抗愈是泥足深陷。他们凭借一腔孤勇,维持着心目中朴素的价值和信仰,作为一介籍籍无名的小人物,看似螳臂当车般地与整个大环境进行胶着对抗。对此,胡学文曾经自称:“我笔下有不少执拗人物,但不是为了执拗而执拗,而是叩问世界的方式,也是小人物常可依赖的武器。如果没有这一点,只剩下被污辱被损害的形象,还有什么光亮可言?”[1]依据胡学文小说改编的电影,虽然都有所改动,但故事主人公们执拗地选择对抗的特质均得到了不同程度的保留。

    胡学文所塑造的人物大多耿直、憨厚、善良,一旦认定某一方向便会一往直前,自身与所对抗目标之间的悬殊差距往往被他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些“一根筋”的人物文化水平可能不高,但对于底线和原则有着近乎冥顽不化、不通情理地坚守,也正因此,我们才能够感受到他们与现实对抗的激烈、悲壮和崇高,他们的对抗行为本身和西西弗斯在斜坡上滚动巨石一样具备了更加形而上的精神意义,显示出生命的尊严和自我超越。在荷子看来,丢失女儿便应不遗余力地寻找,任何困难都不足以成为放弃的理由,荷子的坚持与周围人所谓的善意劝告、不理解以及冷漠形成鲜明的对比。此外,在寻找女儿的过程中,荷子将对亲生孩子的爱延展至对所有被拐骗儿童的关怀,不告倒人贩子誓不罢休的坚持上升为对真理的追求和守护。随着故事的展开,种种颠覆了的是非因荷子的执拗而逐渐得以修正。《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中的刘好因为过于善良而趋向软弱,在经历了被贺文兰欺骗和背叛后,见到陌不相识的晕倒路人依旧不顾劝阻地选择营救,并拿出多年积蓄为其垫付医疗费用。在讨回费用的过程中,急切与焦虑都无法使其变得强硬,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似乎已经成为其生命中的本能。怀着懊悔的情绪继续助人的举动,这看似矛盾的行为,既是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讽刺,也是对坚守道德底线的称颂。《跟踪孔令学》中孔令学对于自身职业有着强烈的认同感,但混乱的校园氛围使其讲课的热情得不到学生的回应。在陷入“跟踪事件”后,孔令学不得不与混混对峙和僵持,明明只需答应混混不为难其女友,只要解释一句自己并没有刻意为难其女友,便可以摆脱混混的跟踪,但孔令学宁愿选择以威胁抵制威胁也绝不松口。在他的观念里,与混混同流合污是其不能容忍的底线。此外,他宁可清贫也不愿像其他老师一样私下开辅导班,宁可被妻子误解也坚持隐瞒被跟踪一事避免其担忧,宁可为难自己也绝不主动伤害混混,种种看似愚昧的坚持让观众在嗤笑过后陷入沉思:孔令学到底在坚持什么?其行为背后彰显着何种意义?《向阳坡传说》相比原著融入了更多的魔幻主义色彩,马达坚持要回土地、驱逐狗尸的行为从表面上看是因为被狗的灵魂纠缠不休,但其实人化了的狗象征着人类与动物的错位。马达的坚持是在为自己去除心魔,更是为村民捍卫尊严,金钱至上主义在影片中遭到了强烈的抨击。《一个勺子》中拉条子好心办坏事,在无限的麻烦与自责中陷入精神困顿,他屡次问自己、问妻子、问大马哥,为什么寻上门来的人要争抢一个神志不清只会吃喝的傻子?在驱逐、收留、送走、寻找傻子的每一环节中,他都得不到认同和理解,善与恶的标准到底是什么?是非对错如何判断?拉条子疑惑不解,对傻子绞尽脑汁的寻找暗示着其对真理的执着追寻。

    《一个勺子》的导演陈建斌在采访中评价小说《奔跑的月光》时称:“这部小说讲的是我们在跟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价值观和整个世界作斗争”[2]。不仅是这部小说和电影,《飞翔的女人》《跟踪孔令学》等无一不是与自我斗争的寓言,小人物与大环境的胶着对抗暗喻着生命对个体、对群体精神意义上的审视,而主人公们一腔孤勇式的对抗象征着更高层面的生命超越,“生命超越是一种精神超越,一种信仰、态度、理想、希望,同时更渴望摆脱自身内在的限制,本质上是人面对一个异化的世界既无能为力又心有不甘的产物,表达着人不满足于不完美的生存状态而渴求完美、升华的追求。生命超越存在于各种话语中,但就人的生命本身而言,积淀着人类代代相袭又生生不息的内在诉求,人类永恒不灭的情结”[3]。在此意义上,主人公们执拗地对抗行为使电影的主题得到升华。

    三、花开两朵:影视改编的“冷”“暖”兼顾

    影视与文学作为两种不同的艺术种类,虽然在主题意蕴和表达特点上存在相通之处,却也无法回避受众不同、传播方式等诸多区别。相对于小说文本,电影更加直观,这不仅在于电影所使用的是形象、逼真的图像语言,还在于它通常将文学作品中艰难、晦涩的部分进行解读和转化,以提高观众的接受程度。一部被普遍认同的电影,在创作之初就已经将观众的审美倾向和观影心理纳入考量范围。

    在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中庸之美”“团圆结局”已经深入国人文化审美心理,中国古典小说中还出现了才子佳人相见欢、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奉旨完婚大团圆这种相对固定的思维和创作模式。不同导演在对胡学文的小说进行影视改编时,也通过修改故事结局表现出这一传统文化倾向。在《飞翔的女人》原作中,荷子的丈夫中途放弃寻找女儿并要求荷子结束寻找和他一起回家过安稳的生活,二人无法达成协议之下只能选择离婚。丈夫很快再婚,只剩荷子一人坚持,而且历尽艰辛依然没有找到被拐卖的女儿。电影版中荷子的丈夫并未再娶而是留守在家,荷子的坚持不懈也有所回报,终于将女儿寻回、将人贩子送入牢狱。小说《婚姻穴位》中刘好在經历两次情感失败后终于觅得可携手一生的良人,但突遭车祸丧失生命,刘小好也始终没有叫出“爸爸”承认刘好的父亲角色。《婚姻穴位》电影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在冯巩的改编下成为一部都市轻喜剧,尤其是结局部分,刘好虽然遭遇车祸但有惊无险,并且因祸得福终于间接得到了刘小好一声“爸爸”的认可,相比小说平淡中难掩压抑的风格,电影处处透漏着冯氏幽默,与此同时传达出好人终将有好报的信念。小说《大风起兮》中语文老师吴卫在被学生的混混男友跟踪后,选择以恶制恶,动用另一波混混却遭遇讹诈,其侧重点在于描摹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冷淡隔膜的关系;而改编后的《跟踪孔令学》虽然同样呈现了小人物生存的无助和无奈,但主演范伟诙谐的演绎部分消解掉了主题的沉重感。结尾处孔令学继续教学生涯,课堂上为睡着的学生盖衣服的行为既可以理解为向现实无奈地妥协,又可以理解为与学生达成和解。开放性结局给观众留足了想象空间。根据小说《向阳坡》改编的电影《向阳坡传说》增添了魔幻主义色彩,身着西装的狗魂的屡次出现、向阳母亲突然患病后成为剪纸高手并可悬浮空中等情节强化了故事的传奇性,现实批判意味也因此略有削弱。影片最后,马达放弃与村长、老板等人因狗墓展开的拉锯战回归生活的正轨,妻子重新回到马达的身边、狗墓在父亲的操作下被炸毁和拆除、哑巴儿子一夜之间忽然开口说话、黑心的煤老板得到法律的制裁、愚弄村民的村长离奇失踪,一切恢复平静。小说《奔跑的月光》中宋河的儿子没有获得减刑,为给儿子争取减刑送出去的钱也没能全数要回,被冒充傻子亲属的几拨骗子讹诈后,宋河陷入精神迷茫的境地无法自救,在一个月亮高悬的夜晚彻底迷失了回家的方向。由陈建斌改编的电影《一个勺子》虽然在结局处以拉条子一身傻子的装扮被孩子们殴打戏弄保持了原作的现实批判意味,但拉条子不仅从大马哥手里要回了全部的五万元现金,而且得到了儿子减刑的好消息。其生活在接二连三的打击后终于出现一丝温情和亮色,多少使观众凝滞的情绪得以缓解和慰藉。

    电影的上映不同于小说的出版,除了观众的接受程度,还要面临更加严格的审核制度。导演和编剧在对胡学文的小说进行改编的过程中,既保持了原作对现实的揭露和批判色彩,将原作与现实进行对抗的那股顽韧力量进行了更大范围的传播;同时又以“温情化”的处理方式在电影的“冷”基调中融入一抹抹暖色,甚至可以说,电影提前将对抗后的理想效果呈现给了观众,肯定了胡学文小说中对抗力量的有效性,在揭开现实、人性的丑陋真相后,尝试进行修正和弥补,传达给观众失望而不至绝望,希望尚且存在的乐观情绪。

    影视化改编对于胡学文而言是一把利弊皆存的双刃剑,对此,他也曾明确表示小说和影视是分别属于作者和导演的不同作品,不可混为一谈。胡学文的小说能够得到导演的青睐并成功完成影视化改编,离不开其主题的厚重和可挖掘性,他的文字与当下社会现实血肉相连,极易引发观众强烈的共鸣性体验,他在怀疑和拷问人性的同时又不失信任,以一个个执拗的好人形象来捍卫道德的底线和人性的尊严。这份情怀在由小说改编而成的电影中得到了延续和扩展,并且以一种相对轻松和易于接受的形式走进大众视野,在带领观众与小说作者一起发现现实冰冷无奈的同时,导演和编剧也以回避或重塑的形式给观众温暖的加持。胡学文作品中所呈现的现实光影在电影中依旧存在,小说和影视分别以各自的方式表达着与现实坚韧对抗的力量,给予受众有所不同又相融相通的体验和启迪。

    参考文献:

    [1]胡学文.我们为她做点什么吧[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14:289.

    [2]《一个勺子》成大热门[EB/OL].(2014-11-12)http://news.163.com/14/1122/03/ABKI04SO00014Q4P.html.

    [3]孟湘.生命超越:文学最深层的永恒主题[ J ].徐州师范大学学报,2009(4):47.

    【作者简介】 吾布力咯斯木·买买提,男,新疆尉犁县人,新疆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文学及文化研究。

    【基金项目】 本文系2020年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新疆项目“传播与新疆南疆乡村振兴研究”(编号:20XJJC860001)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