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玛尔河的生命里程

    王宗仁

    

    每次攀上世界屋脊青藏高原,我照例会有一种抵达天空的虚幻感觉,双脚一下子变成翅膀似的。同时也真真切切地生发一种心满意足的自豪。我当然清楚,有多少人像我一样在这个高度上踩碎了白云,可我仍然要炫耀一番:这时候你平视四周,比站在地面仰望,天空似乎更高、更空、更深。是存在的空,是大中的小,唯我真的还是我自己。这时我多么想把自己揉进云里去!我再俯视青藏公路,每一辆行进的汽车都变成了蠕动的黑甲虫。我突然觉得太阳像一枚正在渗油的蛋黄,正穿破云层在吃力地下降,移动。我好紧张,太阳分明与我只隔着一朵云,我伸手就能撕下一片阳光装进衣兜。不知什么时候我乘坐太阳云果然降落在了一座桥上——其实我一直就站在桥上,这里的海拔是高,但是我明白主要还不是脚下的高度,而是精神上的。如果你不是精神上向远方眺望,即使真的到了太空,仍然看不远。

    楚玛尔河公路桥,长江源头第一桥。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条河是重复的,桥也如此。和它近在咫尺的沱沱河桥,被人们誉为江源姊妹桥。楚玛尔是藏语,意为红水。“红水”的含义,佛语为吉祥如意。我们有太多的理由相信,从这两条河的浪涛里舀一勺水,会把我们浑身洗涤得比干净还要纯洁。

    21世纪初,一个刚刚复苏的春天,我驱车去拉萨途中,特地缩短了跋涉的路程,在楚玛尔河停留三天,解读这座桥。一个时代的到来,都续写出上一个时代的新篇。桥头的斜坡上有一块削磨得光滑平面的石头,上面用红漆刷写着“限速40公里,海拔4.46千米”。我踩着桥面不蹭脚的石子走了几个来回,又钻进桥洞看了又看,既关照它通体的阳光,也察看挤在它石缝间日渐枯萎的不老草。甚至连不经意间长在桥洞某个角落里一棵不知像石头不是石头、像树根也不像树根,有人称它很可能是从可可西里顶头流来歇脚的过路客,注定不久就会消失,我也不放过。就是对这个“过路客”,我轻轻伸出鼻尖闻了许久,好亲切啊!我在桥上站着,不时总有汽车碾过,车轮下的桥面像一幅油画布,卷起又展开。砌在桥上的石子发出或悦耳或刺心的响声,它们组成的交响曲,化解了我因为缺氧给身体带来脆弱负担,使我的生命坚固起来。

    我的心在清亮的流水里颤抖,轻轻溅落。如果我不能把几十年间我亲历的这桥今天的伟岸与昔日的简杂,展现给未到过青藏高原的朋友,那么就枉跑了上百次世界屋脊。于是,我走上桥头的一座山包,轻声地告诉远方的同志,也告诉太阳:谁拥有楚玛尔河的浪头,谁就是有源头的人!

    我有意和桥拉开适当的距离,在桥头找了一个可以通览大桥全景的位置,站静,细瞄。

    我的心情异常放松,有一种享受生活的难以言表的舒畅。每个人都有被幸福陶醉的时候,在缺氧的高原也不例外。岸上的草坡刚刚披上茸茸衣裳,瘦了一个冬天的河水也开始变肥,好像躲在太阳里哗啦哗啦的涛声把我浑身冲洗得酥酥的畅爽。河水清亮找不到一点发脾气的模样。河流比秋天冬天干净了许多,河势不紧不慢弓着腰从高处流来,快漫到桥洞时,打了一个回旋后,就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快穿过桥洞急奔而去。其实,它不管流程多急多远,每朵浪花的根都在桥下面的旋涡里。我双手背在身后,像农民用踏步丈量地亩一样,从桥这头步到桥那头。我观赏大桥的壮美,找寻创作灵感的触发点。我看到草原和群峰朝远处退去,楚玛尔河从中间流来。远处的河在高处不可涉,更远处的山峰挂在唐古拉山不可登!从站在桥上那一刻开始,我就仿佛进入了一个梦幻世界。这座崭新的公路桥在初升的阳光照耀下,更显得宏伟、壮美。桥面上那些什么?挤着耳朵把脑袋或屁股结结实实地砌进水泥之中,像铆钉一样坚固着大桥。上面再铺一层沥青,分明是给这些“铆钉”穿上了一件美丽的衣裳。平日,不管到了什么地方,我总觉得自己的目光和思维有太多的限度,可是站在楚玛尔河大桥上,我顿觉心欢眼阔。因了这座桥,楚玛尔河更像楚玛尔河了!也因为有了这座桥,我们能看到更远方的远方了!

    我踏步估量桥长约200米多,加上两头的引桥,长度几乎增加了三分之一。桥面结实宽坦,并行两台汽车也互不干扰。齐至我腰的护栏像窗棂一样规整透亮。八根水泥灌浇的桥柱,双人合抱也难以并接手指,它们岿然稳定地挺立于激流里。殘留在立柱上面流水漫过沾着草屑的印迹,说明曾经也许就在昨夜激流冲刷过它。大地再倾斜多少度,河流再下滑多么深,这座桥都这样不动声色地站立着!因为那桥墩里面醒着一个修桥架桥士兵的身躯……

    楚玛尔河公路桥从1954年通车至今,不含修修补补的“小手术”,有记载的大规模改建扩建共四次,每次工程都镂刻着时代变新的印迹。老的皱纹被蒸蒸而上的朝霞淹没。修桥的战士注定是刷新高原面貌的赶路人,江源的冻雪还凝在眉梢,羌塘的寒风又落满了他们的行囊。生活总是被他们点亮,再点亮,而他们一直在凄风冷雪的深夜苦战。楚玛尔河位居被人们称为“生命禁区”的世界屋脊中心地带,年平均气温零下6摄氏度,空气中的含氧量不足海平面的一半。人空着手走路犹如在平原身负50斤的重量。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年初夏,修建楚玛尔河公路桥的一支部队,顶风含雪驻扎河边,在桥头一块裸露着冰碴的地上撑起了军用帐篷。凛冽的暴风雪怒吼着卷起砂石像一匹野马,肆无忌惮地从空旷的可可西里迅猛而来,沿着楚玛尔河漫无边际地狂奔而去。白天战士们施工时狂风、野寒来添乱,夜里战士们加班它照样偷袭工地。工地上没有消停的日子。那几顶用粗壮的铆钉楔入冻土地固定着的军用帐篷,虽然一直在狂风里东摇西晃,却并不随风离地。环境恶劣这只是其一。二,部队的施工设备和技术还没有完全摆脱肩扛臂拉的重体力劳动,几台推土机和几十台自卸车,外加铁锹、洋镐、小推车和扁担竹筐什么的,都是官兵们必不可少的“常规武器”:“一双手和一条命,自力更生样样行!”

    江河源头的暴风雪,千年来一直那么放肆地暴窜着,千年后也许仍然不会收敛他的蛮横,甚至有时还要陡野三分。不必惧怕。桥梁工地上的火烫炽热准能熔炼它。这是一年中仅有的两个月无霜期,施工的黄金时段,冷月寒星当灯盏,雪花飞舞催人暖。曾记得为了竖起一台钻机架,全连百十号官兵轮番出征。凭体力拼,当然有智慧巧取。战士们手拉手站在齐腰深的河浪里,围成人墙阻截激流。冰冷的河面落满汗滴,热汗与冰碴相融交汇,河面盛满了暖色。河水以一种新的姿势流淌。高高竖起来的机架,是支撑世界屋脊的擎天柱。战士们的呼吸随着河浪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