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奇普里

    在草原上骑马不太怕迷路。一是草原空阔容易看得远,一缕炊烟,一顶帐篷,十里八里就找准了方向;二是果真迷了路,只要座下有匹马子,信马由缰地把生与死全交付于它,总会由它寻得人家。

    那年我下乡去传达“文件”,就真正地迷过一次路,因此到过一个藏语叫“衣奇普里”、译成汉语该叫作“地角”的地方。

    那天我上路时已经感冒,发高烧,目的地是公社向正西方向的美吉草滩。四个小时的路程走了不到一半,逢上暴风雨挟着带电云,兜头浇了个透身透心透底的水淋淋不消说了,还险些被两个近在咫尺带电云的炸雷召进天国!

    带电云,是青藏高原上独有的一种自然天象。远看似云,近看若雾。飘忽不定,轰然雷阵!牛、马、人、羊……凡高出平地的任何突起物,于一声闷响中电光一闪,便遭雷殛,煞是吓人。这种带电云常常与暴风雨相伴相行,让你始终在大的恐惧中觳觫震颤……

    我被这恐惧所罩聚,烟雨迷雾中早已不辨道路,雨声惊雷又吓破了苦胆——人在哪儿心在哪儿马在哪儿已全然不顾,黑头黑脸地只管打着响鞭儿狂奔……倏然,我觉得我是掉下马了,抑或是我和马子一块儿掉进了峡谷,抑或是我和马子和我的灵魂一块儿掉进了地狱——眼前是黑天黑地黑雨,耳畔是惊雷马蹄骤风!头疼欲裂,心燥似火,唇干如灼……却仍然似在颠颠簸簸中狂奔狂驰狂嚣狂吼!

    有如进入时间隧道那样迷幻,在一种温馨的宁静中我睁开了双眼——这一瞬间我的意识茫然空白,我不知道我到底怎么了?我在什么地方?一片压得很低的黑黢黢的牛毛帐篷。一蓬烟子很大的烧得很旺的牛粪火。一个梳满头小辫的藏族女孩。一切都静静寂寂,一切都安安然然。但使我羞惭难耐的是,我发现我自己全裸着被围裹在一袭膻味很浓的氆氇里……

    那个女孩有一双乌黑晶亮的眼睛,她见我醒过来,十分惊喜且手足无措。

    我却又悄悄地闭上了眼睛。头依旧疼,心依旧燥,唇依旧灼。我暗暗思忖:以我现在的状态看,我肯定是已经被牧民兄弟搭救且梳理过了。只是不知是这女孩的父母?还是兄长?还是她?至少,该有个什么人帮我把内衣内裤先找了来吧?但是我并不懂藏话,有限的几句词汇也无非是“乔得冒?(你好啊)”“加通。(喝茶)”“果里苏。(吃饭)”等等,我只得沉默、假寐。

    一只手悄悄地摸到我的脸上来了……

    我一激灵,睁开眼,便看见了一双笑得很媚人的眼睛——像静夜的星子,又像下弦的弯月——紧接着,便传来了这女孩爽朗如山溪的笑声和我一句也听不懂的藏话。女孩子边笑边说边做着手势比划,根本不管我是否能够听得懂。我惶惑、迷惘,几近于白痴;而女孩依旧兴奋地自说自话。不理解她的欢愉、兴奋自何而来,我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女孩子看我终于笑了,她很幸福地扬了扬头,沉默了下来,静静地定定地注视着我。

    我试图和她沟通,但是没有结果。语言在我们之间,成为真正的障碍。我想了半天,想起了“加通”——女孩兴奋地跳起,野羚羊一样地灵巧迅速,她端来奶茶、手抓、油香,还有显然是刚出锅一会儿的血肠……

    我像饿鬼一样地饕餮一顿,甚至来不及辨别它们的滋味。女孩子爽朗地大笑了,并且比划了几个手势,那意思我理解了:她就知道我会醒,醒了一定会饿,所以,她早就准备好了……我感激地向她合十,然后,比比划划地请她给我把衣服拿来——吃饱喝足,我才又一次发觉我裸着上身,围坐在氆氇里“加通,果里苏”的形象是多么狼狈!

    女孩子看完我的手势愣住了,她略一沉思,走过来,抓住了我的两只手腕,只转身一拧,便把裸体的我撂在她的背上。我被她的行为弄傻了。我的思维瞬间空白——她要干什么?她想干什么?她曾经干过什么?

    帐篷外是湛湛青天,幽幽峡谷,夕阳如火却仍然耀眼。女孩子背我走出帐篷,只走了十几步,便到了一处温泉边上,她让我斜依在温泉边石灰石的泉池浅水里,撂起藏袍的衣袂,赤足站在泉池里,用双手撂起温温泉水,为我从头到胸地沐浴。那泉水滑而不腻,略高于体温,每一次让女孩子扬起的水珠儿洗浴,都有一种生命的力量从肌肤浸润于心底,又从心底泛于全身,让你恢复元气的感觉……渐渐,我于微醺中合了双目,感受到一种飘摇欲仙的惬意……

    天静静,泉静静,只有水珠儿泼在我身上叮叮淙淙……忽然,一切都归于静谧,连叮叮淙淙的泼水声也消失了。我诧异间睁开眼睛,眼前的情景让人晕眩——那女孩已褪去藏袍,解散发辫,修长的胴体耀着夕阳的金光,缓缓地走进温泉深处,白光一闪,她便全部潜入泉中,只留一片秀发在水面上做成一片飘曳的黑云……

    我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

    我祈祷这仅仅是一个梦,又希望这不是一个梦——这女孩是个牧女?还是个水妖?此刻在人间?还是在神奇的传说中?

    许久许久,飘曳的黑云中喷吐出许多珍珠似的气泡,咕嘟咕嘟,煞是好看。那女孩只一跃,便喷珠溅玉般地蹿出水面,修长的胴体在夕阳里闪闪发光。那种美,那种清纯,那种圣洁,我无法描述也无力形容——青山、幽谷、绿草、碧泉、夕阳、女孩……天地万物仿佛交融于一体,在女孩儿以一双长臂摇荡滟滟泉水时,便有一脉灵光,自泉面冉冉升入碧空……

    这一夜,就着一盏酥油灯淡淡的光亮,這女孩边笑边说地为我“划”了一幅又一幅图画,这些图画我大部分没看懂,只有一小部分我明白了,那大意是:我被“神”送到这儿时昏睡不醒,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她每天都把我背到温泉里用泉水为我洗浴,并祈祷“神”让我活转过来,“神”终于使我醒过来并且健康了……她反复的两句话我也明白了:这地方叫“衣奇普里”,她叫“卓玛”……她边说边笑时神采奕奕,一双眼眸晶莹如星星;她的嘴唇轮廓非常好看,爽朗大笑时有一种薰草的清芬从那如花的红唇中淡淡飘出,让人神迷。那时刻我心荡神摇,一直想吸吮那薰草的清芬,亲吻那如花的红唇……那一种温润,那一种渴望,那一种感动,那一种颤栗……后来我是否得逞已记不得了,记得的只是草原明月下如梦如幻的夏夜——如果您在草原上度过了这样一个夏夜,大约终生会怀念草原。

    月光像银子,在草叶上发出颤颤地薄响;夏虫争鸣时便是一个华彩音乐会,有小号的高亢,黑管的婉转。有银叉的轻颤,有大提琴的回旋。露珠盈盈如玉,滴落下来仿佛天上的星星碎了,那样的叮咚清脆;还有风,情人脚步似的,走走停停,停停步步,似乎还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而您仰卧于草地,感受到生命的热情渐渐涌动又渐渐消退的时刻,天上的星星便一个又一个为您展示出神秘的星外的世界,晶莹、美丽、有仙乐隐隐遥远的飘逸……

    三天之后我回到公社。公社干部惊讶我的气色这样好,精神这样足。我匆匆找到一位精通藏語的干部,问他“衣奇普里”是什么意思?他思忖良久,说“衣奇普里,可能是部落的方言吧?可以解释为‘天边?或者是‘地角。嗯嗯,不太准确。”

    “那么卓玛呢?”我问。

    “当然是‘仙女喽!”他说完便擂了我一拳,“去美吉草滩上有了什么艳遇了吧?一待就是十天!你小子,小心纪律啊!”

    我一愣,且哑然。怎么会是十天?翻翻日历,对对表,确实是十天。可是卓玛的图画上告诉我昏睡了三天;我又滞留了三天,算上加回公社用了一天,(从“地角”那片天地走出来竟是如此遥远!)还有三天呢?这三天我在哪儿呢?这三天我的记忆为什么会是一片空白呢?我为什么丢失了人生中也许一钱不值,也许弥足珍贵的三天呢?

    回到省城,我立即去买了一本《汉藏大辞典》,无论音译、意译,都没有“衣奇普里”的条目解释。

    若干年后,我回到故乡海岸做了专业作家,读书撰文之余,仍常常苦思“衣奇普里”那片“地角”。那消逝了的三天和奇遇“卓玛”。这究竟是一种地理上的迷失?还是我生命的一种迷失呢?

    “衣奇普里”——我一个永恒的梦。

    (刊于《人民文学》1999年第一期)

    作者简介:王泽群,山东青岛人,笔名罗放。1966年、1983年、1988年分别毕业于山东莱阳农学院、中国鲁迅文学院、中国北京大学。1966年进入青海,工作生活23年,历任青海省农建师干部,青海柴达木汽车修理厂干部,《瀚海潮》杂志副主编,海西州文联副主席,青海省文联委员,青海作协副主席。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中国电影家协会、中国电视家协会会员,中央电视台特邀作家。国家一级编剧,青岛市高级专家。有电影8部、电视剧260多部(集)、舞台戏剧12部,书8种,约计800万字。有关柴达木的作品有电影《瀚海潮》,戏剧有《柴达木人》,书有《骆驼童子》和《五叶草》。获各种各类国际、国家级、省、市级文学艺术奖60多项(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