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身体和精神隐喻

    尹付

    

    电影《追风筝的人》(马克福·斯特,2007)表现了不同空间和不同社会环境对于个体精神生态的影响,贫瘠的自然环境会对生活在其中的个体造成不良影响,而良好的生态环境有助于促使个体构建健康的精神生态系统。只有达到了空间、身体、精神三者的平衡,个体才能够获得宁静和平。

    生态批评学者鲁枢元认为,人类既是一种生物性存在,又是一种社会性存在,同时更是一种精神性存在,他提出按照三分法来划分生态学:以相对独立的自然界为研究对象的自然生态学;以人类社会的政治、经济生活为研究对象的社会生态学;以人的内在的情感生活与精神生活为研究对象的精神生态学,三者之间有着密切联系,但是绝不完全等同,不能相互取代[1]。精神生态批评以精神生态为核心范畴,关注个体精神生态系统和精神作为变量在生态系统中的作用,其主要特征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人类精神在地球生态系统中的地位;第二,应对现代社会的精神危机,维护人类精神生态的健康;第三,开发精神生态资源,降低人类生活的物质成本[2]。精神生态有一定的独立自主性,但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的影响。这种影响主要体现在不同空间对于社会环境、个体生存的影响上。在空间、社会的共同作用下,人类个体共同形成了群体精神生态系统。同时,由于教育、身体的差异,个体的精神生态又各具特性,因为身体“基本上是由社会关系和累积起来的习惯、价值和气质来塑造的。”[3]如《追风筝的人》中的阿米尔和哈桑,虽然生长在同样的环境中,但是由于教育和身体基因的不同,二人的个性截然不同。

    精神生态的价值在于“坚持把精神这一变量引入到地球生物圈中,从而为人与自然的关系找到一个和解的途径。”[4]但是具体到精神生态如何引入,如何影响到人与自然的关系,最终的依托途径依然是各种文化艺术作品,这其中,电影是最直观、最富成效的生态文艺作品。在生态批评和电影研究的双重视域中,生态电影文本成为最近十余年生态批评聚焦的对象。生态电影是“包含生态意识的电影文本”[5],从题材内容来看,其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类:第一、以自然生态灾难为表现对象的生态电影,如《后天》(罗兰·艾默里奇,2004);第二、以人工智能带来的灾难为表现对象,如《机械公敌》(亚历克斯·普罗亚斯,2004);第三、以病毒带给人们的种族灭绝为表现对象,如《惊变28天》(丹尼·博伊尔,2002);第四、反思人类自身精神生态的电影,如《幽灵公主》(宫崎骏,1997),从各个方面表现了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精神生态遭到破坏后人类的生存景观。电影《追风筝的人》关注了人类的精神生态的平衡,思考了精神变量和自然生态、社会生态之间的关系。

    电影《追风筝的人》不但关注了地理空间对于社会生态、自然生态的影响,而且关注了宗教、种族对于人类精神生态的影响,并且探讨了精神生态对于个体乃至社会的作用。电影的内容从阿米尔和哈桑的童年生活开始叙述,讲述了发生在战乱之前的阿富汗,随后展现了阿米尔到美国后的生活,最后以阿米尔营救侄子回到美国结尾。电影藉由空间、时代、社会的变化,深入探究了个体精神生态的运转以及其和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的互动方式,通过精神隐喻的方式展现了时代浪潮中个体内在世界的隐秘部分。

    一

    空间是生态批评的核心范畴,主要指人类个体生活、生存的地理环境,其概念更多依赖于人类活动,强调通过人类活动跟自然发生关系的地理环境。“对于所有思想模式来讲,空间都是一个必不可少的思维框架。从物理学到美学、从神话巫术到普通的日常生活,空间连同时间一起共同地把一个基本的构序系统锲入到人类思想的方方面面。”[6]空间对于人类个体的影响,不只是构成生存环境的基础,更是在思维方式、行为举止、风俗习惯方面对生活于其中的个体形成影响。《追风筝的人》中,阿富汗爆发战争以前,阿米尔的家庭在阿富汗属于富裕阶层,他从小过着少爷的生活,享受着仆人兼玩伴哈桑的言听计从,享受着父亲给予他的物质基础,接受富人阶层的教育。他的童年基本上是充实的,既有富足的物质基础,也有老师的教育、仆人的照顾,同时还有小伙伴哈桑全心全意的服从。阿富汗属于典型的内陆气候,干燥少雨,早晚温差大,冬季严寒。在电影中可以看到,整个城市十分干躁,周围没有多少植被,荒地连绵,以黄色和红色的砂石为主,呈现出树少、贫瘠的特征。这种环境决定了阿富汗人的物质生存状况比较贫瘠,他们的食物以牛羊肉为主,比较单一,自然环境影响到社会环境和精神环境,他们的精神生活也比较单一,主要跟宗教联系在一起;对于孩子来说,在黄土上奔跑、玩耍以及每年一度的斗风筝,是他们童年中不可或缺的娱乐。

    阿米尔年幼丧母,缺乏母爱,生性敏感、性格懦弱,作为家中长子,他对父亲希望他学习的一套并不感兴趣,反而喜欢写作,招致他父亲的不满意。然而,阿米尔又想得到父亲全部的爱,这样就造成其心理上的异变,也即在父亲口中的“身上缺少了某些东西”的孩子。贫瘠的环境、缺失的母爱造成了他对父爱的占有欲,然而本身的能力和其与父亲的性格冲突又使得他无法达到自己想要的目标,进而使其精神生态产生缺失,这影响了阿米尔,使他呈现出自私、敏感、阴暗的心理特质,天生忧郁而心事重重;最终,精神生态系统的残缺,让阿米尔产生人格质变,从一个渴望父爱的个体形象转变为一个伤害他人的人,他把嫉妒的对象朝向了对他最为忠诚的哈桑身上。他认为,哈桑分得了本属于他的父爱,更让他“生气”的还有哈桑的勇敢——面对不良少年阿瑟夫的街头挑衅,懦弱的阿米尔没敢去抗爭,是哈桑勇敢地走上前去,驱赶阿瑟夫,保护了阿米尔;而且,为了保护那个对于阿米尔有重大人生价值的风筝,哈桑更是显现出了勇敢忠贞的一面,宁肯遭受凌辱,也殊死保护阿米尔赢得的风筝,而懦弱的阿米尔在远处看着哈桑被凌辱,却不敢开口,默默地走开。并且,“博学”的阿米尔所编的故事里的破绽也被目不识丁的哈桑识破,这让阿米尔十分难堪。种种因素综合在一起,让阿米尔的心理发生了异变,他为了把哈桑驱赶走,想出一个阴险的计谋,诬陷哈桑偷盗,迫使父亲赶走了哈桑一家。自此,阿米尔少了一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为他喊出“为你,千千万万遍”的仆人兼玩伴。

    除了阿米尔对于哈桑的逼迫,哈桑还遭遇了阿瑟夫的欺压。贫瘠的生存环境加上多变动乱的政治局势,阿富汗呈现出多种族交融的态势,然而,精神生态的单一和缺失,使他们产生了严重的种族歧视。以阿瑟夫为代表,虽然年纪轻轻,但他认为哈扎拉人应该对普什图人俯首称臣,应该低他们一等,这就是他对哈桑进行欺压的根源。这种畸形的种族歧视来自空间和历史的共同作用,阿瑟夫从小耳濡目染,所以才会做出在小巷凌辱哈桑的恶劣行径,这种人性的沦丧,是精神生态系统失衡的表现。

    二

    身体是人类存在于世的基础,空间和身体构成个体精神生态运转的基础。社会生态为身体提供成长的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一起塑造了个体。阿米尔和哈桑虽然年龄相近,地理环境接近,但是由于受到的教育不同,二者的性格和气质也不尽相同。发生战乱后,阿米尔和父亲辗转反侧,逃往美国,出逃之旅经过种种贫瘠的地区,碰到了各种磨难,在荒芜的生存困难的地带,人性黑暗也被赤裸裸地展现。出逃过程中,守关士兵要求和车上一位阿富汗妇女发生性关系,身体在这里不再是尊严的载体,而成为交换的筹码。在这种情况下,同车人担心自己受到伤害,全体沉默,只有阿米尔的父亲挺身而出,勇敢地救了这个女性。不健全的人性带来恶之后果,这种丑陋在荒凉地带暴露无遗。到了美国后,阿米尔一家从富裕阶层变成了普通人,他只能和父亲在市场摆摊来养活自己。

    不过,美国丰富的自然资源和良好的社会环境给了他们一个宽松的氛围,他们依靠自己的努力生存,不用再去担心战乱、暴力的事情。当然,过去留下的文化印记在他们身上很难消除,比如阿米尔喜欢女子索拉雅,然而,索拉雅的父亲是原来阿富汗的将军塔赫里,他认为地位高低有别,并不支持他们之间的爱情,并告诉他“你并没有多特别”。最终,在阿米尔及其父亲的努力下,并鉴于索拉雅之前的“失贞”所带来的缺憾,阿米尔和索拉雅终于走在了一起。宽松的社会环境和良好的教育经历是事情得以解决的根本原因,这是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的良性互动,是个体精神生态健全的表现。

    电影中,阿米尔和父亲虽然在美国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但是精神上比之前更加自由、开放,可以自由表达自己的想法。原来阿富汗贫瘠的环境给生活在其中的个体带来了无形的压力,精神上始终处在一种受到压抑的状态,所以精神生态也呈现出不健康的态势。到了美国,宽松的氛围,让阿米尔的精神生态逐步恢复健康。比如他喜欢索拉雅,就主动跟她交流,并跟父亲提出提亲的要求。空间对于个体的精神生态的影响是巨大的,地貌变化、风土人情,都是个体和地理环境共同作用产生的。正是在美国这种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中,阿米尔才能最终和索拉雅结为连理。

    阿米尔的父亲去世后,阿米尔一方面继续工作,赚钱生活。另一方面,他始终坚持写作,通过自己的努力,在相对较为宽松的社会生态环境中,终于取得了成功。获得成功的阿米尔和妻子索拉雅生活在平静安宁的环境中,海边的天气湿润温暖,跟阿富汗的干躁贫寒形成了鲜明对比,两个人幸福地生活在海边。

    三

    在电影的最后一个部分,阿米尔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中,父亲老友拉辛罕要求阿米尔回去一趟。阿米尔在中转国巴基斯坦见到了拉辛汗,通过拉辛汗的口得知一个秘密:昔日的玩伴哈桑,竟是自己的父亲和仆人妻子通奸的私生子。而在阿富汗内战中,哈桑夫妻两人均已经被阿瑟夫枪杀,留下了唯一的血肉小哈桑。整个故事如同轮回,阿米尔赶走哈桑后独享了父亲的爱,但是因为妻子的原因不能生育,可同样享有父亲血脉的哈桑却给他们家留下了后代,小哈桑就成为其家族延续下来的唯一血脉。阿米尔决定回去营救自己的侄子,做出这个决定,一方面是因为他带着自己和父亲的双重歉意,他们都未能帮助自己的亲人哈桑,并且还因为阿米尔的原因,哈桑流浪在外,不能跟他们一起来到美国,最终和妻子一起横死街头。另外一方面,也是阿米尔作为个体在美国受到空间环境影响的结果,在相对宽松、富裕的美国环境中长大,阿米尔受到的影响是巨大的,“活生生的、感觉灵敏的、动态的人类身体,它存在与物質空间中,也存在与社会空间中,还存在于它自身感知、行动和反思的努力空间中”[7],脱胎换骨般的成长经历让阿米尔在精神上日渐强大,他决定回阿富汗一趟,去营救自己的侄子。

    归途中,熟悉的自然生态景观扑面而来,炎热干燥荒凉的戈壁,还有战乱带来的创伤——倒塌的房屋,乞讨的小孩。影片里用大量的运动镜头和远景镜头展示阿富汗地质环境的恶劣和空旷,隐喻这已是一片不适宜人类居住的环境,但却偏偏摊上战争、独裁和愚昧的盘踞,压得观众喘息不得,产生一种强烈的视觉冲突。今非昔比的自然景观让阿米尔回想起自己的童年,那时虽然生存环境一般,但是没有战乱,大家在贫苦的大环境中还有自己的乐趣,有一起玩耍的小伙伴,有一年一度的风筝节,而如今,由于种族歧视和战争,阿富汗日益破败,环境进一步遭到破坏,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也日渐恶化。

    阿米尔寻找到一条途径潜入恐怖武装的势力范围,他首先找到了当地的孤儿院,目睹了武装分子带走孤儿的现场,他冲上前去责问孤儿院的负责人,负责人告诉他,比起这么多人张口吃饭,武装分子带走一两个孤儿他也无能为力,他甚至暗示这是一种交换,用一两个孩子来交换大部分孩子的生存。恶劣的生存环境彻底破坏了个体的精神生态系统,人们为了生存,会做出用尊严和人交换的无底线事情。在这种情况下,阿米尔要想救出自己的侄子,必须亲自去恐怖分子的老本营。在哪里,他见到了童年的噩梦,恐怖分子头目之一的阿瑟夫。经过交战和逃难,在侄子和朋友的帮助下,他终于成功回到了美国。

    从电影中我们可以看到,阿米尔在自然环境恶劣的阿富汗,其精神生态呈现出不健全的状态,出于独占父亲的爱的目的,陷害了自己的好朋友。这种不健康的精神生态一直持续到他跟父亲逃到美国。通过自己的努力和教育,他的精神生态逐渐得到改善,不但在自己爱好方面坚持下来并有所收获,而且找到了精神伴侣,获得了精神方面的完善。优美的自然环境和妻子爱的支持,让他能够逐渐强大起来,当他获知自己的侄子还在阿富汗的动乱地带,毅然决定前去营救,这是精神生态健全后对于自己的重新审视和树立。健全的精神生态系统是在人性、社会、空间里找到善和美的平衡点,用爱来回应整个社会生态和自然生态。

    电影《追风筝的人》通过战前阿富汗、美国、战后阿富汗三个时段的空间对比,阐述了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自然生态之间的密切关联。从个体精神生态入手,以小见大,探究了自然生态对于社会生态,尤其是对于个体精神生态系统的影响。同时也展现了地理空间对于个体精神的影响。

    参考文献:

    [1]鲁枢元.说鱼上树——精神生态与人类困境.光明日报[N].1994-12-21(8).

    [2]朱鹏杰.范畴与体系:中国语境下的精神生态批评研究[ J ].鄱阳湖学刊,2010(4):112-117.

    [3][7][美]理查德·舒斯特曼.身体意识与身体美学[M].程相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11.

    [4]鲁枢元.生态哲学:引导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世界观[ J ].鄱阳湖学刊,2019(1):5-11.

    [5]朱鹏杰.生态电影的文本特征与发展脉络——文化研究视阈中的生态电影[ J ].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6(3):132-141.

    [6][美]罗伯特·戴维萨克.社会思想中的空间观:一种地理学的视角[M].朱红文等.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