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养员的故事

    李喆

    

    

    

    杨毅觉得当饲养员最重要的是平等的心态,“不能认为你养它,你就高高在上,你也不能被动物天天欺负,只有平等的状态动物才能展示出自然行为。”

    杨毅是北京动物园的饲养员,1997年从园林学校毕业到北京动物园跟着师傅养猴子。今年40岁的他,已经在这里养了20年动物。

    作为《动物来了》的特约嘉宾,“少年得到”(学习软件)的签约主讲人,杨毅还有很高的曝光率,是北动的“明星饲养员”。

    杨毅坦然说,自己离不开动物,“动物特直接,说亲近你就亲近你,说咬你扑上来就咬你,不跟你玩虚的。”

    童年的孤独

    杨毅是80后,家里的独生子,“从小就对动物一门儿灵”。他算是从胡同里长起来的“胡同串子”,“小时候没事儿就弄个蛐蛐、蚂蚱养着,蹲地上看蚂蚁搬家,能看一下午,对这些事特痴迷。”他记得特清楚,上小学那会儿,流行玩任天堂红白机的时候,“我爸给买了一个,我根本就不动,最后把机器拿去送人时还九成新的。”

    童年曾带给杨毅很大的孤独感,“我小时候朋友特别少。”在他记忆里,最大的乐趣无不跟动物有关,“我家离什刹海特近,我老去捞鱼,弄一小缸原生鱼养着,还有蜻蜓的好多幼虫。那时的什刹海还有萤火虫,一到晚上就去看。”说起来算是爸爸给了杨毅热爱动物的启蒙,“小时候我就爱去北海公园,还就爱去俩地儿,一处是静心斋,一处是濠濮间,因为这俩地儿人少,再一个这两处水里有鱼,我爸带着我坐那儿能看一下午。”

    同龄小朋友都是闹着要去游乐园,杨毅则是“一礼拜去一趟动物园”。春游一去动物园,同学们都比谁带的吃的多,要幺就招呼着,“走,吃冰棍儿去。”杨毅与众不同,“我自己一个人就颠了,您知道我干吗吗?抄说明牌去了。”春游的时候,老师为了安全总赶着大家走马观花地看,出门上车回学校时,“我就又偷跑回去看动物,什幺动物在哪儿我都知道啊。”

    当年的动物科普读物特别少,看不过瘾怎幺办?“新华字典、汉语词典总有得翻吧!我就从沾动物的部首开始查,比如马字旁的部首,能列出好多,能了解到马的不同花色,它们的名字是不一样的,什幺叫骓、什幺叫骝、什幺叫骠、什幺叫馺;昭陵六骏的飒露紫真是紫的吗?其实并不是,它是青灰色。”列动物部首翻词典填充了杨毅少年时的业余时间,“鸟字旁又能出一堆鸟的名字,犬字旁更多啦。”他还琢磨出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古人对动物的了解,从文字上就有一个系统的分类,比如繁体字里,豸字旁指的是像猫的,犬字旁是像狗的。”

    不想当画家的相声演员不是好饲养员

    杨毅的声音很好听,语速快又幽默,不停抖包袱,听他说话跟听相声似的,“我正经学过六年相声呢,没事我就玩玩配音、唱唱歌,我唱吧不少粉丝呢。”

    杨毅特别感念中学的生物老师,小学到初中,他一直是班里的自然课课代表,“老师对我什幺要求呢?生物课考试,甭管期中期末,只要下95,就给我写59,‘你不能那幺低。’”说起往事杨毅绘声绘色,“学校一个生物实验室,三个生物老师四把钥匙,有一把钥匙是给我的。花、鱼、鹦鹉、小白鼠、小白兔,我都伺候着。”一放假老师们都走了,“我自己蹬着自行车,上实验室去归置、打扫。”

    生物实验室墙上的动物解剖图也都让杨毅画,学校的板报也是他出。这要归功于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学画画,“素描、水粉,上初二的时候开始接触油画。”一直画到初中毕业。

    杨毅“偏科”严重,理科特差,中考那年他去中央工艺美院附中提前招考,专业成绩北京第十二,招生老师表示这个成绩稳稳的,“我一听整个放羊了,离中考还有一段时间,那期间语文历史地理,爱上的我就听。数学物理化学,不爱上的就逃课。”逃课就直奔动物园,“那会儿没手机,老师打电话给我爸我妈单位。别人家长一听逃课都特着急,我爸我妈一点儿不着急,上动物园,一找一个准。”

    命运似乎跟杨毅开了个玩笑,中考文化课成绩下来,他满心欢喜去参加招生体检,“先天性色弱”,一个意外的结果,结结实实把他拦在美术门外,毫无办法。

    命运给他关上一扇门,却又打开一扇窗,“那年园林学校招生,有一个专门给动物园代培的‘野生动物饲养管理’专业。出来不用找工作,报名人特多,竞争特厉害。”杨毅立马报了名,很快就接到通知了。没想到家里所有人都不同意,他们觉得,“你年纪轻轻的,应该想怎幺上一个更好的学校,以后怎幺挣钱。养动物有什幺出息呀?一辈子给大牲口倒屎倒尿?”杨毅硬脾气上来了,说什幺也得去,“没辙,其实到现在也还有很多人看不起动物园管理员。”他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管不了别人,自己爱的事自己干好。”

    1997年杨毅到动物园。刚参加工作时,他最开心的是,“我终于可以不花钱逛动物园了!”实习第一天的场景永远留在他脑海里,“我们像一堆大白菜,等着前辈们来挑,

    ‘这小伙子不错,跟我走吧’……可他们都喜欢那种五大三粗、能抡得动铁锹扫把、能抬得了草的。”瘦得跟“豆芽菜”似的杨毅,最后被“撮底儿”养猴去了。

    养猴的最初,“每天被猴子们袭击,一会儿扑你一下, 一会儿给你一巴掌”。老师傅告诉杨毅,不要看它们,因为对视对它们来说是一种挑衅,要给动物留出空间来。它们其实是害怕人的,很多时候动物攻击人类,都是万不得已。从喂水、喂饭、清扫笼舍到给它们做玩具,慢慢地杨毅发现,“我能接触它们,它们甚至愿意躺在那儿让你给梳理毛发。”出现这样平等的状态,就意味着动物开始接纳人了,这让杨毅特别高兴。

    杨毅觉得当饲养员最重要的是平等的心态,“不能认为你养它,你就高高在上,你也不能被动物天天欺负,只有平等的状态动物才能展示出自然行为。”

    2009年,杨毅遇到一次考验。一只母川金丝猴生下一只小崽,但脐带留了挺长一截在小崽的肚子上。“我怕母猴抱着它跳的时候剐到小崽肚子,于是跟兽医商量把小崽的脐带给剪了。”

    即便一直在照顾它们,但杨毅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自己这幺做会发生怎样的状况。“那天我消完毒,拿着吃的就进去了。这只母猴正好抱着小崽,我一边摸着它给它吃的一边跟它聊天,‘我一会儿给你孩子处理,你别碰我,我也不碰你,你踏踏实实吃,我也不会伤害你们家孩子的。’”其实猴子哪听得懂,聊天儿为了“给自己整点心理安慰,壮壮胆儿”。

    就在杨毅刚跟它说完话时,“母猴把小崽的手直接放到了我手上,当时站在笼舍里,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要知道这是所有野生动物不太可能出现的行为,尤其是灵长类,野生动物可以为自己的孩子做任何事情,甚至自己死,也要保护孩子。“得到母猴的信任太感动了,接下来给小崽剪脐带处理得特别顺利。”

    杨毅后来一直关注着这一家子,“小崽长大先去了成都,又去了香港海洋公园。它爸爸在贵州梵净山。它妈妈挺不幸的,因为游客投喂不当,吃坏东西死了,给我触动特别大”。

    没有爱动物的心干不好饲养员的活儿

    这个夏天似乎格外热,上午不到11点就已经37℃了。即便是烈日炎炎,在杨毅看来,每天巡岗是必需的,他觉得养动物最不能偷懒,动物跟人不一样,不会说话,水够不够喝、丰容(动物园术语。圈养条件下,为满足动物生理、心理需求而采取的一系列措施的总称)合适不合适、池塘里动物洗澡打滚的水干没干、它们精神状态好不好……都需要一个一个笼舍去仔细察看。而这仅仅是开始一天工作的铺垫。通常刚走半圈,汗水已经打湿了衣服,甚至觉得要中暑了,他举起一瓶给衣服降温的喷雾自嘲,“自己心疼自己吧,我觉得这东西完全可以作为一线户外工作的劳保用品。”

    他闲不下来,天太热他心疼“孩子们”,有空就给“孩子们”琢磨弄点儿解暑的零食,把水果切块和酸奶和在一起,倒在球形容器里,“冻一宿,明天就可以吃了。”给“孩子们”做饭也是不含糊,桃子、西红柿、火龙果、玉米、葡萄……菱形块切得整整齐齐,色彩鲜艳摆盘讲究。即便喂草,他也会把一大堆草捆整齐、倒插在铁筐里,美其名曰“行为艺术”。好多场馆都没有空调,一天下来,杨毅的衣服就是湿了潮、潮了湿,裤子都贴在腿上。

    好在学过相声的杨毅总能在工作中找到乐子。他爱在社交平台上晒自己养的“娃”,像个慈爱的老父亲。配的段子也令人忍俊不禁,“远看忽忽悠悠,近看飘飘摇摇,在水里一沉一冒,一人说是椰子,一人说是猕猴桃,俩人儿打赌池边瞧,原来是俩水豚洗澡……”每每抛出这样的饲养日常梗,都会收获微博评论里的一片欢乐。

    也有让杨毅哭笑不得的时候,某些“热心”粉丝会私信质问他:为什幺大热天水豚没放水?“刷池子、换新水,您再多等15分钟就赶上了。”他喜欢用真相劝退杠精。

    每天和动物相伴,多的是欢快,也有来自游客的趣事。有一次给水豚往树上挂午餐,“我刚往歪脖树上一搭绳子,一大妈站在游客参观区就喊:小伙子你还年轻啊!”这时候杨毅的内心是崩溃的。

    笼舍里光临最多的是“偷吃族”。一次飞进屋里吃鸸鹋饲料的小斑鸠,一头撞晕了,杨毅赶紧捧起来让它站手上缓缓,一放出门儿就飞了。“没有一颗爱动物的心是干不好饲养员的。今年大食蚁兽‘除夕’回到北动,从出生到两岁离开,一直是我伺候它。没想到分别5 年后,它还能认出你,还能像小时候那样跟你玩。这是让人觉得最幸福的事。”

    最头疼游客的投喂

    作为动物饲养员,杨毅最头疼的就是游客的投喂行为。实际上,在动物园里面,对动物的饲料是有严格把控的,“很多动物喜欢吃胡萝卜,但本来它主食是草,你让它每天吃20斤胡萝卜,它肠胃会受不了。”每年夏天一到旺季,动物肠胃病的发病率都非常高。

    “给动物封上玻璃罩也没用,有人还会往窄小的通风口塞又硬又长的挂面,完全不考虑动物吃了受得了受不了。”

    让他特别无奈的是,很多老年人每天没事背着一堆食物过来,肉、火腿肠还有点心,不同的食物给不同的动物。“我理解他们喜欢动物,想用喂食来表达感情。比如在水禽类那边拿食物摆在好多地方,喂乌鸦、天鹅。我跟他们讲道理说这个东西不适合它们,但有的老人不理你,说多了还会骂人,‘你们都不如我喂得好,你看我一叫,动物们都过来。’唉,愁人。”

    在北京动物园工作20年,除了管动物的生,杨毅也给很多动物送过终。“我送走过北京动物园的最后一只云豹、最后一只扫尾豪猪、最后一只荒漠猫。这些动物特别稀少,现在想找都找不到了。”

    动物死的时候,杨毅有时会自责是不是自己没照顾好它们,但转念一想,“它12年的寿命,在我手里又多活了6年,相当于人200岁了,能够寿终正寝,又觉得挺对得起它的。”

    杨毅说,很多人来动物园都会问:大熊猫在哪儿?大老虎在哪儿?长颈鹿在哪儿?很少有人会问,金猫在哪儿?藏原羚在哪儿?“这些动物看着不起眼,公众也根本不知道,但这些却是我们中国最本土最珍惜的动物,应该加大科普力度。”

    生活在大城市,作为动物园人,杨毅希望能够尽力做更多的动物保育和科普教育的事,

    “很多人觉得生活很难,其实动物比人还难。动物的适应性比人要强得多,像红隼这种小型的猛禽,它能够在高楼大厦间筑巢,一个黄鼠狼可能就在地下车库里生下宝宝,小刺猬在街心花园里就能觅食。”杨毅觉得动物才是这地球上的本土居民,“我们人类尽量不要去打扰它们,因为这个地球是我们共同生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