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婴奔齐”事件解析

    李世佳

    摘要:“赵婴奔齐”是春秋史上一件影响深远的大事。目前学界关于此事的研究成果甚少,有者亦仅在论著中偶有提及,未有专文论述,尚待深入探讨。稽之史籍,赵氏自赵衰始即明显地分为两支:一为赵盾支,赵盾生赵朔,赵朔生赵武;二为赵同、赵括、赵婴支。赵氏两分支产生伊始,旋即围绕着族权与卿权纷争不已,后暂形成宗族权力归属同、括,赵盾一支专享卿权的平衡格局。然在赵盾支重要成员赵朔死后,其子赵武年龄幼小不堪其任,空缺之卿位推测由赵婴继袭,这恰是“赵婴奔齐”及尔后“孟姬之馋”事件之所以发生的最深层次原因所在。

    关键词:“赵婴奔齐”;“孟姬之馋”;族权;卿权

    一、问题的提出

    终春秋之世,赵氏宗族始终是活跃在晋国政坛上的一支重要力量,人才辈出,地位显赫。纵观其在春秋时期的发展史,“赵婴奔齐”无疑是影响赵氏及晋国政局的一件大事,波及甚远。事件的前后经过集中见于《左传》鲁成公四年(前587)、五年(前586)及八年(前58年),如下:

    1四年:晋赵婴通于赵庄姬(孟姬)。

    2五年:五年春,原(赵原同)、①屏(赵屏括)②放诸齐。婴(赵婴)曰:“我在,故栾氏不作。我亡,吾二昆其忧哉!且人各有能有不能,舍我何害?”弗听。

    3八年:晋赵庄姬(孟姬)为赵婴之亡故,谮之于晋侯(晋景公),曰:“原、屏将为乱。”……六月,晋讨赵同、赵括。武(赵武)从姬氏(孟姬)畜于公宫。以其田与祁奚。

    赵婴,又名赵婴齐、赵楼婴。③

    杜预:“赵婴,赵盾弟;庄姬,赵朔妻;朔,盾之子。”④

    据此分析以上三条史料,赵婴与赵庄姬(孟姬)是夫叔与侄媳通奸,诸多学者借此指出:赵婴、庄姬有辱门风之事让赵同、赵括等人无法接受。赵同、赵括为维护赵宗的尊严,将赵婴逐出晋国,赵婴奔齐。

    参见李沁芳:《晋国六卿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吉林大学古籍研究所,2012年,第220页;李孟存、常金仓:《晋国史纲要》,山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71页;李尚师:《晋国通史》,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713页;张有智:《有道变无道:春秋晋国史中最生动的一页》,《史林》,2001年第4期。赵庄姬“为婴之亡故”继而进谗言于晋君(晋景公),“下宫之难”旋即爆发,

    按,关于“下宫之难”,《左传》与《史记·赵世家》所言颇为相戾。其一,“下宫之难”发生的时间。《赵世家》记在晋景公三年(前597),《左传》记在晋景公十七年(前583),即鲁成公八年。其二,“下宫之难”波及的范围。《左传》鲁成公八年仅书杀赵同、赵括;《赵世家》又增以赵朔、赵婴。其三,《史记》较《左传》又增有屠岸贾欲灭赵氏,程婴、公孙杵臼共匿赵孤等事。前辈学者多以《史记·赵世家》为谬,历辨其诬,不赘述。参见(清)梁玉绳:《史记志疑》,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050-1051页;郝良真、孙继民:《“赵氏孤儿”考辨》,《中国史研究》,1991年第2期;白国红:《“下宫之难”探析》,《史学集刊》,2006年第3期。赵氏几乎族灭。

    考诸春秋时期赵氏宗族在晋国的发展轨迹,“赵婴奔齐”及尔后的“孟姬之馋”事件,绝非如表面上所见奸情丑闻事发、为情复仇如此简单,其内在当有着甚为复杂的利害关系,白国红先生申之:“赵婴齊被逐可以认为是赵氏宗族内部矛盾发展的结果。”

    白国红:《春秋晋国赵氏研究》,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14页。此说甚有见地,然仅在论著中偶有提及,未有专文论述,寥寥数语过于简略,诸多关键的细节问题并未提及,故仍有进行系统梳理与详细分析的必要。本文拟在前贤已有研究基础上就此问题展开讨论,谈点个人浅见,以就正于方家。

    二、赵氏宗族在晋国之崛起与分化

    为了能详审地廓清“赵婴奔齐”事件的上下史实脉络,进而还其历史本来面目,首先要缕析赵氏宗族在晋国之崛起与分化。

    1赵氏宗族之崛起

    据《史记》中的《秦本纪》及《赵世家》记载,“赵氏之先与秦共祖”,上可追溯至五帝之一的颛顼。西周时有造父,其人幸于周穆王,为穆王车御。穆王西巡狩而东方徐偃王反,造父为穆王驾车日驰千里,攻徐偃王,大破之。穆王乃赐造父以赵城,造父一支由此得姓为赵氏。造父以下七世至于叔带,是时周幽王无道治国,叔带乃去周适晋,事晋文侯,始建赵氏于晋国。

    《史记》卷四三《赵世家》,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779-1780页。

    叔带以降,赵氏益兴,而赵氏得以在晋国成功崛起,得益于两次关键时刻的政治抉择。

    一者,入晋伊始,恰逢晋国公族内部长达67年之久的“曲沃代翼”事件。“在这场大小宗之争中,赵氏站在曲沃一方。曲沃成功夺权后,赵氏在新政权中很快便崭露头角”。

    白国红:《世族的崛起与春秋政治格局的演变——以晋国赵氏为个案》,《青海社会科学》,2006年第1期。晋献公时期有赵夙(叔带五世孙),《左传》鲁闵公元年(前661):“晋侯作二军,公将上军,大子申生将下军。赵夙御戎,毕万为右,以灭耿、灭霍、灭魏。还……赐赵夙耿,赐毕万魏,以为大夫。”至此,赵氏取得安家立宗之官爵(大夫)与采邑(耿)。

    按,耿地在今山西河津县汾河以南地区。参见马保春:《晋国历史地理研究》,第209页。

    二者,“曲沃代翼”事件结束不久,“骊姬之乱”又随后发生。《左传》鲁僖公二十三年(前637年)“赵衰”条下,杨伯峻注:赵衰为赵夙之子。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第404页。按,关于赵夙与赵衰的关系,文献记载颇有抵牾之处,计有三种观点:1父子说。《世本》:“公明生孟及赵夙,夙生成季衰。”洪亮吉、杨伯峻等同。2兄弟说。《国语·晋语四》:“赵衰,其先君之戎御赵夙之弟也。”顾栋高、童书业等同。3祖孙说。《史记·赵世家》:“夙生共孟,当鲁闵公元年也。共孟生赵衰,字子馀。”靳生禾同。参见(汉)宋衷注,(清)秦嘉谟等辑:《世本八种》,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70页;(清)洪亮吉:《春秋左传诂》,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63页;徐元诰:《国语集解》,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329页;(清)顾栋高:《春秋大事表》,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1249页;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40页;靳生禾:《先赵人物述论》,《山西师范大学学报》,1993年第2期。在骊姬之乱风云诡谲的政治环境中,赵衰凭借成熟政治家的精准眼光,出万死不顾一生从公子重耳出亡19年,且“以自己的忠贞与才干辅佐重耳返国得政……又辅弼晋文公建立霸业,跻身于晋国卿族的行列,进入了晋国政治权力的中枢”。

    白国红:《世族的崛起与春秋政治格局的演变—以晋国赵氏为个案》,《青海社会科学》,2006年第1期。

    征于《左传》《国语》诸史籍,鲁僖公二十五年(前635),赵衰为原大夫,尚无卿位;鲁僖公三十一年(前629),晋蒐于清原,作五军,使赵衰始为卿将新上军,诸卿排行第七;鲁僖公三十二年(前628),佐上军,诸卿排行第四;鲁文公二年(前625),佐中军,位列诸卿第二。赵氏宗族业已崛起于晋国。

    2赵氏宗族之分化

    如上所见,赵衰是赵氏在晋国奠定家族地位的关键人物,然而也就是自赵衰开始,赵氏宗族明显地分为两支。

    ⑴赵盾一支。《左传》鲁僖公二十三年(前637)载,赵衰从公子重耳出奔至狄,狄人伐廧咎如,获其二女叔隗、季隗,公子重耳娶季隗,而以叔隗妻赵衰,生赵盾。《春秋大事表·卿大夫世系表》又载:赵盾生赵庄子朔,朔生赵文子武,武生赵景子成,成生赵简子鞅,鞅生赵襄子无恤。

    (清)顾栋高:《春秋大事表》,第1250页。

    ⑵赵同(原同)、赵括(屏括)、赵婴(楼婴)一支。《左传》鲁僖公二十四年(前636)载,晋文公重耳归国得政,“妻赵衰,生原同、屏括、楼婴”,竹添光鸿云:“文公以女妻之也。”

    竹添光鸿:《左氏会笺》,第545页。

    叔带……赵夙━赵衰┳赵盾━赵朔━赵武━赵成━赵鞅━赵无恤

    ┣赵同

    ┣赵括

    ┗赵婴

    赵氏宗族分化图

    3分化后的权力分配问题

    赵氏宗族两分支,以年龄言,赵盾长于赵同、赵括、赵婴;而论及出身,赵盾又不可与赵括三人同日而语。赵盾出于赵衰之妾狄女叔隗;同、括、婴之母则是晋文公女、赵衰正妻赵姬,称“君姬氏”,“君姬氏犹曰君母氏,自妾言之,谓之女君,自妾子言之,谓之君母”。

    竹添光鸿:《左氏会笺》,第829页。在“子以母贵”的宗法社会中赵氏二分支之间嫡庶大小关系是很明确的,赵盾当无任何机会继承赵宗,然事实却有所偏差。《左传》鲁僖公二十四年(前636)记载:赵姬贤德,以赵盾为才,固请于赵衰“以为嫡子,而使其三子下之”。也就是说,在赵姬的强烈要求之下,赵氏大、小宗易位,赵盾完成了由庶子到嫡长子身份的转变。《左传》鲁文公五年(前622):“赵成子(赵衰)……卒。”赵盾遂继承赵宗成为赵氏新的宗子。次年(前621),赵盾为卿任职中军将,执晋国之国政,将宗族权力与政治权力(即卿权)集于一身。

    需要仔细推敲的是在赵盾取得了原本应属于赵同、赵括等的宗族权及政治权力(卿权)的情况之下,赵氏两分支之间的关系又如何呢?这一点史书虽没有明确记载,然揆情度理,赵同、赵括内心有所不忿当是很容易理解的,且有诸多佐证可以说明赵氏两分支之间的关系应该并不是很融洽。《左传》鲁宣公二年(前607)记载有“赵盾让嫡”一事,曰:

    初,骊姬之乱,诅无畜群公子,自是晉无公族。及(晋)成公即位,宦卿之嫡而为之田,以为公族……其庶子为公行……赵盾请以括为公族,曰:“君姬氏之爱子也,微君姬氏,则臣狄人也。”公许之。冬,赵盾为旄车之族,使屏季(即赵括)以其故族为公族大夫。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第663-664页。

    据上文史料,晋职官中设有“公族大夫”(简称“公族”)一职,掌“训卿之子弟共俭孝弟”,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第909页。由卿大夫嫡子担任;

    童书业:《春秋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207页。又有“公行”(即“旄车之族”),唐孔颖达:“主公车行列谓之公行,车皆建旄,谓之旄车之族。”

    (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卷二五,(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868页。由卿大夫庶子为之。

    童书业:《春秋史》,第207页。赵盾及其后嗣本为嫡支,宜为“公族大夫”,然其主动放弃“公族大夫”一职,而将“嫡”的位置让与赵括,自己甘任代表“庶子”地位的“公行(“旄车之族”)”。换言之,赵括一支由此重新获得了作为宗子掌控整个赵氏的权力。值得深究的重点在于赵盾“让嫡”原因何在?沈长云先生指出:“赵盾的目的不过是想协调赵氏内部各分支的关系,以使众兄弟能和衷共济,维护赵氏的整体利益。”

    沈长云:《赵国史稿》,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72页。又童书业先生认为:赵盾让嫡,是为了报答赵姬的恩惠。参见童书业:《春秋史》,第207页。既然欲理顺兄弟关系而被迫让嫡,显然分歧此前就已存在,只是未见于史料记载而已。

    赵盾“让嫡”之举,看似解决了赵氏内部的矛盾,实际上却隐藏着更大的内患。宗法制度下,宗子有收族之谊,对外要维护整个家族的利益,是家族在政治上的代言人,故“作为宗族长的宗子在本家族仍具有高于一般族人的政治权力与地位”。

    朱凤瀚:《商周家族形态研究》(增订本),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479页。于晋国而言,“晋卿多出自强宗大族,担任卿职的虽然只是一些个人,但实际上他们却代表这些宗族的利益,且他们本人往往就是这些宗族的首领”,

    周苏平:《春秋时期晋国政权的演变及其原因之分析》,《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2期。类似于狐、赵、先、栾、郤、胥等世家大族,其宗子照例为国之诸卿,即所谓的“宗卿合一”。

    张有智:《论春秋晋国宗族组织间的政治关系》,《史林》,2000年第1期。如前所述,赵盾“得嫡”之次年(前621),官拜晋国正卿中军将。据此再来详析“赵盾让嫡”一事,显得甚为吊诡。一方面,家族内部,赵括升任为新的宗子,统率整个赵宗。另一方面,朝堂之上,中军将一职依旧由赵盾秉持;反观赵括,见于《左传》鲁宣公十二年(前597)仅为中军大夫,未有卿位,此时去赵盾“让嫡”已逾十年,其在政治上的地位远逊于赵盾。由此赵氏形成了支强于干、末大于本的大、小宗易位的家族政治局面。

    综上所述,赵盾在“让嫡”的过程中,重新将权力进行了一番切割、分配。赵括、赵同一支执掌赵氏“族权”,而与族权相应之政治地位(“卿权”)却由赵盾出任,宗子赵括屈居大夫之列。赵氏嫡庶政治地位反逆如此,此后岂能无乱?

    《左传》鲁宣公八年(前601):“郤缺为政。”杜预:“代赵盾也。”

    (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卷二二,(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874页。推知赵盾此年已卒。同年,赵盾之子赵朔承袭父爵为军卿(佐下军),诸卿中排行第六,赵括等再次与卿权失之交臂。不过,这次其输于的对象不再是自己的兄长,而是年龄、辈分远逊于己的侄儿。赵盾、赵朔父子二代人相继剥夺了原本属于赵括一支的晋国军卿之位,使得赵氏宗族内部矛盾愈来愈现于表面。

    公元前597年,晋、楚之间的第二次大决战——邲之战爆发,楚胜晋败。关于这场战争,《左传》中有详尽的叙述。当时参战的晋国六正卿(中军将、中军佐、上军将、上军佐、下军将、下军佐)为:荀林父、先縠、士会、郤克、按,郤克,郤缺之子郤献子。鞌战之前原中军将郤缺已卒,故郤克代父为卿任上军佐。参见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第721页。赵朔、栾书。其他主要人员为,中军大夫:赵括、赵婴;上军大夫:巩朔、韩穿;下军大夫:荀首、赵同;司马:韩厥。由所列人员名单可见,赵氏宗族势力在当时是很强的,于13名高层中占了4席,赵朔亦由下军佐(前601)晋升一级为下军将。战争伊始,晋诸大臣即形成两种不同作战意见:荀林父、士会、赵朔、栾书、荀首等鉴于楚军兵威正盛、内部团结,主张撤退而暂避锋芒;先縠、赵同、赵括等坚决主张与楚一战。在足以影响天下大势及家族兴衰的关键时刻,赵氏叔侄却不能在立场上保持一致而分属两个不同阵营。赵括、赵同曰:“率师以来,唯敌是求,克敌得属,又何俟?”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第732页。欲“唯敌是求”的决战;赵朔则认为下军佐栾书要求避敌的谏言:“善哉!实其言,必长晋国。”赞同“必长晋国”的知难而退,二者意见相左。赵氏内部矛盾日益尖锐,最终酿成大祸。

    尤要关注的是邲战中赵婴的表现,甚有玩味之处。细品《左传》鲁宣公十二年(前597)所载“赵同、赵括曰:‘率师以来,唯敌是求,克敌得属,又何俟?”此条史料,易发现“赵同、赵括”四字之下,独未现季弟赵婴之名。而《传》文所书,据实而录,未有虚书其事者,倘诸人所为必烦言其序,事例颇多。如《左传》鲁庄公十八年(前677)载遂人杀齐戍兵详列有“因氏、颌氏、工娄氏、须遂氏”四族;又鲁僖公十一年(前649)载:“扬、拒、泉、皋、伊、洛之戎同伐京师。”诸戎细举。见一察二,上赵婴若涉二昆兄事,其名自必系同、括之后,此则无所系。又邲战之前,赵婴使其徒先具舟于河中,故师败而先济。结合以上两点,不难推测赵婴实际上是认同荀林父、赵朔他们撤退主张的,只是碍于两昆兄赵同、赵括之关系未明确表态罢了。在赵氏宗族内部矛盾日益加剧的情况之下,作为赵括一支重要成员的赵婴,关键时刻所持立场不仅与其二昆兄存有龃龉,且反与赵盾之子赵朔暗通款曲,暧昧难明,这也为后续一系列历史事件的发生埋下了重要的伏笔。

    三、赵朔死后的卿权继承问题

    1赵朔之卒年分析

    邲战以降,《左传》中再没有关于晋下军将赵朔的记录。但是根据相关史料记载,我们可以较为准确地推测出他的卒年。

    《左传》鲁襄公三十一年(前542)载:春正月,鲁国的叔孙穆叔与赵武(赵朔之子)在澶渊会见后回国,见孟孝伯,语之曰:“赵孟将死矣。其语偷,不似民主。且年未盈五十,而谆谆焉如八九十者,弗能久矣。”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第1183页。基于这段记载,赵武在公元前542年还不满50岁,则其出生大致不会早于公元前592年。在当时的宗法制度下,赵武是赵朔死后几年庄姬与他人私生子的可能性是甚小的,且《左传》鲁成公八年(前583)晋灭赵氏,韩厥为赵武求情时,言:“成季(赵衰)之勋,宣孟(赵盾)之忠,而无后,为善者其惧矣。”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第839页。突出强调赵衰、赵盾之业绩,可见其也是认同赵武应当是赵朔之子的。因此,赵朔之死也不会早于公元前592年。

    又《左传》鲁成公二年(前589)六月,齐、晋两国之间爆发了春秋史上著名的东方之战——鞌之战,晋胜齐败。《左传》中明确记载晋军部署为:郤克将中军、士燮佐上军、栾书将下军。其余诸卿杨伯峻先生言:“据下传,中军佐当为荀首,上军帅当为荀庚。”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第789-790页。故鞌战时晋国诸卿按顺序为:郤克(中军将)、荀首(中军佐)、荀庚(上军将)、士燮(上军佐)、栾书(下军将)。征诸史籍,晋军将佐只有超级擢拔者而无无故废降的,根据上面鞌之战晋军卿名单推断,大约公元前590年赵朔已经不在诸正卿之行列了,故见于邲战之下军佐栾书方可在鞌战时代其为下军将。

    综上,则赵朔应大致卒于公元前592年至公元前590年之间。

    2赵朔死后究竟由谁继任为卿

    从文献记载来看,晋行三军六卿制实際上是在晋国世家大族之间进行的一种权力分配,六卿父死子继的世袭制是其通例。故遍数晋之卿族,一般很难以和平之手段废除其卿之位。某族卿位得以取消,往往意味着该族在晋国内部斗争中被逐抑或被灭。遭逐者有狐氏、范氏、中行氏,族灭者有先氏、郤氏、栾氏、知氏。

    赵氏宗族自赵衰辅佐晋文公起便稳步发展,中历赵盾当国秉政(前621-前601),至《左传》鲁成公五年(前586)赵同、赵括借赵婴通于侄媳庄姬而将其放诸齐,赵氏内乱。在这一时期内一门多卿,其势在诸卿族中首屈一指,故赵朔死后空缺之卿位照例当有赵氏宗族成员担任。

    再联系与赵朔卒年仅间隔一二年所爆发的晋齐鞌之战(前589),晋三军六卿前五卿皆明确有人(中军将郤克、中军佐荀首、上军将荀庚、上军佐士燮、下军将栾书),留给赵氏族人的卿位只能是下军佐。

    基于赵氏宗族分化以来的权力分配实况:宗族权力归属赵括一支,赵盾一支专享卿权。赵朔卒,理应由其子赵武继任为卿(下军佐)。然如上分析,赵朔卒年赵武仅为一年龄幼小之童婴(不会超过三岁),不堪其任。类似的事情于《左传》鲁襄公十三年(前560)、十四年(前559)也有记载:十三年:“荀罃、士鲂卒,晋侯蒐于绵上以治兵。(按,荀罃即知武子,以中军将卒;士鲂即彘恭子,属范氏,襄九年其佐下军,此年以下军佐卒)。”十四年:“于时知朔生盈而死,盈生六年而(知)武子卒,彘裘亦幼,皆未可立也,新军无帅,故舍之。”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第1016页。

    《史记·赵世家》中《索隐》引《世本》云:“逝遨生庄子首(荀首),首生武子罃(荀罃),罃生庄子朔(知朔),朔生悼子盈。”

    《史记》卷四三《赵世家》,第1791页。又杜预注:“(彘)裘,士鲂子也。”

    (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卷三二,(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958页。如上所引,晋因无帅而废新军,杨伯峻先生言“晋之所谓无帅者,强宗世袭卿位,知氏、士(范)氏皆强宗,而其嗣年弱小耳”。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第1016页。故“非知其替而革之也”,

    竹添光鸿:《左氏会笺》,第1293页。换言之,因知、士二氏而来的晋卿缺位,照例须由其后嗣担任,其他世族是不得染指的。在两氏宗族后嗣暂无力继袭时,晋只得因无帅而废新军。比類而观,赵氏后嗣武亦年幼而不得立,而自公元前621年晋襄公蒐于夷恢复三军之制至公元前588年晋景公作六军,晋仅有三军。《周礼·夏官·司马》云:“凡制军,万有二千五百人为军。王六军,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清)孙诒让撰:《周礼正义》,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237页。晋为大国,故新军可废三军之制却不可易。为兼顾晋国与赵氏宗族的利益,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在赵氏宗族成员中挑选一人暂继袭。历数赵氏族人,其直接人选自然就落到赵朔之叔赵同、赵括、赵婴身上。

    赵括的可能性首先排除。鞌战的次年即《左传》鲁成公三年(前588),载:“十二月甲戌,晋作六军。韩厥、赵括、巩朔、韩穿、荀骓、赵旃皆为卿,赏鞌之功也。”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第815页。晋原有三军,此时增置新中、上、下三军,共六军。三军原各有将佐,计六卿;今增置新三军,亦各有将佐,增六人为卿。又六年传(前585)云:“韩献子(韩厥)将新中军。”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第828页。杜预以此推算新三军将佐名次是:“韩厥为中军,赵括佐之;巩朔为新上军,韩穿佐之;荀骓为新下军,赵旃佐之。”

    (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卷二六,(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901页。也就是说,赵括在鞌战次年(前588)始为卿(新中军佐,诸卿第七),无赵朔卒后鞌战以前(前592-589)已为下军佐(诸卿第六)的可能。

    在赵同、赵婴两人中间,赵婴的可能性甚大。

    邲战时赵同仅为下军大夫,位在十一人下。且赵同对于晋军邲战之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事后晋人讨邲之败杀先縠而尽灭其族,赵同盖得益于赵氏自成季(赵衰)、宣孟(赵盾)以来家族势力的强横,晋未追究其败师之责,岂可再升其职?

    《左传》鲁宣公十五年(前594)载:“晋侯使赵同献狄俘于周。”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第765页。有学者指出这是赵同已为卿的明证。

    沈长云:《赵国史稿》,第70页。按诸史实,是说有不妥之处。其一,于周庭献俘之事,盖非卿之专职。仅举一例,鞌战晋胜晋侯旋使巩朔献齐捷于周,“献捷,即献俘”。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第809页。巩朔如前所述,至鞌战次年(前588年)晋赏鞌功作六军始为卿(新上军将),故单襄公称其“未有职司于王室”,杜预言此时巩朔尚为上军大夫。

    (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卷二五,(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898页。巩朔与赵同二人见于邲战俱为军大夫,盖皆以晋军大夫身份献俘于周庭。其二,公元前594年,如前所推赵朔此时尚未卒,晋六卿人员俱全(荀林父、士会、郤克、荀首、赵朔、栾书),赵同无法置身六正卿之列是很明显的。

    反观婴齐,邲战时(前597)已为中军大夫,离卿位仅一步之遥。且邲战当口其是认同荀林父、赵朔等撤退主张的,使其徒先具舟于河中,师败而先济,保存晋军部分实力,思虑深远立有大功。作为下军将的赵朔在前592至前590年卒后,盖栾书顺位由下军佐转升为下军将,这一点已经在鞌战(前589)中得到证实;而赵婴借赵氏成员身份,又挟邲之功,宜代栾书为下军佐。正因为赵婴在鞌战前已为下军佐,所以鞌战次年(前588)晋侯赏功新作三军,见于邲战的三军大夫及司马赵括、巩朔、韩穿、韩厥等皆为卿,独不见婴齐。

    此外,究竟由谁继赵朔为卿,赵庄姬的态度显得尤为关键,此由其特殊身份所决定。一者,赵庄姬作为赵朔遗孀,赵武之母,赵武基于年龄幼小的缘故而暂时无法继承卿位,赵氏在选定新的宗族政治代言人之时,必然顾及庄姬意见,而庄姬为维护赵盾一支及自身利益亦会干涉其事。二者,赵庄姬,杜预:“庄姬,晋成公女。”

    (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卷二六,(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904页。即晋景公之姐。征于史籍,晋景公后族灭赵同、赵括,赵氏独有赵姬与其子畜养于公宫,后复令赵武为赵后,复与之邑,由此可见赵姬与晋景公姐弟感情是很深厚的。且晋景公治国时期,公室实力尚强,君权有所强化而压制卿权。庄姬凭借晋国公室之力,可实现自己的政治意图。

    综合以上两点,赵庄姬有意愿亦有能力推荐新的军卿,在切身利害关系之下,其选择支持与自己关系密切之人是正常之事。赵婴见于邲战其立场与赵朔暗合,有悖于赵同、赵括,是赵氏大宗之异类。不仅如此,从后来其与庄姬感情发展情况来看,大约庄姬对于赵婴一直以来的表现亦颇为欣赏。故在赵朔死后,利益驱使之下庄姬选择支持赵婴为卿作为依畀是不难理解的。韩席筹先生云:“庄姬一淫妇耳。”

    韩席筹:《左传分国集注》,江苏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327页。实际上,赵婴、庄姬的结合除去情欲因素外,更有利益的考量。

    再来分析公元前586年赵婴奔齐事件的具体经过:“五年春,原、屏放诸齐。婴曰:‘我在,故栾氏不作。我亡,吾二昆其忧哉。”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第821页。大概在公元前587年冬十一月之前,指挥鞌战的晋中军将郤克卒,原下军将栾书逾三级代郤克履中军将职。“我在,故栾氏不作。我亡,吾二昆其忧哉”,换言之,栾书欲灭赵氏,唯其所重则在赵婴,同、括二人还不足以拒敌保族。然赵婴何以能够左右已为中军将的栾书灭赵氏呢?其最大的可能大概是赵婴当时已拥有显赫的权势而使栾书有所忌惮,且其势宜在同、括之上。《左传》鲁成公三年(前588)晋新作三军,韩厥将新中军,赵括佐之,诸卿第八。赵婴位在括上,则列六正卿矣。在六正卿之中,栾书(中军将)、荀首(中军佐)、荀庚(上军将)、士夑(上军佐)四人之名已见鞌战,故而赵婴亡晋之时应为下军将或佐。郤克卒,栾书以下军将身份被超级擢拔为中军将,按晋制,郤克子之郤锜应继立为卿。类似事情于《左传》鲁宣公八年(前601)亦曾发生:赵盾卒,郤缺为政(案:亦是由第五卿下军将转升为执政卿),而使盾子赵朔佐下军。稽之前故,衡以此事,郤锜应继立为下军佐,则赵婴为下军将明矣。

    综合而言,《左传》鲁成公四年(前587)冬十一月,赵婴之所以能够继栾书为下军将,盖其之前已为下军佐,栾书为政则赵婴顺位升职而已。此时过鞌战仅两年有余,期间史无晋六正卿变动的记载,故赵朔死后晋下军佐宜为赵婴。栾书、赵婴为下军将、佐互相配合由来已久,可起于赵朔卒年(前592-前590)而止于栾书代郤克为政(前587年冬十一月),彼此必甚为熟习,加之赵婴又新领下军,有能力与栾书抗衡,这即是“我在,故栾氏不作。我亡,吾二昆其忧哉”的根源所在。

    又《左传》鲁成公五年(前586):春,赵婴见逐;秋八月,赵同与郑伯盟于垂棘。杜预言:“在礼,大国之卿当小国之君,故可以会伯子男。”

    (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卷一七,(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830页。推测之,盖郤锜(下军佐)在赵婴见逐后顺位接替其为下军将,赵同旋踵郤锜为下军佐,故可借卿身盟诸侯。鲁成公六年传(前585年)又载,晋栾书救郑,与楚师遇于绕角,于是军帅之欲战者众,或谓栾武子曰:“圣人与众同欲,是以济事,子盍从众?子为大政……子之佐十一人……”。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第830页。服虔言十一人是:荀首佐中军;荀庚将上军,士夑佐之;郤锜将下军,赵同佐之;韩厥将新中军,赵括佐之;巩朔将新上军,韩穿佐之,荀骓将新下军,赵旃佐之。

    (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卷二六,(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903页。服虔所说郤锜、赵同职位与本文基于赵朔死后由赵婴继任为卿(下军佐)的推测恰好吻合。

    服虔所云公元前585年“郤锜将下军,赵同佐之”,这一点除与本文推测吻合外,又从根本上否定了赵朔死后由赵同继任为卿(下军佐)的可能性。倘若赵朔卒年至鞌战发生的公元前589年赵同已是下军佐,那么至公元前587年冬十一月,在鞌战之下军将栾书越级代郤克为政的情况下,赵同宜顺位代栾书领下军,而郤锜继袭其父之卿爵为下军佐前已论证,其最终的结果是赵同为郤锜之帅,而不会形成“郤锜将下军,赵同佐之”

    按,依据“郤锜将下军,赵同佐之”此条史料,李尚师先生推测赵朔卒后及晋齐鞌战之时晋下军佐盖为赵同,不当。参见李尚师:《晋国通史》,第184页。的局面。

    四、“赵婴奔齐”及“孟姬之谗”主因所在:卿权之争

    撮上论大要,赵氏自赵衰始分化为两支,作为赵氏大宗的赵括、赵同等秉持族权,赵氏小宗之赵盾、赵朔父子兩代人专享卿权,赵氏由此形成尊卑易位的非常态政治格局,两分支之矛盾由此日益尖锐。赵朔卒后,子赵武幼弱,赵括、赵同等来宗卿合一之最佳时机,然赵婴在赵朔遗孀赵庄姬帮助下继任为卿(下军佐),唾手可得之卿位再次与括、同二人无缘。此次卿权之争,以事理推之,赵括、赵同挟族权有必得之志,庄姬亦借公室之力全力一搏,赵婴不过为双方妥协的结果。一者,赵婴作为赵括、赵同一母同胞之季弟,是赵氏大宗的重要成员;再者,赵婴与赵盾一支关系相处又甚为融洽,是赵氏大宗中的异类。这样,于双方实力相当的情况下,为避免鱼死网破之最坏结局的发生,赵婴无疑是卿位暂时的最好人选。

    尔后,赵婴与庄姬奸情丑闻,又成为赵同、赵括再次发难夺回卿权的最好借口。在外有栾氏等威胁的情况下,括、同之所以坚决逐赵婴出晋,一方面是赵婴与赵盾支系关系的密切引起其猜忌;另一方面大概是欲获得本就属于大宗的军卿位。而同、括二人能够成功驱逐已为下军将的赵婴,凭借赵氏宗长的身份行宗法家庭制的权力罢了。

    赵婴奔齐,赵氏两分支失去缓和矛盾、维持平衡的中间人物,彻底走向决裂。赵庄姬遂行谗言,以作乱诬括、同,栾氏、郤氏为之作证,晋景公讨之,赵氏几族灭,史称“孟姬之馋”,又称“下宫之难”。郝良真、孙继民先生认为:“赵庄姬诬告赵同、赵括作乱,置其于死地,除了是对流放赵婴的报复之外,还有为亲生子赵武恢复宗位的夺嫡用意,甚至这一用意有可能是她诬告的主要动机。”

    郝良真、孙继民:《“赵氏孤儿”考辨》,《中国史研究》,1991年第2期。沈长云先生申之:“大约孟姬对于赵括担任赵氏宗主一事亦颇有烦言……这些,都可以说是日后孟姬在景公面前对赵同、赵括进行诬陷的背景。”

    沈长云:《赵国史稿》,第73页。诸说对于“孟姬之谗”事件的分析皆有一定道理,然仍未切中问题之根本。春秋中后期,晋国公室与世族及诸世族之间激烈的竞争,迫使“家族将追求政治利益视为超越维护宗法关系的主要目标”,

    聂淑华:《晋国的卿族政治》,《晋阳学刊》,2004年第3期。即卿权的重要性远大于族权。因此,“孟姬之馋”的关键因素还是在于卿权,而非族权。

    当然,经典不能任意乱改,然而在钩沉史实,力图还原历史真相过程中做这样一番的辨正,给出尽可能合理的解释还是必要的。“赵婴奔齐”及“孟姬之谗”事件的发生,固由其二人不正当关系而致,然追根究底其主因还是赵氏分化后的卿权之争。

    责任编辑:马卫东孙久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