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个体·本土:当代中国农村题材电影的 新时代转型及其审美表达

    吴英华 陈亦水

    中国农村题材电影作为一种独特的电影样态,是反映农村生活变迁、引领农村社会走向、传承创新乡土文化的重要载体,在中国电影发展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和意义。农村题材电影的概念与范畴一般是指“从农村电影创作的事实层面和价值层面出发,具体以不同历史时期农村社会发展变迁的基本现状为背景,以农村政治、经济和社会文化的转型以及农民生产方式、思维方式、情感态度、价值观念和命运轨迹的嬗变为主要表现对象”[1]的电影。根据国家统计局2018年底的统计数据,中国大陆总人口139538万,其中乡村总人口达56401万①,如此庞大的人口群体的生存和发展状况,对于国家政治、经济发展方向与进程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在这一语境下,呈现农村生活面貌、反映中國乡村伦理及其情感结构的农村题材电影,亦映射一个国家的时代风貌和社会走向,因而在中国社会发展过程中的各个转型期,都迫切需要农村题材电影创作来回应这一时代变迁的主题。自从2015年中央扶贫开发工作会议召开以后,消除贫困、改善民生成为党和国家工作的主要着力点,也成为电影创作的主要内容,我国农村题材电影的创作及其表现样态发生显著变化。尽管其数量和质量上仍有待提升,但是思想主题的表达和文本内容的呈现较之前的创作更为丰富,从外部现实到个体内心,从时代走向到文化传承,深入反映当下农村面貌的方方面面,突破以往叙事主题的单一,进入一种多元融合的创作阶段。

    一、新时代转型:中国农村题材电影创作脉络与未来空间

    农村题材电影作为中国电影样态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体现本民族社会、文化、历史的本土风格与美学独特性,始终映射着中国乡土社会的风云变化。

    在改革开放前后的中国电影市场中,反映农村生活的农村题材电影可谓是占据一方天地。这一时期的农村题材电影紧跟改革的步伐,描写人民对于新生活的渴望,倡导人们要“走出去”,《牧马人》(谢晋,1982)、《人生》(吴天明,1984)、《黄土地》(陈凯歌,1984)等精品佳作在国内外备受赞誉。20世纪90年代以后,市场经济崛起,消费文化盛行,娱乐导向浓厚,城市成为主要的表现对象,而农村成为落后的代名词。此时的农村题材电影着力反思农村生活,重新审视乡土文化,以《秋菊打官司》(张艺谋,1992)为代表的农村题材电影尽管内涵深刻,但已从之前的中心位置迅速滑落至边缘地带。直到21世纪,尤其是在2015年中央扶贫开发工作会议召开之后,农村题材电影的创作开始呈现出强势的发展劲头,影像美学风格和叙事特点也发生了较大转变。

    农村题材电影作为中国电影市场中一种重要的电影样态,其创作状况与整个中国电影市场产业发展密切相关。近年来,中国电影市场整体稳健,围绕新的时代篇章,银幕上涌现出一批如《战狼2》(吴京,2017)、《红海行动》(林超贤,2018)、《中国机长》(刘伟强,2019)等重温光辉岁月、弘扬民族精神、极具工业美学特色的“新主流大片”。在这一时代契机之下,《十八洞村》(苗月,2017)、《米花之味》(鹏飞,2018)、《远去的牧歌》(周军、阿迪夏·夏热合曼,2018)、《春天的马拉松》(夏晓昀,2018)等一批以农村生活、乡土变迁为表现对象的影片大批涌现,与“新主流大片”一并有着反映新时代社会文化特色的“主旋律”色彩。

    在新冠疫情的影响下,虽然2020年上半年的中国电影市场整体处于停滞状态,但下半年后疫情时代的“国庆档”影片可谓是百花齐放,其中颇具轻松幽默的喜剧风格的农村题材电影,再次为影视业寒冬之际带来了一丝“暖色”。《我和我的家乡》(宁浩,2020)、《一点就到家》(许宏宇,2020)以一种农村题材喜剧影片的形式令观众耳目一新,票房成绩也是十分亮眼。截至10月16日,《我和我的家乡》累计票房突破22亿①,并且还有持续增长的趋势。根据《2019年艺恩数据文娱数据白皮书》整理的2015-2019年国产VS进口片票房份额趋势,在目前的中国电影市场,“国产影片保持优势,但需要更多优质内容供给”,这无疑成为当代农村题材电影进一步发展的重大机遇。作为拥有着近6亿乡村人口的国家,庞大的农民群体以及农村生态在理论上可以成为被无限挖掘的资源,农村题材电影在当下和未来的电影市场中有着无限的可能性。

    值得一提的是,中国农村题材电影的面貌革新尚处于起步阶段,农村的创作资源尚未完全开发,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体制确立、消费主义文化兴起和“新都市电影”的阶段性流行,使得业界对于中国乡土文化及其农村社会现实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忽视,因此中国农村题材的丰富素材亟待电影人挖掘。

    二、时代印记:中国农村影像中的生活变迁及其历史风貌

    农村题材电影作为最能够体现时代印记的一种电影样态,“创作要敢于直面中国当下的农村变革现实”[2],以此来实现电影与现实之间的关照,通过影像传达出农村社会生活的变迁,折射出特定时代的历史风貌。

    当代农村题材电影的创作主题首先聚焦于现代化新农村建设的客观现实,捕捉时代气息,纪录时代印记。2015年11月,中央扶贫开发工作会议召开,提出“坚决打赢脱贫攻坚战”;2017年10月,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明确提出实施“乡村振兴战略”;2019年3月,国务院政府工作报告发布,提出“对标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任务,扎实推进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在一系列脱贫攻坚、乡村振兴、全面小康等政策的引导和帮扶下,农村进入一种飞速发展的状态,社会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整体面貌大焕新。而以农村作为叙事空间、以农民作为表现主体的农村题材电影,面对全面小康、“中国梦”、文化强国等一系列的时代诉求,以农村社会生活变迁中出现的新变化、新现象为着力点,积极承担起反映时代主题、诉说乡土社会变迁的重要责任和使命。

    《十八洞村》非常鲜明地应和了“决胜全面小康、决战脱贫攻坚”这一时代诉求,直接描绘了在脱贫攻坚政策的引领下湖南湘西贫困村的大发展、大变化。影片以“精准扶贫”为导向,以真实故事为原型,讲述了湖南湘西十八洞村的退伍军人杨英俊从一开始的拒绝帮扶到带领大家一起脱贫,最终实现物质、精神双重脱贫的动人故事。整个影片放弃了宏大的叙事视角,而是以一种微观化的叙事手法讲述故事,通过一系列的细节展示乡村原始面貌,对于扶贫的一些小事进行具象化描述,将贫困人民如何脱贫以及脱贫程度都进行了很好的展示。作为精准扶贫的成功案例和典型案例,十八洞村是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的模板与样式,而电影《十八洞村》也为之后的脱贫攻坚的农村题材起到了很好地引领作用。

    《我和我的家乡》作为一种另类的农村题材的喜剧电影,将五个小故事串联在一起,不仅仅局限于农村脱贫的题材,而是聚焦农村的崭新面貌,描绘了当下小康社会的美好画卷,“小康不小康,关键看老乡”,借农民自身的喜悦来讴歌这个时代的伟大所在。其中《最后一课》从年迈的乡村支教老师的视角出发,呈现了贫困乡村几十年的沧桑巨变。影片讲述了范伟所饰演的老师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只记得自己曾经到乡村支教的经历,当年的学生们为此努力还原了儿时上课的场景,恍惚间年迈的老师却发现这已经不是当年的样子。当年房顶漏雨的教室早已不复存在,崎岖泥泞的土路也已彻底修建整改,曾经破败不堪的农村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民生活安逸富裕,乡村教育水平更是直线上升,一种理想的乡村发展形态跃然于银幕之上。

    三、个体叙事:中国乡村故事的个人境遇及其精神内核

    乡村振兴绝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满足,如果在创作农村题材电影时只是简单地描摹农村物质条件的改善未免过于狭隘。随着物质条件的逐步改善,人们情感上的缺失与焦虑反倒悄悄地隐藏起来,当下的农村题材电影及时捕捉到这一现象,将镜头聚焦于个体的生存境遇,关注个体的精神需求与情感渴望,再从个体身上洞悉社会问题与时代忧伤。

    国务院在2016年发布《关于加强农村留守儿童关爱保护工作的意见》,很多农村题材的电影开始将镜头对准在乡村振兴、精准扶贫背景下出现的“一老一少”的空巢家庭。例如《米花之味》聚焦于中缅边境的傣族村落,讲述在外务工的母亲叶喃与留守女儿小喃之间的故事。当母亲归来可以与女儿面对面交流时,小喃却把头蒙在被子里,表示“还是听声音好点”,长期以来情感上的缺失难以迅速弥补,对于情感的渴望在真正见面时却变成了一种手足无措。尽管电影反映出当下的农村发展还存在很大的问题,但是也值得创作者进一步反思,农村究竟缺少了什么?物质条件的改善与精神世界的富足并不矛盾,尤其是在当下,孤寡老人、留守儿童、留守妇女的问题依旧很突出,更为深入地探寻他们的精神诉求和情感命运也应该成为影视创作者的责任。

    农村题材电影创作同样不能忽视普通年轻一代的现实境遇和情感焦虑。《一点就到家》聚焦于几个青年人从大城市回到云南古寨创业的故事,尽管影片的主旨在于乡村变迁与青年奋斗,但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三个角色所应和的也正是年轻人在时代变迁中的迷茫状态。年轻人渴望在大城市闯荡出属于自己的天地,而快节奏的生活却让大家找不到归属感,人与人之间的疏离让每个人都“闭而不语”,蜗居在繁荣的都市里却陷入一种无路可走、无处可去的尴尬境地,忘记了自己的初心与梦想。影片中的角色设置可以让每个有着相似境遇的年轻人找到共鸣点,而他们最后的成功也为大家编织了一个美好的梦境,每个人都可以从中获得力量,重新思考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究竟什么才是成功,这也正是这部片子的可贵之处。

    当下的农村题材电影是一种有深度的、带有人文主义关怀的电影,它将大的时代背景、乡土变迁与个体的生存境遇、命运走向相勾连,从大的乡土变迁中回归单一个体,最大程度地反映出时代之真,再从个体身上洞悉社会问题,映射出更为大的时代轨迹。

    四、本土风格:中国乡土文化中的地域文化特色

    中国文明发端于乡土,植根于乡土,可以说乡土文明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它孕育了一种独特的文化基因,并形成了民族文化的深厚底蕴,而表现乡土变迁、承续乡土文明的农村题材电影也被认为是最能体现中国文化特色的电影样态之一。随着城市文化、消费文化的盛行,乡土文化曾一度被排挤到边缘角落,而随着2015年脱贫攻坚的大力开展,乡土文化得以重新进入大众的视野,创作者开始关注到乡土文化的优势所在。

    近几年,一批优秀的农村题材电影如《十八洞村》《春天的马拉松》《远去的牧歌》等都在有意无意地借助一些非物质文化遗产或者地域特有的民俗来凸显乡土文化与民族特色。不同于八九十年代农村题材电影中的文化隐喻,此时的非遗元素或者地域民俗“仅仅作为文化传承和文明符号及地方性特征的影像符码的建构”[3]。例如《十八洞村》中苗族服饰、山歌、鼓声以及断交酒等少数民族苗家文化的呈现;《远去的牧歌》中对于哈萨克族牧民的游牧生活的还原;《春天的马拉松》宁海十里红妆婚俗、描红彩漆技艺等等,民俗以及非遗文化成为银幕上重要的角色。与此同时,对于农村田园风光的描摹渐成焦点,影像风格呈现出意境优美、韵味无穷的美学倾向。在早期的农村题材电影作品中,整体的画面风格偏冷色调,视觉效果相对昏暗,传达出一种凄凉、落寞、保守、落后的意味,带有强烈的批判与反思意味。而在乡村振兴的过程中,农村整体条件的改善,反映到农村题材电影的风格上,就是一种唯美、诗意、带有中国古典韵味的“山水画”,带给人一种轻松愉悦的感官享受,营造出一种繁荣不息的乡村景观。

    面对现代都市文化的强烈冲击,乡土文化的传承需要融合与创新,在保留自身文化底蕴的基础之上,吸纳现代文化。在《一点就到家》中,镜头聚焦于几个年轻人回乡创业,将乡村振兴与青年创业相结合,使乡土文化与现代文明相交织,其融合、创新策略极具典型意义。影片在传统的乡土文化中,融入了乡村电商推广、直播、物流运输等现代化元素,李绍群的“咖啡”与父亲的“茶”的和解也代表着传统与现代的互渗互透,这既丰富了乡村文化,同时也助于乡村文化的进一步发展与传承。同时正如影片中所表达的:我们要让产品走出去,把村子里的人带回来,城乡之间的流向认识也是十分有意义的。从原来的扎根城市到如今的回归乡土,“从都市在人们心目中的价值改观,和新农村建设带来的新感知,真正开启了乡村文明在生活重建中的意义表达”[4]。

    中国电影不能离开传统文化与乡土文明,农村题材电影更是如此。我们首先应该明白乡土文化的优势所在,做好乡土文化的坚守与传承。同时又要明白,乡土文化也需要与时俱进,在现代性中进行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以期文化永流传。

    结语

    传统的农村题材电影创作或是致力于政治话语叙事,或是担负起文化反思使命,其主题沉重而有深度。相对而言,近年来农村题材电影则呈现出一种比较独特的美学倾向,注重地域特色的渲染与风光风情的描摹。“乡土特色与风物之美是农村电影不可或缺的标志性元素”[5],当下的农村題材电影借助独特的民俗、非遗元素以及美好的田园意境对时代变迁中的农村风貌、文化传承里的乡土文明做出了独特的影像诠释,审美视野下的影像呈现极具魅力与思索空间。可以说,当代的中国农村题材电影将乡土变迁与个体生存相勾连,以时代走向与情感命运相交织,营造了一种繁荣不息与回归乡土的时代景观,写就了一本独特的民族乡土文化史。

    当然,在“内容为王”的电影市场中,关于农村题材电影的创作,我们还是要进一步深思:情感和人性的关注是否可以更深入、更集中,创作队伍是否有足够的农村生活经验与乡土文化积淀,影片是否能够反映大多数农民的思想和问题,题材和内容是否可以被绝大多数观众所接受等等,这都是目前农村题材电影有待反思和优化之处。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中国电影市场辉煌发展,在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等大背景下,农村题材电影未来有着十分广阔的发展空间;这也是一个最难的时代,市场竞争激烈,农村题材电影的传播现状和市场份额目前相对较小,受众面相对狭窄,其繁荣也许任重道远。但是必须承认的是,农村题材电影作为最接地气的电影样态,如果创作得当,最容易触动观众的情感,唤起大众的共鸣,乡土与农村可以说是最能够激起近乎整个社会群体的共鸣与思考的指向所在。

    参考文献:

    [1]薛晋文.当代农村电影的创作与传播研究[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8:1.

    [2]饶曙光.改革开放三十年农村题材电影流变及其发展策略[ J ].当代电影,2008(08):17-22.

    [3]白云昭,王月琳.谱系 叙事 美学:新农村电影回顾(2006—2019)[ J ].电影文学,2020(12):3-10.

    [4]周星.不动声色的乡村变迁与掠动人心的青春奋斗[N].中国电影报,2020-10-21(002).

    [5]薛晋文.当代农村电影美学的基本特征[ J ].当代电影,2014(10):169-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