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墓碑

    翻过一座山峰,翻过那个难忘的天空淅渐沥沥飘着雨星的湿漉漉的早晨,来到我18岁青年时代。停下来的地方就是我当兵的起点。没有谁替我上路,就是这儿的一座坟茔,让我第一次懂得了军人就应该是什么样儿。我记忆犹新,就是这里,昆仑山下,原本有一座坟。虽然只是一个土包,却也是干干净净的沙土。现在消失了,一行骆驼的掌印好似女人的鞋底,我踩着它寻找心里踏实。我可以断定,就是这里,一丛红柳摇曳的地方,她了结一生,在陌生却是向往的高原叶落归根,安家。不断靠近,又悄然远离。

    我们热爱大地,又总被大地无情地抛弃!

    安眠在红柳丛中的女孩——是的,还未完婚,纯纯的女孩——你躲在了哪里?

    五十年风雨交加,雪霜往复,她隔断了喧哗,滤掉了红尘。历史在昆仑山积淀成了纯金。红柳枝上的露珠像冬天还没化完的雪,一朵云从山巅飘下来,安详地洗净红柳。

    我已经远离了放飞青春理想的梦,可她仍然那么光鲜亮丽地准备走进婚房。竹子,18岁的竹子。今天一个七旬的老人还是要叫你一声嫂子!永远18岁的竹子嫂!

    在这个忙碌完手头杂事的黄昏,我把执意要闲聊的几个朋友留在格尔木河岸的小岛上,钻进望柳庄这间客房,开始叙述五十年前的事。昆仑山下很静,淡红色的楼簷下只有一个斜斜的日影,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小雪,雪片从簷口落下,被一棵柳树接住。这个黄昏一切都好,没有了空想,也没有梦。开始写过去的事了,灵魂欢快而痛苦地落到纸上。我的心隐隐作痛,泪水则背对昆仑山,面向眼前这座消失了的坟茔而流。我坐在这里,心里有颗种子,萌发。

    那个季节,六月雪很大。那个季节,没有抵挡寒雪的棉衣……

    缺氧,两个可恶的字眼!它把世界屋脊变成了让许多人望而却步的疼痛世界。路疼,地疼,草疼,雪疼,甚至连空气也疼。当然最疼的还是人的头。高原缺氧首当其冲袭击的是人的头部。高山反应从头开始。

    这个夜晚,他投宿长江源头沱沱河兵站。安排妥帖车队的事情后,他破例没有到兵们休息的客房去看望大家。今天有点奇怪,高山反应照旧来找他的事,折磨他,可是它不按照常规出牌了,它转移了阵地,从头部转到了腿部。他的两条腿硬梆梆地酸疼,是那种实在无法控制的疼。他搓揉了好久那疼丝毫也不减弱,甚至越是搓揉反而越是扩大了疼的范围,原先只是腿肚疼现在疼到了膝盖上。怪,高山反应怎么转移到了腿部?他久久睡不着,因为心里也疼。

    他是汽车团一位副连长,终年带着一支车队在青藏线上奔跑。这个夜晚是他一年365天中很平常的一夜,他的车队在沱沱河兵站过夜。不同的是这晚高山反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无情地折弄他,难以入睡。他不得不一边按揉着酸疼的腿肚还得一边思谋明天或者后天连里该做的事:一排调动5台车到转运站装一批运往西藏边防部队过冬的食品,三排有10台车去格尔木兵站,运两个班的进藏新兵,二排原地待命,准备到藏北无人区执勤……一连之长就是一窝兵的妈妈,妈妈就得有操不完的心。以上是些大事的筹划,还有一些所谓针头线脑的琐碎事,也要搁在心上,包括三更里孩子的被角蹬脱后给他掖好,还得嘱咐他们上路前要准备好防止野狗咬人的棍子……一个连队就是百十号兵的家,这个家看似很大,其实就只有连长心窝那么大。心窝,比一间房子要大得多呢!这么想着想着,此刻副连长已经淡忘了腿肚的酸疼,转向体内的色彩,随着血液漂流。他只觉得一颗管不住的心儿又在青藏公路上随着车轮漫游。好像要寻找什么……

    寻找什么?你不知道,他知道。她也知道!只是不便说出口。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内心的寂寞像期盼一样沉重。因为总怕天空又要刮风下雨!

    在远离她的这个世界里,他想起她难免不带着几分忧伤,当然更多的是幸福。青春初潮那蠢蠢欲动的心境。

    夜晚到了这个时辰,非常静。峡谷深处的那种静。窗帘没有拉合,夜空的星星不晓得什么时候不吭声地钻进屋里,仿佛提醒未眠的人:夜已深,月偏西,该睏觉了!他举目隔窗望着秋夜的月牙,陡地想起,好像答应要到她栖身的地方看看她和他的小屋。好啦,不去想那么多工作的事了,那是永远也操心不完的。睡吧,做个好梦,梦里见她也觉亲!反正她很快就上山来了!上山,高原军人把出发到西藏称之上山。这里说的她上山,似乎又不全是这个意思,是说从内地奔向昆仑山。

    于是,他转过身,背着月亮。很快,鼾声响满屋里……

    沉睡里,仍有一个不平的天地!

    他叫刘刚。这个夜晚,夜深人静的长江源头这个时刻,他最应该记住的是,日历翻过这一个月,就是说执行完这一趟跑拉萨的长途运输任务,就是他结婚的大喜日子。不知道他总操劳工作,是不是把这个日子忘了?人往往就是这样,有时候常常把不该忘记的事却置于脑后。刘刚,是这样吗?

    剛安静了一会儿的腿,又很讨厌地犯疼了,抽筋。不同的是,这回抽筋不单单局限在腿部,还贪心不足地扩散到了额头——此处的疼甚至超过了腿疼。对啦,刘刚突然有所记忆,许多高原人都有这样的高山反应经历:先是头疼,然后引发浑身疼。只是最初的疼不会引起一般人注意,直到头疼加剧时才痛感到难受。眼下,刘刚的脑壳发疼显然是高山反应在他身上升级了。一阵一阵地疼,时紧时松地疼。不知为什么这使他联想到了很小的时候在田里拔萝卜的那种感觉。一只手拽着萝卜缨子往外拔呀拔呀,萝卜忽的离开土地,他也顺势倒在地上,仰躺。现在似乎有人拽着他的一绺头发,连根带缨子拔着。拔呀拔的,可是总是拔不掉,他只好干疼着。刘刚强忍着剧疼,让高山反应那只无形的手折磨自己。他又浑身昏昏地不听自己的掌控。一片树叶长到冬天的最后一天,却没有落下来。不是冬天高抬贵手,而是这棵树太有能耐。他是那个冬天在拉萨西郊八一农场看到这棵树的,那个农场是当年进藏的18军战士兴办起来的,他们在农场栽了大量的树。树人树心嘛!他刘刚就是要学习这片在寒冬里依然长在枝头的叶子,绝不让那只拔萝卜的手得逞。不是马上就要举行婚礼了吗?高山反应能怎么样,头疼就让它疼一点吧,美梦驻在心就要不了命!不就是个缺氧吗,没什么大不了!小儿科一个!

    他又抬起头,透过窗口,真的看到了一棵树。那树枝有一块黑乎乎什么的,很像一只乌鸦缩着脖子蹲在树杈。不,像这棵树留在枝间的最后一片叶子。不会的呀,这个季节会有什么树叶呢?他再细看,是一只鞋挂在树梢上。哎,想必是哪个兵不甘寂寞,把穿坏了的军鞋撂到了树上。好呀,战士的鞋上树变成了冬天最后一片叶子!太有创意了!

    刘刚的头疼继续让他不得安生地苦爱着。有高山反应,还得热爱高原。这叫苦爱!

    酷爱与苦爱,同音,都是爱。一字之差,却拧了大劲。酷爱,那是一个人对另一个或某个地方,倾注了极深的感情,爱之真切,那叫酷!可苦爱呢,就另当别论了,是忍受着痛苦去爱。当然是爱你所爱,应该去爱。比如对高原缺氧这个魔鬼,我们称它为魔一点也不为过。你就不得不爱。当兵来到这个缺氧的鬼地方,你如是不爱它,躲之而去,如何履行自己的军人职责!所以再苦你也得热爱高原。因为热爱了,你承忍的痛苦才会少一些,你的付出有所得,是心甘情愿的。

    不奇怪,哪个高原军人不是这么想,更重要的是还要义无反顾地去实践!就像月亮总是在太阳落山之后才出来那样合乎常规。军人嘛,就应该涌现黄继光、董存瑞这样的英雄。一身国防绿赋予你的不仅是笔挺笔挺的腰板,更多的是必须承担的跟着黄继光无怨无悔冲上去的使命!

    可她呢,当然不应该享受这份“特殊待遇”——一个还没有成为军嫂的乡间姑娘。她叫竹子,即将在昆仑山下的格尔木军营里那间简朴的婚房里和刘刚完婚的就是她。其实,人就是这样,有时候奉献是逼出来的。意料不到的灾难临头了,不可避免,你就坚强起来了!竹子的家乡在冀中大平原,一圈密密的白杨树围成一个几乎成正方形的绿色村庄,就是她的祖祖辈辈越住越舍不下的故乡。竹子从出生长到18岁,只跟着爸爸去过一次县城,在乡间女娃的眼里,县城也难比得上他们的村庄让人觉得畅亮,舒服。美不胜收的村庄,村前有一条清清亮亮可以瞭见河底鹅卵石间长着草丛的小河,河岸上除了一年四季变换着各种颜色的庄稼,还有一大片挂满小红灯笼似的枣树林。怎能不把心掏出来贴在这样的家乡呢!18岁的竹子已经长出了不会告诉别人的心事。包括对咱爹咱妈。那条小河流淌着她思念远方的悄悄话,院中的枣树上挂着她心中的小太阳。未婚夫是青藏高原雪线上的汽车兵,给她的生命平添了缕缕甜蜜。因为常在静夜里望着月亮惦念,这甜蜜里又多了些许的苦涩。大地上没有一滴水或一棵草是多余的,它不是给你带来喜爱就是让你忧伤!

    竹子沿着乡间小路爬攀着走向青藏高原。她当然是“整装待发”:脱下了心爱的花衣衫,换了一身类似乡镇妇女主任穿的素装,半高跟也换成了灰色旅游鞋。刘刚在信上对这些细节都不厌其烦地叮嘱。怎能不理解刘刚的另一种多心呢?荒野的高原路上把那些外在的艳丽深藏才最安全,漫长而幸福的路程!漫长难免不孤独,而幸福呢,又必然缩短漫长!

    旭日,在每个黎明升起。竹子每天望着早霞遥想昆仑山的日出。那里有间空房子,挤满了人,躲在窗帘的深处正朝她张望。

    刘刚从接到竹子动身来队的信息那一刻起,心就控制不住地飞到了她身边。竹子过河他的心飞到小桥上,竹子乘车他的手扶在了坐椅上,竹子歇脚在小站他立刻递上一杯水。夜里他躺在床上遥望着像清泉水洗过似的月亮,心儿酥酥的美妙。渐渐的,身上从头顶到脚梢有竹笋拱出地面的感觉。真的,那种感觉痒痒的美妙……

    刘刚呀,还有竹子,虽然你们都守着孤独却不分枝。

    当时,六十年代初,刚有三军军龄的我,还是一个“新兵旦子”,在刘刚所在的汽车团政治处组织股当见习干事。我的具体任务是管官兵们配偶政治面貌的外调、以及结婚时与地方民政部门的联系等工作。很琐碎,属事务性质,但我工作得很愉快。刘刚即将举办的这桩婚事有关跑腿出力的事,也就顺理成章地摊到我的手里。实话说,一个战士,坐在办公室,开个证明、打个电话,也还可以。但是具体操办婚事,我还真是头一次遇到,心里多少有点发怵。当然真正作难的是刘刚本人了。别的不提,要准备的那几桌饭菜(应该说是酒席,可那个年代谁要摆酒席,资产阶级大少爷的帽子等着给你扣上呢!)以及糖果、纸烟就让他小子好几个晚上都愁得没好好合眼。不奇怪,共和国正有气无力地躺在倾斜的大饥饿的船上,所有食品副食品都凭票供应。我们军人的吃粮标准也从每月45斤减少到40斤。军官们办喜事自然会照顾性多发几张票证,但仍然是杯水车薪,多不到哪里去。没办法,刘刚托了几个老乡,我也发动政治处几个年轻人托各自熟人,四处采购,才算将将就就地把吃吃喝喝的事弄得有了点眉目。你千万别以为是多么的眉目清秀,列个明细单你就知道了:挂面,今天可以到路边任何一个食品店都买到的普通挂面,那时我们好不容易凑了几张票,才买来了三斤;那些糖、烟、酒,你当有多高级?包一块白纸软面糖、比一般公民抽的卷喇叭筒好不到哪里去的劣等烟,从大坛里灌来的几瓶烧酒……就这些,而已。尤其至今不能记忆的是,为了买到几块香皂,刘刚通过我们政治处高主任,高主任又托了熟人,才从西藏驻格尔木办事处服务社弄到了两块……我在这里不厌其烦地列举这些让今天的年轻朋友听来可以暴笑的往事时,其实有意无意地涉及到了一个非同寻常的我们国家的经济、文化和社会历史时期即将发生逆转。任何事物一旦走到极端就必然有变化。当时我们的生活就像秋天的草,叶的筋络已经发黄、结痂、凝固,等待再腐烂,再生。不然的话,几年之后使一些国人变得粗野、血腥的文化大革命就降臨到我们头上。其实我也觉得回忆我们那时的高原苦日子很没味道,甚至有几分羞愧。可又不得不提呀!漫长的岁月里沉淀着多少不得不重新回忆的带着伤痕的日子!数亿人的一个大国穷到人人都勒紧裤腰带才打发日子,包括领导国家的统帅餐桌上也减少了平时最爱吃的红烧肉。相比之下,一个中尉军官的婚礼办得再寒酸也无话可说了。甚至还可以响起嗓门自豪地道一声:我在为国分忧!

    真的,那时候我们都是这么说的:刘刚同志,你的婚姻一定是幸福而甜蜜的。苦中必有甜!

    暗下来的年代,矮下来的幸福。我们没有抱怨,大家都乐呵呵地为刘刚布置新房。是新房吗?原先和刘刚同住一屋的白副指导员暂时挤到了隔壁一间单身宿舍,占据了另一位回老家结婚同志的床。没想到那位探家的同志提前归队,且带着新婚妻子同来高原度蜜月。这样,不但白副指导员不得不挪窝,就连同屋原先的那位主人也要“净身出户”了。多么热闹而有趣的高原军营流动生活!好在刘刚的婚房依旧是那么简朴而温馨,大家心里都很熨帖。他把自己的床和白副指导员的床一并就变成了婚床,虽不宽敞,却很随意。不要提刘刚心里有多美了,在他把两床一并的瞬间,肯定是闻到了未婚妻的体味,心里涌满了无法抑制的幸福,要不他不会对白副指导员说出这样的话:“老白,我一定让我媳妇给你点一支烟,还是你对咱兄弟好呀!”刘讲的真诚,白心里当然受活,他握起刘刚的手摇了又摇。点烟?此话从何说起?

    原来,老白的高山反应比一般人严重得多,犯起来时常常头疼得像裂开了缝一样难奈难忍。对付高山反应他摸索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吸烟。说来也怪,只要吸一支烟,反应就减缓不少。为此,每次上线执勤时他总会带一盒甚至更多的烟,他就用这秘密武器对付高山反应。这完全是一种条件依赖,没有什么科学依据。可它管用。当然只对老白管用,放在别人身上恐怕就南辕北辙了。白副指导员就这样成了有名的“烟王”。现在刘刚提说要他的新媳妇点烟,老白自然十分高兴,也难免不带着几分幸福,他便借题发挥回应刘刚说:“新郎新娘睡了我的床,我沾了光,高山反应就离我远去了!”就凭这心态,我们也要相信老白吸了这支烟,起码会在不短的一段时间内可以战胜高山反应。同时,大家也可能看出了,我们这些高原军人在为刘刚操办婚事的过程中多么开心。最让我们开心的是,贴在新房门上那幅对聯,五十多年过去了,我仍然坚持认为那是很绝妙很耐人寻味的一幅婚联,对联出自我们政治处宣传干事窦孝鹏之手,词是他找来的,然后再由他用龙飞凤舞的书法写上去。上联:花径不曾缘客扫。下联:蓬门今始为君开。大家一定看出来了,这是杜甫《客至》里的两句诗。诗人的原意咱就不去说了,将其移植到此,实在是高手所为。我们只能用“绝妙”二字赞赏。窦孝鹏是一位从我们团里走出来的军旅作家,当时只是初出茅庐,但已出手不凡。后来创作出了长篇小说《崩溃的雪山》。不服不行!高原军营里有的是秀才!

    生活永远随处可见,幸福却常常不可知。

    那真是一个期盼幸福,虽然盼得心焦如焚却依旧幸福得心里溢香流蜜的日子啊!我和周围的人都可以作证,竹子要踏进营门的那些日子,刘刚那个美啊,快成仙了。他从早到晚脚板不沾地地颠跑着准备这收拾那,鼻翼两侧的条沟里淌满了幸福的汗溪。不用抬头瞧,我听脚步声就断定是他走来了,未见人声音就飘了过来:“伙计,劳驾你给会议室再借个暖瓶,开水少了供不上客人喝呀!”“小张,你再到管理股跑一趟,借两把椅子,新房里只有三把椅子还是少了点!”每天他总有几次站在营门口朝东边的公路尽头眺望。竹子来格尔木必须经过那个路口,他每个时刻都等着她从天而降似的出现于那个红柳枝儿摇曳的天边。夜里他总睡不踏实,还是竹笋拱出地面的那种痒酥酥的感觉,不离身体地一直陪着他。梦里他和她已经多次会面。

    因为他心里有盏灯光。那人带着光芒朝他走来,天快亮了。

    所以,我说好梦最好不要醒。也许好些人一生追求的正是一个梦。

    万事俱全,只欠东风。我们大家伙都期盼着刘刚和未婚妻竹子早一天入“蓬门”,刘刚在“花径”等盼已久!

    然而,泡影,一切在顷刻之间变成未知数……感情也是海,难道非得要退潮?那个搁浅的早晨……

    竹子正走在路上,永远的路上。

    那时候,青海境内除了在省会西宁可以坐火车出省外,其它地方都没有铁路。竹子取道兰州乘火车,经河西走廊在峡东火车站下车,倒乘汽车,过敦煌直奔昆仑山下的格尔木。敦煌到格尔木以至拉萨和西藏各地,是汽车部队跑车的长途路线,搭乘军车较为方便。漫长寂寞的路途,离家在外,流浪的感觉。艰辛多少,因为心儿沸腾也就不在乎那么多了。刘刚只在竹子坐火车前接到一封电报,途中她到了任何一个地方都无法联系,只能搯着指头估算着哪天她到了哪里。指尖上的日子过得尤其漫长,刘刚的指头蛋蛋都搯红了,他估摸她才到了当金山。这当然是精明心切的刘刚指头蛋上的地方,不过,没有错,竹子确实到了当金山。他站在新房门口,使劲纵了纵双肩,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与竹子的距离。那是岁月的距离吗?

    这天吃罢早饭,一撂下筷子刘刚难奈心头的兴奋,对包括我在内的几个要好的战友分头提前打招呼:“我们的竹子就剩下一天的路程了,明日中午到格尔木。周六,也就是后天,我俩在管理股办公室举行仪式,大家来捧场吃喜糖。到时候可别只顾吃,还得劳各位大驾,帮着招呼一下。从沿线兵站来了几位战友、老乡,他们人生地不熟,又很少见过大世面,全靠你们帮忙招待他们。记住,是周六!”这就算发了请柬,口头请柬。高原军人办婚事就这么简单,利索!

    可话又说回来,你说简单吧,又不那么简单。怎么说也是一个婚礼,琐琐碎碎的事不会太少。远离亲人,大事小事就忙他一个人,他一个涉世不深的青年,即使三头六臂也难应付得妥帖。自然会有搭帮手的战友,毕竟是帮忙,落实没落实,落实了几分,最终还得他掀开锅盖看看,锅里蒸的到底是鸡蛋还是鸡蛋羹,刘刚快乐地忙碌着。在这个六月还飘雪花的昆仑山里,他要拥着心爱的竹子到乍暖还寒的阳光里。

    水流走了,就不再回头。鸡娃子叫了,天却没有亮。就在刘刚的身体与灵魂一起在兴奋中走向成熟的路上,他的心一下子跌进万丈深渊之中。一场要命的六月雪,卷着冰凌防不胜防地降在祁连山,这催命夺魂的高山缺氧!

    世界就是这么浩瀚,又是如此狭小。残酷分明只是一瞬间的功夫,竹子的生命就凝固在冰河里了!她从地球上消失了,永远地闭上了那双长长睫毛掩映着的美丽眼睛!谁也逃不脱被埋葬的那一天,这,她懂。甚至可以说有所精神准备。可是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突如其来,这么早。雪原上的风一步三磕地爬过,很快就是春天了,她却留在漫长的冬季。她的人生还没有结出她向往的金灿灿的果实,她的履历表上还有着许多空着的位子等待她在未来的日子里填充。她就这样和她爱恋不够的这个世界告别了。她把未成熟的青涩的果子分给了追云的风,分给了思念的月,独独没有让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他尝尝。记得太清楚了,那年他探亲回到故乡,他俩的婚事终于板上定钉了。他俩满意,双方的父母也喜滋滋地点了头。那夜,他返回高原前,他俩在掩遮着麦苗的田垅上走着,他碰了一下她的手,她就羞涩得扭过了身子,给了他个脊背,红着脸说:“馍馍不吃在笼里放着呢,迟早还不是你的!”为什么要这么吝啬自己那手指头呢,让他挨一下就退一层皮了?她不就是为自己心爱的人活着,才走山涉水地要来昆仑山吗?既然知道迟早是他的人,为啥不趁早却要拖迟呢?

    她一定很后悔的!

    可是一切都晚了。她的忏悔只能化作幽灵送给还不能称作是自己丈夫的那个高原大兵。生活怎么对她这样无情,死者把痛苦留给了活着的人!她真的不情愿做这样抹泪擦鼻涕的事!

    竹子已经无法把自己从峡东下车后,乘上汽车走向昆仑山这一段路途上经受的缺氧的极端熬煎,告诉别人了。因为她和这个世界上所有关注她的人做了最终不得不做的了断。大家只能从司机小郑断断续续哽咽着的追忆中,从她留下的仅有的几件遗物中,与她一同承受她在生命最后时刻,在颠簸的路途上所经受的不堪忍受的非同寻常的痛苦!没有人分担她当时苦难,回忆的人能否分担,我实在难以说清!

    缺氧,这两个十恶不赦的字眼……

    那天早饭后,汽车一驶出敦煌兵站,眼瞅着一片无边的沙漠就迫不急待地从地平线上悠悠飘来。霎时,天地一下子宽阔了起来,不时有残垣碎石出现于路边,那是比铁更凝重更古老的颜色,是竹子分辨不清的历史。小郑告诉她,这是阳关的遗址。阳关,她知道那是古代戰争的伤疤。竹子举目外眺,心里随之亮堂了一些。走过阳关不久,公路边就隔三差五地出现了一堆堆垒起的石头,上面还牵连着一串串五颜六色的经幡。竹子好奇地问司机小郑,那石堆做什么用场?小郑告诉她,那是玛尼堆。是藏族人家或蒙古族人设置的寄托佛意的标志。不少石头上刻着“六字真言”,石堆间还有各种佛像的泥模。竹子再问:什么是“六字真言”?小郑很为难地笑笑,说:就是6个字,好像是嘛、呢、叭……其它的字我就说不上来了。总之,是吉祥如意的意思。竹子见为难了小郑,忙说,你成天开着汽车跑长路,哪里记得这么多事,好啦,我到了格尔木问问刘刚,到时候也让他给你讲讲……

    这是个原本愉快的话题,没想到今天回忆起来心情却变得异样沉重。生活中常有这样的事,说起来好像明白。动手一做就犯糊涂了。其实,本来朝前迈一步,甚至半步就弄明白了,偏不。许多人就缺少这一步,只得停留在这半明白半糊涂中!小郑后来告诉我,当时他被竹子问得回答不上这样一个常识性问题时,他真的打算到了格尔木找刘刚让他给竹子说说“六字真言”,他也一起听听。在藏区跑车,不懂“六字真言”太闹笑话了。可是竹子出了事以后,他见了刘刚哪里还有心境提起此事?他张不开口呀。小郑给我讲了这件事后,我便按奈着发疼的心,给他讲了“六字真言”。我想,长眠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竹子也能听到。竹子,当时小郑没有给你回答的问题,我现在替他告诉你答案,你听着:“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据说这是佛教秘密莲花部之“根本直言”。它包含佛部心、宝莲部心、莲花部心及金刚部心等内容。“唵”,表示佛部心,念此字时,自己的身体要应于佛身,口要应于佛口,意要应于佛意。即身、口、意与佛成一体,才能获得成功;“嘛呢”,梵文,意为“如意宝”,据说此宝出自龙王脑中,若能得此宝,入海能无宝不聚,上山能无珍不得;“叭咪”,梵文,意为“莲花”,以此喻如莲花一样纯洁无暇;“吽”,表示必须依赖佛的力量,才能得到“正觉”,成就一切,普度众生,最后达到成佛的愿望。

    我讲六字真言,是给竹子听的。五十多年了,时过情未迁。当时小郑没有给你的答案,我今天替他补上,也是替刘刚补上。我知道,你若到了格尔木,一定会让刘刚给你讲的,你会对刘刚说,小郑这孩子连“六字真言”都不知道,我喊他过来,你一起给我俩讲讲。此刻,我多次哽咽着几乎讲不下去了。竹子,你该听到了吧!一个你从未谋过面的、也许刘刚给你提说过的高原军人,现在坐在格尔木小郑住的一间小屋里,给你讲你很想知道的藏地的事情。你在去昆仑山路上发生的一切都是这位小郑回忆给我的……

    司机加速在沙漠里的公路上行车,好快的车速。眼瞅着一座山岳跳上挡风玻璃,一恍就甩在了后面。只觉得自己的体内储存着一整个秋天的果实,把车开往一个漫长的明天。为什么是漫长呢?他不知道。不管那么多了!他的心里像竹子一样巴不得早一刻赶到格尔木。车过长草沟兵站不久,竹子就隐隐地感到脑袋里仿佛有几只小毛毛虫在蠕动,还时不时地咬一口脑内的某一个部位。凭感觉她推断像似蚂蚁那样的小虫虫,痒痒的,咬得狠了还闪动一下的疼痛。只是无大碍,针尖恍了一下又飞了的感觉。牙一咬,没了!让竹子不安的是,那疼痛散去没一会儿,又返回来,这回就疼得狠了。那疼痛像磨亮的刀刃,没有任何收敛的、得寸进尺地割切着她头部的肉。奇了怪了,高山反应还有尖锐的叫声,好刺耳!可以安慰的是,疼痛是一阵一阵的,在疼与疼之间的间隙里,她的难受可以稍稍缓解一下。她多么想把这个间隙放大,让它成为刘刚暖融融的怀抱,这样还怕什么吗?想到刘刚,竹子就不顾及那么多了,疼就让它疼去吧,还能要了人命?才不信呢!坚持,顶住它。有刘刚的怀抱,她的身体已成为刘刚身体的一部分,拥抱着热烈的爱,不信这疼痛还不退去!事实却是,头疼不但没有因为她的温情坚持有丝毫的缓冲,反而加剧地疼起来。到了后来,她感到好像有人用鎯头或别的钝器敲打她的双鬃,还有脑门,撕肝裂肺地疼!

    竹子想到了佛,公路边又出现了玛尼堆。小郑不是说了吗,那是藏族人的佛意。佛的事佛知道,人的事,佛也知道。这高山反应,佛该管一管吧!她默念着“六字真言”。其实,没什么用。小郑还没有教会她念“六字真言”,哪能显灵?她分明感到高山反应的魔爪已经触摸到了她生命的寒冷。疼痛开始在周身漫游了,这种漫游在汽车攀上档金山后达到了可以说难以忍受的程度,无法抑制地包围着她。

    当金山是祁连山的支脉,海拔只有2000米多点,与和它成毗邻的昆仑山、唐古拉山相比,在世界屋脊上它当个小弟弟还不一定够格呢。当然这只是它的高度,世界上许多矮个子的作为往往让那些高个头的巨人也望尘莫及,高度并不出众的档金山,气候燥烈、氧气稀缺是出了名的。在高原跑车的汽车兵深有领教。竹子的高山反应在上了当金山后陡然加重,越来越重。她面如土色,嘴唇泛紫,浑身像抽筋似的提不起精神。她举起拳敲打着脑门,本想减少点疼,谁料情绪更加泥泞。

    “小郑,停下车吧,我难受!”

    小郑靠边停驶。竹子下车开始呕吐,哇哇的,几乎吐尽了早晨在敦煌兵站咽下的所有食物。小郑一直扶着她,轻轻地捶她的背。“吃进胃里的东西好像掏空了,可是好像又钻进去了什么,还是难受。”竹子这样说,很无奈。又开始吐,干吐,什么也吐不出来。小郑当然知道高山反应就是这个样,即使把肠子吐出来,人仍然难受得干吐。“嫂子,你静静呆一会儿吧,太累了!”小郑一直这么称呼竹子。虽然刘刚还没娶竹子为妻,迟早的事了,叫嫂子总不会错。竹子只是笑笑,轻轻点点头,但一直没有应承。她在小郑的搀扶下,又坐在了驾驶室。竹子的高山反应一点也没减退,小郑眼巴巴地看着可怜巴巴的竹子这样痛苦,却爱莫能助。遥远山野,前无村后无店,连只鸟儿都瞅不着,找谁能帮帮嫂子?他只能不住地喃喃自语:“山神爷爷,你把嫂子的痛苦转到我身上吧,我一个小伙子,杠杠的身板顶得住!”竹子听没听到这善良的心声,已经无从证实了,只见她用手顶着鬓角对小郑说:“我没事的,咱们赶路吧,早一点到格尔木比什么都好!”

    刘刚正望眼欲穿地等着她呢!

    竹子仍然用手指摁着鬓角,此刻,这是她可以用来对付高山反应唯一的方子了,有几多作用,她已经难以弄清楚了。小郑也看样学样,不时停下车帮着摁她的鬓角,有用没用他也不知道。就这样走走停停,汽车也在痛苦地挪步。车速仍慢,那些终年不化的雪峰,那些远远望去似乎高过雪峰的冰河,渐渐地,脱离车窗玻璃被甩在了车后。当它们消失在远方后,又有重新迎面扑来的雪峰、冰河跳上了车窗玻璃。小郑自然没有任何心思观赏这些平时他喜爱的“车窗电影”了。他的心里只揣着一个想法:快点到格尔木,越快越好!没想到,车轮就这么煎熬着时间滚动了不足一公里,竹子又抱起头喊着:我活不成了,头疼的要命!头疼!

    小郑再次停车。路边就是道班房,这是这片荒原上唯一的一户人家。显然小郑有意选择了这个地方停车,他的手放在双音喇叭的按纽上,不松手地按着。犹如报警器般的呼叫声,唤出了道班房里一位養路人。看上去他30来岁,矮墩墩很结实的个头,紫膛色脸庞,头发黑白混掺地卷着,给人感觉那每根发际都掩藏着祁连山的烈风残雪。小郑还没开口,那养路人就说:看来这位嫂子病得不轻,快进屋!他们七手八脚地拥着背着竹子进了道班房。那人赶紧端起竹篾暖瓶倒了一洋瓷缸开水,在缸里倒来倒去变凉,喂竹子喝。竹子迷迷糊糊地抿了一口,就推开了水杯。工人又拿来一个小瓶,摇了摇对司机说:“我们这里啥药也没有,就这点止痛片,弟兄们害了病,不管发烧发冷,呕吐跑肚,灌进肚里倒也管一阵子用。就让这位小妹咽一片,兴许能救急。”

    瞧,这位热心肠的大哥,进得屋没几分钟,又是倒水又是递药,对竹子呢,一会儿叫嫂子,一会又喊小妹。多么实诚纯朴的好兄弟!小郑真的好感动,又感激。他说:“面对这位好大哥,我多么想把自己也融入到这道班房里,把生命放在最低的位置。在这样的位置上回望我现在的一切,我会对人生有更透彻的认知!”小郑这话当然不是当时说的,而是数十年后他回忆时对我这样感叹人生!

    我们继续回到那个简朴而温暖的道班里吧。竹子仍然半醒半迷糊,那位工人递上止痛片,她连眼睛也没睁就吞下去了。高山反应减轻还是没减轻,旁观者谁也无法判断,竹子倒是暂时安静了些许。可是谁也明白她还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此时,小郑的心思不得不放在另一件事上——拦一辆过路车,给部队捎话,赶紧派医生设法救竹子,最好让刘刚陪同医生来。他相信,刘刚得到消息后,必然会马上赶到竹子面前!

    小郑飞也似的急忙冲出道班房,正好有一辆去格尔木的汽车驶来,他急头巴脑地蹦到公路中央,站住,伸出双臂拦车……司机紧急刹车,算侥幸,汽车擦着他身体刹住。一场虚惊!司机扶起车轮下的小郑,得知这儿发生的一切,摊开双手,爱莫能助。一个不顾自己安危的人,他把希望留在了路上。过路的车辆,要么点一脚刹车停下,要么飞车而过……也许希望总会有的,也许希望离竹子越来越远……

    道班房里,残月无法复圆,原本可能的存在,渐渐冷却。竹子的病情急骤恶化。她脸色苍白,眼圈泛黑,嘴唇发颤。头发也被她抓撕得乱蓬蓬地卷起来。她依旧双手半松半紧地抱着头,有气无力地喊着:头疼,疼!嘴里还吐字不清地说了些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道班房外面就是藏人垒起的一个玛尼堆,每块石头都湿湿的,是流泪还是雨,不得而知。

    忽然,竹子中止了呻吟,微睁双眼,几乎用尽平生之力莫名其妙地问了小郑一句:这里是什么地方?小郑仿佛明白了什么,随即告诉她,这个地方叫南八仙。她听了微微点点头,脸上浮现幸福的颤动,低声自语:南八仙!南……

    从峡东车站坐上汽车后,一路上每经过一个地方,或村庄或小镇或一座山什么的,竹子总忘不了问问司机,这地方叫什么。得到回答后,她就很满足地说,好,知道了,刘刚早就给我讲过了。那年回家相亲,他给我讲了高原上好些地名的来历,这里的地名几乎都捎带着一个真实的故事。花海子、纳赤台、大柴旦、二道沟、雁石坪、倒淌河……多动听呀,不用听它们背后的故事,就这名字准能把人的魂勾走!

    小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竹子虽然从来没有到过高原,可是刘刚已经给了她美好的想象,引领着她的心灵在高原上浏览了一回。这时竹子问到的这个叫南八仙的地方,就隐含着一个悲壮的英雄故事。记得刘刚当初给她讲这个故事时,是动了感情,含着热泪讲的。她呢,自然也听得泪流满面。竹子暂时忍痛忘却了高山反应这个可恶的魔鬼对自己的袭击,回忆起了那八个女兵的故事!

    那是一个带着血淋淋巨痛的往事,一个无法被悠长岁月埋没的故事,一个凝满年轻女兵壮烈和忧伤的传说……

    五十年代初,五星红旗刚在西藏上空飘起的那一年,一队通信兵奉命进藏执行战备任务。他们翻过当金山后,在柴达木盆地北沿的荒原上安营扎寨,执行临时任务。飘在军用帐篷上的五星红旗在大风里猎猎脆响,传递着祖国的召唤。他们站在红旗下,无限的天空里,眺望整个中国。挖坑、栽杆、架线、护线,就是通信兵每天虽然不变的重复劳动,却充满战斗乐趣。正是高原上漫长的冬季,极冷的日子里气温骤降到零下40摄氏度。其实抵御酷寒并不是兵们首当其冲的需求,最糟糕的事情还没有来到。令兵们胆颤心惊的是高原缺氧——这个他们过去从来没听说过的恶疾,把这些小年轻折磨得死去活来,一个个脸色紫里泛黑,走起路来头重脚轻,稍有不慎就要栽跟斗。最要命的事发生在一天夜里,一场没有任何预兆的罕见的暴风雪突然席卷了柴达木盆地。通信兵的临时营地遭到了致命的扫荡。八个女兵落脚的那顶帐篷遭遇最惨重,帐篷被烈风连根掘起,随风在地上没有方向地滚动着。最初女兵们双手死抓着帐篷不放,随着旋滚的帐篷不知奔跑了多远。后来,暴风雪越来越凶烈,帐篷渐渐离开了地面,旋在空中。有的女兵实在难以抵抗如刀似剪的暴风雪残忍摧残,不得不松开紧攥着帐篷的双手,被撂在荒郊野滩。有几个女兵仍然死拽着帐篷不放,被暴风雪拖出好远好远……次日,暴风雪缩回到祁连山的某个窪处。青藏高原又恢复了那贯有的寂静,可怕的寂静。静得连远处牛羊啃草的声音仿佛都可以听得见。战友们和当地牧民含着悲愤的热泪寻找八个女兵,终于在离驻地十多里远的山沟里只找到了几具女兵的遗体。还有三具遗体始终没有下落。找到的遗体中,有的手里还攥着电话线,有的脚上还扎着脚扣,有的还握着帐篷的一个角。特别让大家感动又心疼的是,一个女兵的手里紧紧地抱着一面国旗,旗面已经撕扯得破烂不堪,那几颗金黄的五角星赫然犹存。她们至死也舍弃不下崇高的信仰!八个女兵就这样远行而去,然后长久不衰地站立在青藏高原上——从此她们遇难的那个无名之地,就有了一个美丽而温馨的名字:南八仙。

    ……

    此刻,竹子的生命已经被高山反应揉躏得即将走到尽头了,她为什么突然提问起让自己受难的这个地方的地名?推测,她也许不知道自己已经躺在南八仙的怀抱里。记得有人说过,人这一生向往什么,追求什么,也可以一生未果。但是他不会轻易放弃,即使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都要回到最初的那个他自己。初心最清白干净,如同水回到泉里。在刘刚给竹子讲八仙的故事时,她就向往那个诞生八个女兵故事的地方了。这样伟大的女性,过去怎么就没有听说过?是的,总有一些闪亮的生命往往被人们忽视。像我们的生活里有多少值得的回忆;最后却在石头缝里鲜活!可以推想,这一天,竹子冥冥之中会感到自己走近了八个女兵,从出发那刻起其实她就惦着这个曾经只在想象中见过的南八仙。于是她就不由自主地问了司机一句:这里是什么地方?后来司机小郑回忆说,竹子自己被高山反应折磨后,一直是闭着眼睛痛苦地呻吟着,只有在她问起南八仙这个地名时眼睛出奇地睁了一下。那亮亮的瞳仁只是闪了一下就合上了,永远地合上了!

    八个女兵——竹子,可以说他们同为青藏高原的过客,不过都是落地生根的过客。永远的归宿地。这九个女子在同一个异乡怀着相同的梦想注定要相遇相知相惜。她们确实已经筋疲力尽了,但是她们会使活着的人的明天更像明天。

    对啦,我险些漏说了司机小郑后来给我讲的一件事。这是让他今天回忆起来仍然幸福着的事。人一生有些幸福或者说这幸福还没有实现时只是在心里甜蜜着,保不准只是一瞬间就从一粒隐秘的花蕾开始。那是竹子在闭眼之前的大约一个小时,她意外地拉起小郑的手,吐字不清地连着说一个字:“嫂,嫂……”机敏的小郑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赶紧把嘴贴近她的耳门叫了一声:“嫂子好!”竹子听了唇边浮出浅浅的笑容,将手抽出又放在小郑的另一只手上,慢慢地走了!从峡东车站接上竹子后,小郑就亲切地喊她嫂子,头一天一直这么叫。竹子呢,怪不好意思地纠正说:“事情还没办呢,先把嫂子放着等婚礼完毕后再叫。现在我就是你的姐,叫姐我习惯。”谁会料到在奔往嫂子的路上出现了这样不测的事。此刻,竹子似乎想到了事情的悲惨结局,便让小郑喊她一声嫂子。这既是对热心肠小郑的安慰,更是给未婚夫的刘刚痛心的圆满的一个交待。“嫂子,你会好的,真的,你会好的!”小郑这声嫂子叫得好沉重,他的眼泪像散了的珠子落到竹子渐渐冰凉的手背上……

    南八仙的天空蔚蓝蔚蓝,蓝得让人觉得这个世界洁净得没有声音了。竹子如果是一只燕子,她在这蓝天下飞翔,那该是青藏高原一幅多么无以伦比的绝美图景!其实,不必这样去想象,竹子比燕子更美,更富有梦想。在祁连山的这边、昆仑山的那边,在更高处,还有更美的一幅画面正在悄无声的开放!

    梦是满天繁星,黎明到来前,融入晨曦。

    司机脱下皮大衣,轻轻地盖在了竹子的身上。之后,这件军用大衣上又压上了一件蓝色大衣。道班工人拿出了自己不久前新做的大衣……

    大地很静。正是八个女兵躺在大地怀抱里时那种可以听到牛羊啃草的安静。惟两件军民合而为一的大衣未停止呼吸。抵达昆仑山的途径是多种多样的,竹子穿着这两件大衣肯定会走到刘刚身边的。那是她新生的两只翅膀,可以飞到任何一个她要去的地方!这时竹子静躺在道班房里,她的胸脯似乎还在微微起伏着。这让我再一次感受落雪无声。

    深情,含蓄,饱满的生命!

    这个时刻,青藏高原呈现着旷世之美。满天跑着浮云,阳光被挤成一道窄缝。

    这个时刻,我站在高高的祁连山岗,只望见一个人的影子。

    救命的医生还是赶到了。可是已经无命可救了。是道班的另一位工人闻讯后特地拦便车到大柴旦请来医生。冬夜更深的时候,荒野仍会有热身的微光为路人热身。大柴旦是当时柴达木盆地的首府,一个不足两千人的小镇。一位老中医,哈萨克族,茂密的银须蓬住了上唇,那种慈祥、温馨仿佛挂在嘴边,随时会喷散开来。他问了问竹子的病情,又摸了摸病人脉象,摇了摇头说:“我无能为力,就是早一步来我也没得办法。病人是几天前就患上了感冒,再加上高山反应,感冒加重。够她痛苦的了!这种病我们眼下还没有制服它的有效办法,十有八九的命是保不住的。”

    老医生随口说了几句顺溜:早上患感冒,晚上转肺炎。来日肺水肿,赶快写遗言。

    没有丝毫的调侃意思,他说这话时显得十分惆怅,无奈。甚至眼里有了泪花。

    小郑后来对我说:爱是艰难的!竹子和刘刚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在高原会面是有许多料想不到的不测。但他们依然相爱。一切都取决于速度,要快,再快。种子快点长成苗儿,苗儿快点结出果实!

    作为组织股具体分管婚丧嫁娶的办事员,我和营部曹军医急三火四地赶到了南八仙,这已经是出事后的三个多小时了。所见让我们目瞪口呆,惨不忍睹:竹子僵硬了的遗体停放在道班房后面的工具室里,她的脸呈现着微紫透黄又见黑青的冷色。这是我揭开蒙在她身上的那两件大衣后看到的。我抱起她的遗体搬动到汽车坐垫时,似乎感到了她身上微弱的热气传递到我身上。这是她留给她的恋人最后的体温吗?可是刘刚不在她身边,何时能赶来,赶来后这体温还能不能久留?很难说!于是我先替刘刚接收了,我下意识地将她的遗体靠紧了我的身体,我心甘情愿地替刘刚回报一个男人的体温。这是竹子在人世间得到的最后的温暖。我知道她是不甘心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的,只差一天的路程她就可以到昆仑山下,完成终身大事的最后一个程序了。但是不能,悔恨终生!一步之遥,往往成为万里险途。原来死亡也是如此辽阔。荒野上有多少坟堆,安静地靠着美!

    刘刚并没有告诉竹子,也许是有意要给她一个惊喜才暂时瞒着。但是竹子绝对能想象得出那间婚房是多么温馨,具有特色的简朴才更显得温馨嘛:在昆仑山下格尔木军营的某一个并不起眼的地方,刘刚布置好了一间婚房,房间自然不可能大,但是肯定干干净净地飘散着淡淡的香美,那是刘刚回乡探亲时特地托人从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买来的花露水。当时刘刚把花露水在竹子面前一晃,说,现在不给你用,到了你成为我媳妇的那一天,洒你满身,香醉看热闹的人,让他们闻着香气美去吧,美死去!竹子回了他一俊笑,说,还没等人家美呢,先把你美死!她竹子就一直盼着这一天早些到来。当然,那天刘刚还说了,新房应该布置得有高原特色。可是,高原的什么特色呢?他俩额头碰额头地想了好久,还是刘刚想出了招。他说:亲爱的竹子,我思谋着还是把格尔木的胡杨树请到咱们的新房里来吧!竹子问:就是你让我看的那篇散文里写的那种树,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朽?刘刚说:你说着了,就是它!竹子又問:格尔木城里生长这种树?刘刚笑笑:在城郊,三十多公里有片胡杨树,原始的胡杨树,一眼望不透的树丛!

    他俩就这样做出了决定,采一束胡杨枝叶装点在新房里。让这顽强的生命在他们心里悄悄发芽,发芽!

    此刻,我站在竹子的遗体前,心里涌满对她的同情,一种难言的委屈之情。当然更多的是委屈之后萌生的敬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许多往事,心里针扎般刀割般的难受,伤感。就在我抱起她的遗体挪动时,沉重的自愧咬着我的心。我们都活着,她怎么就走了呢?我真的不如她这么勇敢,豪气。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女性!不是么?她有一百条一千条理由把刘刚拽回老家去完婚,在那里任何一个小饭铺举行婚礼都不会比高原条件差,起码风平浪静,不会让人提心吊胆地颠簸吧!自幼在家乡这块连个遮眉挡眼的大土包都少见的女娃,当然明白自己一个人出远门且要翻山越岭地闯荡世界屋脊,那是在“玩命”!“玩命”二字是刘刚和她商量在高原办婚礼的信上写的,自然是一句调侃的玩笑话了。沉浸在幸福蜜浪中的恋人开玩笑是不讲究措词的。写信人和看信人都把这话当成了开心的玩笑。谁能想到它却验证了。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刘刚用“玩命”这两个词开玩笑,还真的在提醒竹子要认真对这次高原之行。她起码要有吃苦的精神准备。不就是吃苦吗?乡下柴门里走出来的女娃把吃苦当成喝凉水,渗一渗牙根罢了。他和她都不愿往深处想,想它干吗呀,眼睛一闭,就挺过来了!玩命?万分之一的概率,毕竟太小太小!所以,从某个意义上说,打开始上高原那一刻起,竹子就把生命掂在手里了。她绝对不想扔掉宝贵的生命,而是要牢牢地攥紧它,惟恐它丢失。那是属于两个人的生命呀!正是她,比刘刚更坚定地坚持要把婚礼放在海拔之上的高原上举行。她不是要向别人张扬什么,这个荒凉的莽野当时确实没有几个人能看到他们的婚礼,给谁张扬呢?是刘刚在和她商定在什么地方举行婚礼时说的一句话刺疼了她的心,好疼好疼,她会终生不忘:“那是一个女人不去的地方,可是没有女人这个世界哪儿还会有色彩!”刘刚还给她传递了曾经发生过的这样一件事:四年前青藏公路通车后,修路的民工纷纷要求回内地老家结婚生子或孝顺老人,筑路总指挥慕生忠将军一再动员大家把媳妇或未婚妻带到格尔木安家落户,仍然有不少民工跑回老家去了。当时老将军说了一句石破惊天的话:“格尔木这个地方没有女人是拴不住男人的心的!”竹子震撼了,她拍着发疼的胸脯,认定了一个理:我和刘刚就要在这个女人不去的地方组建一个家庭。哪怕这个家庭在那里只存在十天半月,那也是荒原上留下了女人气息的地方!

    为荒原设计这一幅美景的乡间女孩,彻悟世间,净了昆仑,怎能不让人敬慕!这时,我的目光重新落在了竹子的遗体上,忽然觉得看上去她比活着的时候还要优雅!毕竟,我是自己安慰自己。真的,她在只差一两个小时就要见到刘刚时已经离开了他!

    近在眼前,为什么遥遥无期?她终究没有来到她一心想去的那个地方……

    刘刚还在哭。我确实记不得他是怎么来到南八仙的,什么时候来的?噩耗传到格尔木时,我们政治处的人像被谁打了一蒙棍,全傻呆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都不得不暂时地瞒着刘刚,好像谁最先把这个噩耗告诉他,谁就是罪魁祸首。好在当时刘刚正在新房里忙着给竹子收拾床铺。他傻呀,都什么时候了!可是,很快他就知道了,到车队要了一台车就赶到了南八仙……

    谁也无法不让他哭,他哭得撕肝裂肺的绝望。那哭声就像挂在头顶的任何一朵云上,一招手就立即落下一场狂风暴雨把高原淹没。他抱着她已经渐渐冰凉的遗体像一头怒狮一样狂跳狂叫着。然后他静静地伏在竹子胸脯嚎哭起来,边哭边字不成句地喃喃自语:“我的竹子呀,我的竹子!认识了你以后,你对我的那份感情,对高原的感情,让我抵挡了多少诱惑和浮躁。我怀着对我们未来的向往,等候在高原,盼着你有一天来到我身边,我就会永远和你生活在一起了!可是,你为什么这么狠心,撇下我走了!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你叫我怎么活呀!我把咱们的新房都拾掇好了,我怎么还敢再回到那间房里去呢?我的竹子呀竹子,你睁开眼睛来看看可怜的我吧!看看我吧……”

    平时寡言少语的刘刚,在这个时候,丢失了他亲爱的竹子后,突然变得这样多言善说。他边说边哭边捶胸,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快破裂了。他抱起了竹子,摇着她哭叫,仿佛要把整个地球摇醒才罢休。可是这个世界已经沉睡,身单力薄的他是摇不醒的。我可以相信的是,荒原上每棵小草都摇得流泪。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人和草这么伤心地哭叫,铁石心肠的人看着也会心疼!回头望一眼吧,沙丘上的胡杨树也要长成忧伤树了!

    胡杨树旁,已经走得足够遥远。茫茫人生海上,不是所有失去的事情,努力就能挽回。

    当晚,汽车把竹子运到了格尔木。路上,柴达木六月的冷风一直吹过死寂的原野,一棵红柳的种子也许还在石头缝里活着。刘刚一步不离地守在竹子身边。他停止了哭声,只是不换眼地看着竹子。竹子的脸上盖着一条手绢,是那种军营里战士使用的绿色手绢。我确实没有看见是谁盖的手绢,但是可以肯定那是司机小郑所为,我们这里就他一个战士。刘刚没有动竹子脸上的手绢,她睡着了,让她安静睡一会儿,不要惊动她。他只是一语不啃地攥着她的手。当时天已经快黑了,夜幕从车窗玻璃上徐徐滑下。刘刚一定想着要早一点回到格尔木,那里是昆仑山,昆仑山的夕阳可以换成日出,竹子说不定在那个早晨会睡醒的!

    格尔木的灼灼灯光终于跃上了车窗。我闻到了夜风里卷来的察尔汗盐湖的咸味,它是中国西部最大的内陆盐湖,它抖动起来全中国都能尝到沁心的美味。它静卧在昆仑山下,一刻也没有停下喷发味精。它发誓要把内心的盐,种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让四季和节气流溢出芬芳。那么竹子呢?请你伸出舌头舔舔盐湖的味道,它今天的这一刻是专为你而存在!汽车驶进盐湖中一条便道,车子摇煤球似的颠簸起来。刘刚说,竹子身体虚弱,她怕是受不了!司机便换上低速档,小心翼翼地放慢了速度。仍然有些颠,刘刚让竹子的头枕在他的腿上,软软的,竹子会好受一些。车过了盐湖不久,汽车转了个S形大弯,驶进了格尔木。这时天空飘起了雪花,六月雪。今夜,这大片的雪花会把昆仑山的冰峰砸得粉碎!汽车驶进营门后,我看到许多战友都默默地站在路边等候。刘刚没有下车,站着的人也不动。我们的车停下了,他们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刘刚才慢腾腾地下了车,我們政治处的高主任上前抱住了他,刘刚仍然不语,停了一会儿,他才放声大哭。高主任给他擦去眼泪。

    刘刚是怎么从汽车上下来的,我记不得了。后来有人说,是高主任和两个同志抱着他下来的。为什么要三个人抱?因为他的怀里抱着竹子!没有人不理解刘刚,他的身体永远会住着一个女人的,他俩谁也离不开谁。

    刘刚和我们精心布置的那间婚房,就成了竹子落脚的家。这自然是刘刚的意愿了。他说,竹子要在这个家里住上三天,我再送她回娘家。这是我们老家的乡俗,新媳妇回门。可是,娘家?高原上有她的娘家吗?我们都想问他,却谁也没开口。当晚刘刚陪着竹子到12点才离开,他就那么一直拉着竹子的手。离开之前,他对我们说,你们都回去休息,我要和竹子说说话。他这话像针一样戳在了我们的心,一说完泪水就盈满了他眼眶。

    那晚,刘刚到底给竹子说了些什么,没人知道。可是我们一直想知道,却无法得知。那是夫妻间的私房话,永远进不了别人的耳门。它出唇的时候,她已经出了远门,她把那悄悄话从一座山带到了另一座山,压在心底下,有意让它找不着回家的方向。

    次日,第三天,刘刚每晚都陪竹子到夜深人静。她孤身一人,要远行了,高原路上风大雪吼,他要给她嘱咐的事情太多,太多。临行前,夫妻间总会有说不完的话。一次他陪罢竹子从屋里出来,怎么也迈不开脚步,回身一看,满天的星星簇拥着他。有一颗最亮的星星,他认定那就是竹子,他跑上前双手相握,不想空空如也!

    到了第四天,吃罢早饭,刘刚送竹子回娘家——营房对面的山坡上,那是刘刚为竹子选的墓地。他说那儿就是竹子最后的家,也是她的娘家。他要送她回家。他告诉战友们,这些天夜里他陪竹子就是和她商量在哪儿安家的事。他说竹子的英灵对他说:“刘刚,我的丈夫,我身在路上,心在昆仑山。我不能无家可归。躺在军营对面的山上,可以天天看着你起床,出操,上班。我踏着军号声和你走在一起。能看到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竹子说的对,她千里迢迢追我到昆仑山,不就是为了成家!

    我,还有刘刚的所有战友,此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勇气走进我们为竹子布置的那间婚房。拾掇好房子那一刻,我们原以为幸福就可以掷地有声地降临在昆仑山的军营里,一个新组建的高原家庭就会诞生。谁会料到,新的故事还没开讲,就抢先一步地有了悲惨的结局!

    我们企盼的是昆仑山的彩虹,为什么出现的却是一道伤疤!

    此刻,蒙在竹子脸上的那块薄薄的军用手绢,把这位还没有成为新娘的“军嫂”永远地隔在另一个世界里!

    掩埋了竹子后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见到刘刚。营门的哨兵告诉我们,刘刚每天执勤回营后都要去对面的山坡上竹子的坟地探望。一堆黄土,一旁几枝红柳摇曳在坟头,似乎是竹子正轻轻梳理着她的秀发。刘刚双手剪在身后,走过来踱过去地不停下脚步,能看得出他无法丈量出昨天和今天的距离。但是他要努力地缩短这个距离。昆仑山太空旷,竹子初乍到,她还不习惯在这样的环境里落脚。刘刚要陪她一些日子,直到昆仑人家——那些先于她在此落地生根的高原亡人,认可她正式成为他们之中的成员了,他再离开她。

    她消失了,应该让她长久地出现。

    这天,我找到刘刚,小心翼翼地提出要为竹子建一份档案——其实是“死亡档案”。可我实在说不出“死亡”二字。我做这件事完全是个人行为,与我的本职工作无关。它出于我对战友的情份和同情。当然还有也很重要的一点,是对竹子的敬佩。一个身单力薄的乡间女娃,跋山涉水上高原在军营里安排自己的终身大事,她的血脉里不流淌着军人的血液,谁会相信呢!但是要为竹子做一份档案,我左右为难谁都可以理解。她不是军人,也不是军人的妻子或子女,她仅仅是一位从农村来高原准备完婚的女娃娃。她进入不了军营的死亡档案,就意味着无法享受军队的有关待遇。我建议要建立的这份档案充其量是一纸空文,只可以让刘刚,还有我们这帮见证了他和竹子这场未走进婚姻程序的“军婚”,有个无奈的结局。大家在心里记着这位只能永远站在军营大院之外,观望自己心上人的可怜巴巴的未婚女!她确实是值得我们每个军人敬爱的“军嫂”!如果昆仑山阳坡上只有一朵雪莲开放,我确认那是献给竹子的!

    我要建立档案的设想,刘刚并不认同。

    “我的心里像钻进刺螖一样发疼,让该结束的尽快划上句号。可是我做不到。也许句号划上了,我会更加痛苦!在今后的相当长一段生活中,我不可能忘掉我亲爱的妻子竹子!”刘刚说这些话时没有眼泪,但是我知道他咽进肚里的眼泪谁清楚有多少!这种无奈,与其说他在摆脱痛苦,还不如说他在痛苦挣扎更确切。

    我理解刘刚,说:“竹子进了咱们军营,按乡俗就是属于你的人了,也属于我们的嫂子了。我以后就叫她竹子嫂!”

    我绝对不是安慰刘刚,而是出于真心。

    “你和我都有今后,她呢,她的今后在哪里?”刘刚稍顿,又说:“这样吧,我也想了好些天,我们还是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吧,在昆仑山里给她安排一个名正言顺的家,毕竟她下了那么大的决心要在这里安家。我们给她做一个墓碑,算是门牌号,她就有了户口!”

    我满口答应。世事的公平或不公平,我们不能抱怨太多。现在我要尽量只能做到的是,要让刘刚感到这个世界对自己不亏欠的不要太多。我们几个战友都忙着给竹子嫂操持家。墓地是刘刚已经选定了的——就在离昆仑烈士陵园约200米的一个向阳的山坡上。她进不了陵园,就遥望着它吧。“如果我能一直在高原干下去,到老。那么我就把坟地选在陵园内与妻子不远的地方,她望着我,我望着她。从来没有离开,一直这么近,那么远!”刘刚这样说。

    竹子嫂躺着的那个山坡顶端,就是终年积雪不化的山峰。为做墓碑,我跑了格尔木角角落落,才跑来一块柏木板。你以为呢,能那么容易吗?六十年代初,几乎寸草不长的戈壁荒滩,更不会有树了。格尔木人用一根钉子一块砖都是从内地运来的,可以想象得出,能有什么材料给竹子做墓碑呢!我们几个小伙子从汽车修理厂木工房跑来的这块柏木板有多珍贵!那个小青年帮我们把木板刨得光光的,跟石质一样耐看。墓碑上的字自然是刘刚来写,他胸有成“竹”,提笔就洒下一行字:18岁的竹子,永远的家!

    只是,他爱得太深,提笔的手抖得像旋风,写下的“竹”字歪着,快倒下了!

    我长久地默诵着这块墓志铭,终于读懂:这里没有死亡,竹子永远是18岁!

    刘刚跪倒在墓前,抚抱着墓碑,满眼泪水。

    随即,他从一丛红柳上摘下一枝,放在墓碑上。不是用死亡去祭奠另一种死亡,那枝红柳会落地生根……

    2013年夏初稿

    2015年5月三改于望柳庄

    作者简介:

    王宗仁,当代散文家、作家,陕西扶风人。

    1954年开始发表作品。

    1955年在《陕西文艺》发表散文处女作《陈书记回家》。

    1957年毕业于陕西省扶风中学。

    1958年应征入伍,历任汽车七十六团政治处见习干事、书记,青藏兵部宣传处新闻干事,总后勤部宣传部新闻干事、宣传组组长,总后勤部政治部创作室创作员、主任,专业作家,文学创作一级。

    1964年调任总后勤部青藏办事处新闻干事。

    1965年调任总后勤部宣传部新闻干事。

    198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1988年后任宣传部创作组创作员、创作室主任,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诗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常务理事。王宗仁现被推选为中国散文学会名誉会长。

    2010年散文集《藏地兵書》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迄今共出版散文、散文诗和报告文学专集31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