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力艺术下的荒诞世界与“舒霍夫”吃的哲学

    内容摘要:《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讲述了囚犯舒霍夫在劳改营一天的活动,反应了舒霍夫劳改营的囚禁生涯,是劳改营囚犯们的集体写照,是当时整个苏联大地的反映。索尔仁尼琴笔下的劳改营,俨如一个機械、物化了的荒诞世界,在荒诞世界里,有些人被同化,暴露兽性;有些人如舒霍夫则良善如初,有尊严地活着。苦难中,舒霍夫悟出“吃”的生活哲学,反抗荒诞,保持本性。

    关键词:张力 舒霍夫 荒诞 反荒诞 生活哲学

    《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是索尔仁尼琴以自己在劳改营的所见所闻为素材写就的一篇反映劳改营生活的小说,也是苏联文学史上第一部描写特殊时代劳改营生活的小说。在索尔仁尼琴张力艺术的表现下,劳改营如同一个极其荒诞的封闭世界,严苛的时间表限制着囚犯们的身体,也限制了囚犯们的思想。伴随着严苛的时间表的是规训制度,使得囚犯们的身体如机器一般机械地运转。但索尔仁尼琴并不赞同人在荒诞中堕入虚无主义,他强调在荒诞中人的自由选择,强调作为人的尊严和道德坚守,从而反抗荒诞。舒霍夫是索尔仁尼琴这一思想的代言者,索尔仁尼琴通过“瞬间与永恒”,“存在与不存在”的张力艺术来表达舒霍夫反抗荒诞的哲学。

    一.张力艺术下的荒诞世界

    索尔仁尼琴笔下的劳改营是一个极其荒诞的世界。劳改营里严苛的制度、扭曲的生活逻辑,与囚犯们表现出的无动于衷、理所当然形成巨大的张力,呈现出其荒诞性。新批评主义代表者艾伦·退特定义张力:“我所说的诗的意义就是指它的张力,即我们在诗中所能发现的全部外展和内包的有机整体。”

    1.因果关系错位下的荒诞世界

    在《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中,囚犯进劳改营的理由十分荒诞。舒霍夫在卫国战争中被德军俘虏,逃回国后,被怀疑是德国间谍。面对审讯,舒霍夫只能在获罪书上签字,他清楚地知道审讯只是一种形式,自己早已被认定有罪,不签字,是死,签字,是坐牢。因果之间本应合乎逻辑,但保卫国家的英雄被判为出卖国家的间谍,其中的讽刺不言而喻。因果对立之间的张力,将舒霍夫作为军人的悲哀和农民小人物的无奈无限放大。海军中校因收到之前在同一艘战舰服役的英国海军军官的礼物而获刑,队长丘林获罪原因是出身为富农。在看似不成因果的因果关系中,索尔仁尼琴将当时的政治环境和政治压力完全呈现出来。因果关系往往说明某个事实,而这些因果关系的错位乃至对立说明在当时的环境下,事实不重要,真相不重要。在劳改营的荒诞世界里,真理、道德、法律的体系都崩塌了。囚犯们因离奇罪名进入劳改营,但他们对此却毫无愤懑,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巨大的反差表现出囚犯的世界观、人生观被极度扭曲。对荒诞世界和荒诞世界下人性的扭曲简单的描写和白描式的描述,反而让读者感受到当时苏联的压抑、死寂的气氛和蕴藏在平静之下对人类的哀痛和悲悯。

    2.时空关系下的荒诞世界

    “时空是人类斯芬克斯之谜,时间与空间既对立又和解,绝对无法独立而要相互依存,它们在本质上构成一种互补关系。”索尔仁尼琴通过劳改营里时间和空间关系的对立与转化,表现出世界的荒诞性。劳改营中,犯人是不允许有表的,只需要等待看守的哨声来安排活动。“犯人之中从来没有人看钟表,再说钟表对他们有什么用呢?犯人只需知道:是不是快到起床的时候了?离出工还有多少时间?离吃午饭和熄灯还有多少时间?”对囚犯来说,物理时间已经失去其真实性。时间已经被看守们掌握,看守的哨声即是他们的时间。时间还有着丰富的隐喻性。法律可以规定太阳在天空正上方时是一点钟,法律对时间的随意规定是对真理和自然的攻击和破坏。掌控法律的是极权者,意味着他们对世界和人民的控制。时间对个人来说,是自我意识的觉醒,代表着自由,象征着作为自由人的权力。舒霍夫说,一天里,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时间是属于自己的,其他时间都是国家的。在吃饭的时间里,囚犯们的思想是属于自己的,脱离了劳改营的控制。属于国家的时间段内,囚犯们是被控制的,失去作为人的自由和权力,失去人的属性。只需要充当机器,完成分配的工作。劳改营内有严苛的时间表,规划了囚犯们从早上醒来到晚上上床睡觉期间的所有时间。但囚犯们是不被允许知道时间的,时间被内化在空间里,他们通过地点的转换来判断时间。“所谓空间时间化,则在空间的静态形式中,体现出生命的活动过程。”将时间观念强化在空间及其转换中,以隐性形态存在于空间和囚犯们的意识中,在看守的惩罚和规训下,时间表已经内化为囚犯们身体的机械程序,成为他们不停地转换空间的内在节奏。

    “时间的标志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劳改营里一天的情景,跨越了封闭的劳改营,是当时整个俄罗斯大地状况的再现,也是那个时代的缩影。高度压缩的时间与空间,让读者感受到平静叙述下的张力,给读者以巨大的想象和情感的冲击。

    二.荒诞世界中的鲜活人性

    俄罗斯民族是一个苦难的民族,对苦难有着偏好。索尔仁尼琴笔下的人物在苦难面前也有着苦难情节和苦行精神,但他们并没有走向犬儒主义。生存与荒诞的压力下,人之为人的高贵与尊严的坚守与否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选择。有人放弃人性的坚守和伦理道德,如潘捷列耶夫肆意告密,出卖狱友,以获得优厚待遇;有人甘愿放弃尊严,如费久科夫四处舔食别人饭碗上的米粒,捡拾别人的烟头,像动物一般只求身体的温饱和享受;也有人选择在苦难中坚守人的尊严。在权力和物化的世界里,舒霍夫、海军中校以及不知名的老囚犯并没有丢掉鲜活的人性,在极度艰难的生存环境里,他们以一些莫名的行为维护着人性的尊严。“人们之所以固执任性,是为了有权向往对自己甚至是最愚蠢的东西。人们以任性来证明自己是自由的,证明自己是人而不是钢琴键。”无论什么情况,舒霍夫吃饭一定要把帽子脱下来,他会吃鱼眼睛,但绝对不吃从鱼骨上脱落的鱼眼睛;海军中校无论多疲惫,都要坚持说干就干的海军作风;不知名的老囚犯吃饭是一定要在勺子下面垫块布,喝汤不弯腰,把勺子抬得高高的。在极权和物化的环境里,囚犯们坚守人性,无论世界如何重创,依然对生命、生活及世界美好的事物抱有热爱和激情。索尔仁尼琴为表现舒霍夫等人鲜活的人性,采用适合他们身份的动作和语言,尤其是描写舒霍夫,用了较多的口语和俚语。如“干活就像一根棍子,它有两个头:替聪明人干活干得很漂亮,替傻瓜干活只不过是装装样子。”在文学语言和俗语、方言的异质张力作用下,舒霍夫区别于机械化人物的性格越发鲜明。

    三.反抗荒诞的生活哲学——“吃”的哲学

    “人们的幸福并不是取决于富有的程度,而是取决于心與心的关系和我们的生活观,而这两点永远由我们自己做主。”舒霍夫过完劳改营的一天,躺在床上,感到幸福和满足。这种幸福平常来看微不足道,但在劳改营的背景下,则需要强大的精神支撑。他在劳改营中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吃饭的时候,在“吃”中舒霍夫保持着淳朴而美好的生活向往,向往着“落下去的月亮成为星星”诗意般的乡下生活。

    “劳改营里的犯人只有吃早饭的10分钟、吃午饭的5分钟和吃晚饭的5分钟里,才是为自己而活着的。”每天用餐的二十分钟,是舒霍夫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吃”不仅仅是为了活下去,更表明一种态度,一种享受生活、享受生命的态度。要在荒诞下有尊严的生活,不仅要固守作为人的道德操守,还要享受现下的生活,体会自己正在流失的生命。真实的生活不只是大的框架,更重要的是血肉丰满的细节。舒霍夫对待食物极其虔诚,吃饭时十分专注。“舒霍夫把手伸到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把包在白布头里的那块半圆形的面包皮取出来,小心翼翼地用面包皮去擦钵底和钵边上吃剩的粥浆,然后再用舌头把粘在面包皮上的粥舔下来。他就这样抹了舔,舔了又抹……”极其专注地品尝食物,在进食的时刻,突破外在,进入无限的内在中,此刻即此生。任凭食物主宰自己的一切感官,肉体失重,“我”成了感官与知觉的组合,各种感知就是舒霍夫的存在,舒霍夫的存在蔓延了他整个的内在世界。舒霍夫通过“吃”这件事,扩充着自己的内在,使机械的劳改营生活血肉丰满。

    舒霍夫的“进食”不仅是对空间的突破,也是对时间的突破。瞬间是当下,是有限的时间片段,这种时间观念是理性的。而永恒反应的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时间,是一种心理意义上的时间,是强度的体验。由瞬间到永恒,突破物理时间限制,是对现实世界和现代理性的一种超越。虽然每天只有二十分钟的用餐时间,但舒霍夫获得的满足是不能用时间衡量的。舒霍夫通过“吃”,由物理时间进入心理时间,忽视外在,完全进入内在,体验无时间感的永恒,建立自己内在的生命逻辑。这种体验超乎数和量的尺度,无疑使舒霍夫真正体验到自己,抵抗物化,反抗荒诞。

    索尔仁尼琴无论是描述苦难还是舒霍夫的乐观和良善,都不是大开大合地描述,而是着笔平淡的细节,形成一种张力。在平淡的瞬间,将舒霍夫力量强大的生活哲学呈现在读者面前。舒霍夫通过“吃”的哲学来抵抗权利世界的物化和荒诞世界的压迫,通过“吃”,进入自己的内在世界,暂得安宁,恢复生存的力量,甚至通过“吃”,来让自己在机械和强压下的封闭空间里体验一种近似诗意的生活。

    参考文献

    [1]赵衡毅编选.《“新批评”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09

    [2]索尔仁尼琴著,斯人译.《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01

    [3]陈仲义著.《张力:现代汉语诗学的轴心》,《文学评论》,2012.09

    [4]袁忠著.《中国古典建筑的意象化生存》,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04

    [5]任立侠著.《论索尔仁尼琴小说的时空观》,《齐齐哈尔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05

    [6]李必桂著.《观照苦难——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苦难问题》,《俄罗斯文艺》,2002.05

    [7]索尔仁尼琴著,姜明河译.《癌症楼》,译林出版社,2009.01

    (作者介绍:裴玉丕,武汉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学生)